传说,边境之南的沙漠深处,住着一只女妖。
女妖法力高强,能生人肉、活白骨,起死回生,但又性格乖戾,喜食人心。
时有商旅在风沙中迷路,漫天黄沙中隐约传来鼓声阵阵,先是如珠石掉落玉盘之声,随后愈发紧凑,响若雷霆震天,有喑哑女声循鼓而来,温温柔柔,却将那震天鼓声轻易盖过。
“公子的心跳真好听呢……味道,一定不错。”
言罢风沙翻涌,如深海漩涡般将人卷入,待风沙停歇,原地已然空空如也。
1.献心
文良在沙漠里走了近一个月,干粮和水几乎已经消耗殆尽,他却连女妖的影子都没见到,每日陪在身边的只有烈日和黄沙,日子久了,连偶尔见到的毒蛇虫蚁都可爱起来。
日头渐渐西斜,文良用棉花沾了些水,简单地在干燥起皮的唇上润了润,目光在布袋里的最后一块烙饼上久久停留,咽了口并不存在的唾沫,系上布袋,紧了紧裤腰带。抬头望天,他叹了口气——
或许,这一次真的要有来无回了。
怀着这几近绝望的心情,是夜,文良久久不能入眠,躺在沙堆上望着月亮,生出些许悲壮。找到女妖也就罢了,若是这样平白丢了性命,实在对不住家中老母。
夜渐深,风沙渐起。
文良打了个呵欠,闭上眼,开始数羊,渐渐便有了睡意。半梦半醒中,一阵寒意袭来,如黏湿的蛇腹贴着背脊爬行,阴冷气息渗入皮肤,将四体百骸冻住,身体本能地泛起层层鸡皮疙瘩。
文良弓起身子瑟缩成一团,不甘不愿地从美梦中睁了眼,顿时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
不知何时,漫天黄沙已经遮云蔽月,他置身其中,伸手不见五指,一个呼吸重了,便是满鼻子沙土。隐隐约约,他听见鼓声阵阵,如大群巨兽正从远方狂奔而来,脚下沙土也随之震颤。
恐惧之余,文良的心里涌上一阵狂喜,她来了!
文良身处风暴中央,挺直腰杆,站成一棵不动松。虽不知她此时隐身何处,却还是仰起头,努力睁大眼望着天上的黄沙。
“沙罗大人在吗?可否出来一见?”
黄沙中隐隐传来女人的笑声,鼓声渐大,鼓点越发紧凑。
文良拿衣袖挡在口鼻前,继续大声道:“沙罗大人在吗?可否出来一见?”
风沙翻涌,以他为中心旋转、飞舞,他固执地仰着头,一动也不动。女妖觉得奇怪,自己凶名在外,竟还有人敢主动要求见她?她望着风沙中央那棵挺拔的“小白杨”,开了口:“你为何要见我?就不怕我吃了你?”
仿佛为了验证她话里的真实性,话音刚落,两股黄沙便凝聚成形,一股化作爪,拍在文良头上,另一股化作脚,重重踹向他的胸口。
文良被踹得摔了个屁股蹲,只觉胸口血气翻涌,口腔里满是腥甜。
好狠。
他在心里暗骂,骂完又有些后悔——万一女妖能读懂人心,他不就得罪她了么?
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文良拍了拍身上的沙子,低头拱手道:“沙罗大人明鉴,小生有心爱之人,不幸魂归离恨天。听说大人法力高强,能够起死回生,定能救她一命,所以特来恳求大人。若您愿意救她,我甘愿将自己的心奉上,供大人下酒。”
半晌没有回应,文良却不敢动作。察觉风沙似乎小了些,他心中一动,正准备再接再厉说点什么,便听女妖声音响起。
“呀,原来是个痴情郎呢。”
鼓声随着风沙渐渐隐去,文良抬起头,目光所至,银纱织就的月光下,女妖悬浮空中,黄衣银发,薄纱覆面,妖瞳映着月光,透出诡异的蓝色。
天地空旷,一妖一月,凌于千里绵延的黄沙之上,文良被这磅礴而诡异的美感击中,瞬间忘记要讲的话。
“可是,”女妖天真地眨眨眼睛,“就算我不救她,我现在也可以杀了你,吃掉你的心呀。”
残忍的话语将文良的神智拉回,顿时心中一阵后怕,不得不告诫自己,她是妖,再美也是蛇蝎心肠,万不可掉以轻心。
文良重新打起精神,仰头望向女妖,从容道:“小生区区性命,大人想要拿去便是。只是那样的话,我心有遗憾,不甘不愿。不甘愿的心,想必没有甘愿的心甜美。小生斗胆问大人一句,可曾有人甘愿将心奉给你过吗?”
女妖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往事。
良久,她抬起手臂,缓缓降落,道:“你这书生,当真是牙尖嘴利。罢了,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若是足以打动我,我便救她一命。但若不能,你便永远留下。”
文良说:“好。”
2.月牙
古老的沽漯河畔商贩往来,络绎不绝,她便是其中之一,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她叫月牙,人如其名,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月牙,可爱极了。
文良每天故意从她面前经过,等她问一句:“公子买花吗?”
然后他便可以借口询问,同她说上几句话。
一来二去,渐渐两人成了熟识。
月牙每天会为他准备好最美的鲜花,等他过来,同他话几句家常。她不肯再收他钱,他便急中生智,说请她吃饭看戏当做花钱也好。
她没有拒绝,他欣喜若狂。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沽漯河畔处处皆是两人的身影。
见面时,两人谈天说地,自在快活。不见面时,他望着河畔的野花也会不自觉傻笑。情窦初开的毛小子越陷越深,每一日,他都要比昨日更欢喜她,每一日,他都要比昨日更想娶她。
按照汨漯一族的习俗,男子成年后需戴上银质的面具,女子则以薄纱覆面,仅有血亲才能见到整张脸。月牙比他要年长几岁,相识时已是薄纱覆面,仅留一双娇俏的眼睛在外。他日夜盼着见到她的模样,想象着那薄纱下的全貌该有多么可爱,真是迫不及待。
文良在心里盘算好,等成人礼一过,便让阿娘上她家提亲去。
日日年年,暮暮朝朝,少年郎总算长成了俏郎君。文良央求阿娘上门去提亲,阿娘知他心意,唾他几句便笑着答应。
那天他好忐忑,茶不思饭不想,书也看不进去。好容易盼到阿娘回来,却见她眼角眉梢不带半分喜色,带去的礼物原封不动,又带了回来。
于是文良知晓了结果,顷刻间,心碎成数片,连站立都有些困难了。
他不肯死心,仍抱着一丝希望询问阿娘,因他想不出月牙拒绝的理由,明明他们那么要好,明明她心里也有她……
阿娘叹着气,说:“良儿,月牙骗了你,她早已许了人家。下月初三,便要成亲了。”
文良如遭雷击。
三年回忆如浮光幻影掠过,生长出尖锐倒刺,将那颗心反复鞭笞,直到血肉模糊,失去知觉。
月牙偷偷来见他,想要解释,他恨她,怪她有意欺瞒,将她拒之门外。他听见她在门外痛哭,苦苦哀求想见他一面,终还是不忍,开了门,见她双眼红肿,更是心痛不已。
她说她并非有意欺瞒,她说她是不得已,她说,公子知遇之恩,来世当结草衔环相报。
她说了许多,却都不是他想听的。
他想问她,既是不得已,既是不甘愿,那他带她走可好?天大地大,总有容身之处。
他想问她,若是两情相悦,为何要等到来生?只要她一句话,便是刀山火海,他也欣然往之。
可是她绝口不提,他便也无法开口了。
他害怕,她从未说过倾心他,之所以来向他解释,为的也不过是知遇之恩,若他只是一厢情愿,若他提了却被她拒绝,那可如何是好?
或许,他此生都不会再见她了。
面具将他的心痛完美隐藏,他恨她无情,便也做出一副冷漠的模样。
他说:“我与姑娘不过意气相投多说了几句,何谈恩情?姑娘既已觅得佳婿,再要往来,免不得有损姑娘清誉,万望姑娘自重。”
他说:“实不相瞒,我已倾心于东街的西子姑娘,择日便要登门提亲。其实你之于我,也不过如此。”
月牙愣了许久,惨笑道:“既如此,那便先恭喜公子了。”
情到深处,甜言蜜语怎么也说不够。但爱若变成恨,海誓山盟便都成了刀子,非要将对方戳得四面透风了才肯罢休。似乎只有对方痛了,也如自己这般恨了,方能证明过去的情谊都是真的。
面具将两颗真心完美隔开,他们成功地将对方捅得遍体鳞伤。
文良望着她的背影,他想,此生他再不会这样爱一个人,再不会了。
月牙成亲那日,文良在庭院来来回回转了数百趟,终究还是去了。
他在人群中看着大红花轿经过,敲锣打鼓,声声震天。一路红妆铺开,人来人往脸上皆是喜色,似乎只有他是伤心人,只有他,格格不入。
他失魂落魄回到家,醉得不省人事。次日醒来,竟传来她自尽的消息。
文良这才晓得,原来这亲事非她所愿,她无法拒绝,只因那黑心肝的郎君以她父母姊妹的性命相威胁。
她有诸多苦衷,怕牵连他而不告诉他,他却冷嘲热讽,当真算不得男人。
他后悔不已,想他若没说那番伤人心的话,若他不在乎那劳什子的自尊,强势些,想必也不会是这么个结果了。
3.三日
“想来如今这样全是我活该,若能以我一命换她一命,我也是十分甘愿。”文良的声音颤抖着,仿佛难过到了极点。
女妖坐在沙堆上,双手托腮望着地面,似是还未从故事中回过神。文良轻轻吸着气,拭去眼泪耐心等待,未再出声打扰。
“若是重来一回……”女妖抬起头,蓝色的妖瞳如湖水湛湛,“你当如何?”
文良愣了愣,道:“若是重来一回,我当与她坦诚相待,告诉她我是真心实意想同她好,问她可愿意同我远走天涯。”
“好,”女妖突然笑了,刹那间月光也失了颜色,“如你所愿。”
文良心下大喜:“您愿意救她了?”
女妖冷笑:“我会救她,但是你得摘下面具,让我记住你的模样。这颗心,便先存在你那里,待我想要时,再找你拿。”
文良愣了一下,虽有些不情愿,到底还是遂了她的意。
银质的面具揭开,曾经的翩翩少年郎脱去稚气,轮廓更深,眉目疏朗清俊又不失英气,眼尾落上一颗小痣,点睛般生动。
难得在外人面前摘下面具,文良有些不适应,但女妖不出声,他也不敢妄动。好在那乌云善解人意,将月光挡去大半,看不清彼此的面孔,心中的紧张便消了大半。
谁知风沙又起,女妖抬手,那乌云便被吹散。文良猝不及防,手中的面具没捉稳,被那风沙一同卷了去,眨眼就消失不见。
“大人啊……”他有些无奈。
女妖不为所动,清冷声音化在那黄沙中,似有千百人于耳边轻语呢喃。
“我久居沙漠,与世隔绝数百年,你且在这陪我三日,与我说说如今外头是何光景,三日后,我便同你出去。”
见他面有犹豫,女妖冷笑一声,湛蓝的瞳孔更加漠然:“总归她已经死了,不急于一时。救与不救不过我一念之间,奉劝你,想好了再回答。”
“小生是在想,嘴笨如我,该如何将外面的故事讲的精彩些。”文良笑道。
“呵,我瞧你嘴皮子倒是厉害着呢。”
女妖一拂袖,幻化出亭台楼阁,转身匿形于风沙,没了踪迹。
文良怔在原地,下意识摸了摸眼前的圆桌,是实物没错。会幻化之术不稀奇,可是轻轻松松便化出实体……女妖的法力,好像比传闻中更强呢。
三日为期,第一日,文良将今朝大事挑挑拣拣,讲得唾沫横飞、口干舌燥——年初某某部落叛乱,某将军率兵出征,大获全胜;某某城去年遭了大旱,天子下令开仓放粮,却被官员层层贪污,到百姓手里所剩无几,从垂髫小儿到白头老叟无不瘦得皮包骨头,当真可怜……
女妖蹲在秋千上,卷起一捧细沙拍他身上,点评:“乏味。”
第二日,文良挑着知道不多的奇闻异事讲来听——女将军为奸人陷害战死沙场,数月后竟回到皇城,项上顶的却是颗榆木脑袋;某某村的寡妇常年为村人所欺,不堪凌辱上吊自尽,不久后有商旅经过,整座村竟荒无人烟,只有浓重的香烛味和隐约可闻的女人哭声……
女妖坐在树上,晃着脚丫,砸下一树李子,讽刺:“你给妖精讲鬼怪,当真是有趣。”
第三日,文良别无他法,只好将自己陈芝麻烂谷子的糗事搬出来博她一笑——五岁时,上街买糖葫芦时不慎摔了一跤,第一反应是高举糖葫芦,爬起来看到糖葫芦完好无损,便开心地笑了,回到家才发现,竟摔掉了一颗门牙……
“按照我族旧俗,小孩掉的第一颗门牙要扔到房顶上,不然会被牙仙怪罪,再也长不出门牙。我当时吓得直哭,做了好几个月的噩梦,直到牙齿慢慢长出来才好起来。”
女妖冷着脸别开头,文良当她又觉得无聊了,正苦恼如何是好,却见她肩膀耸动,似忍无可忍般大笑起来:“牙仙?那是不是还有鼻仙眼仙耳朵仙?这都信,你也太蠢了罢?”
文良摸摸脑袋:“那时候还小嘛……”抬头望见西斜的日头,想到三日已经快要结束,心里竟说不清什么感觉。
女妖,似乎与外界传的不一样呢。
女妖注意到他的目光,笑意渐冷:“你放心,妖与人不同,最是重信,明日我便随你回去。”
话落,她赤着脚走出亭台,一阵风过,便没了影。
文良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许久,终是沉默不语。
是夜,沙漠月圆,绵延起伏的沙丘披上银色,明亮如白昼。文良关上窗,在狼啸声中睡去,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睡到半夜,文良被三急憋醒,发现自己竟被埋在了沙堆里,眼睛睁不开,只露出口鼻,周遭不晓得怎么回事,阵阵腥臭扑鼻。
文良慌了神,心中后悔不已,早就晓得女妖杀人不眨眼,他竟还是这般不小心,着了她的道。
他试着催动符咒,解除身体的禁锢,一个声音却从顶上传来,冷冷的——
“不想死就别动。”
是女妖。
文良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得已,只好照办。
有风过,吹走黄沙,露出白净俊俏的一张脸。冰凉的指尖微颤,覆上他温热的前额,文良只觉一股暖意从那指尖注入,血脉渐渐通畅,四体也恢复了知觉。
“别动,不许睁眼。”
他便不敢再动,顺从地听她指令。
而若是他大胆些,在此刻睁了眼,便会看到一轮妖异的血色圆月,月下遍野的尸首,被血浸染成红色的沙子,以及,满头银蛇的女妖沙罗。
她显然伤得不轻,淡黄的衫裙破烂不堪被血色浸透,裸露在外的肌肤没几处完好,伤口大大小小,有的生生被撕裂扯开,深可见骨。若非她化出妖身,说不定今夜真的要熬不过去。
确认完文良无碍,女妖直起身,目视着周遭血腥残忍的景象,抬起手臂,强忍着痛催动妖力。
风沙起,将一切无声掩埋。
“好了。”女妖抹去嘴角血迹,悄然遁走。
文良睁开眼,看到一轮银色的月亮。
4.道士
翌日,文良天不亮便在沙丘上等女妖了。
事实上,后半宿他一直没睡,一来是怕又被埋进沙堆或者别的奇怪地方,二来,他在想,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女妖好像对他没有恶意。
可若没有恶意,又为什么要把他埋进沙堆里?捉弄他么?应该不是。
不等文良想明白,女妖已经御沙而来,一张俏脸冷着,看上去心情不佳的模样,他便不敢多问。
女妖可操纵风沙,于沙漠中日行千里,文良花了近一个月时间的路程,女妖不过花了半炷香工夫。
出了沙漠,文良松一口气,暗暗催动符咒发出信号。冷不丁女妖一个眼神扫过来,吓得他出了整背冷汗。
到了约定的地点,黄袍玄冠的道士从路边跳出,持着桃木剑大叫:“呔,妖怪哪里逃!”
而文良,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立场,去了那道士的身边。不知为何,明明是正义之举,他却有些心虚,不敢直视女妖的眼睛。
“你不能怪我啊……你杀了那么多人,我也是没有办法。”他找着借口,也不知是为了说服她,还是说服自己。
女妖望着他,虽知他是受人蛊惑,却不能不生气,气他辜负,也气自己执念深重。
是了,孟婆汤下肚,奈何桥一过,前尘往事便统统一笔勾销了,他怎么可能还记得前世呢?
女妖又痛又恨,将满腔怨愤发泄到眼前的道士身上。可毕竟昨夜受了重伤,如今又是在沙漠之外,她法力骤减,几乎无还手之力。她忽然明白了月圆为何会提前,为何昨夜暴乱的妖物会比往常多出数十倍,这道士,修的根本不是正道。
眼看就要不敌,女妖拼尽全力捏了屏障挡住道士,往沙漠逃去。
“施主,快!捡起剑杀了这妖精!待她逃回沙漠就晚了!”
女妖脚步一滞,回头看他。文良神色复杂,却一动也不动。
道士急了:“你想想那些葬身沙漠的无辜冤魂啊!他们可都在看着你哪!!!”
文良犹豫了一下,捡起长剑。
女妖站在原地,眼也不眨地盯着他:“如果我说,我从不滥杀,你信吗?”
文良不语,道士说:“他们大多是途经沙漠的商人,你们接触不过须臾,你凭什么说他们不无辜?!难道你是开封府的青天老爷吗,还能断案!妖精谎话连篇,施主可莫要信她啊!”
文良眼眶红了,却还是一步一步走向她。
女妖明白了他的选择,顿时心灰意冷,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
桃木长剑带着致命的符咒没入女妖胸口,没有鲜血流出,以伤口为中心,她的身体逐渐化作黄沙掉落。
文良红着眼,轻声道:“对不起,但你的确是做了错事……”
女妖没有低头,她只是望着他,眼底含泪。
她等了数百年,没曾想,等到的却是这样一句。他们说她没有资格审判那些恶人,可他们,又凭什么定她的罪呢?
“我本是沙漠之主,与你们井水不犯河水。曾经有人背着白骨来求我,我答应了,也算救过不少人命。传出去的,却依旧只有恶名。你们自诩公道,却只看得到我作恶,看不到我行善……文良,你可知我为何随你出来?”
文良愣了一下,不确定道:“被我的故事打动?”
女妖冷笑:“哪个来找我救命的,不是背着一身感天动地的深情?何况你只身前来,只凭一个故事便要我冒险,我又不傻,怎可能看不出有诈?”
“那你……”
女妖的下半身已经全化作黄沙,她跌落在地,文良下意识将她扶住。她望着他,目光越过这数百年光阴,回到了沽漯河畔。
“我与黄沙作伴数百年,终于等到我的情郎,可他已经不记得我啦,我再等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前世我盼着他带我远走,可是我没有等到,今生他带着前世的故事而来,说要同我远走天涯,虽是谎言,我又怎么能说不呢?”
——“若是重来一回,我当与她坦诚相待,告诉她我是真心实意想同她好,问她可愿意同我远走天涯。”
——“好,如你所愿。”
女妖伸出手指,点在文良的额前,微笑道:“你只是耳根子软,我不能怪你。可就这样算了,又实在是不甘心呢。”
文良头痛欲裂,眼尾小痣红似泣血,伴随着女妖指尖温度的消失,大量记忆如海潮般涌入。
他想起前世他为了同她说话每日买花,想起他们一起去看戏,想起她红肿的双眼,想起了那顶血色的花轿……
原来,传闻中凶残可怕的女妖沙罗,也是汨漯河畔善良温柔的卖花女,是等了他百年的月牙。
“月牙……”
文良手中黄沙掉落,女妖的脑袋落到地上,他无比惶恐,想抱住她,却只抓起一捧黄沙,“对不起,我错了月牙!对不起,来世,我们来世……”
“没有来世啦,没有啦。”
两行血泪从女妖眼角滑落,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身体完全化作黄沙。
“不——”
风声寂寂,谁的心又被撕裂。
“月牙……”文良跪在那一捧沙前,捂住脸,大片水泽从指间溢出,“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对不起又有何用?
道士不知何时消除了屏障,拍拍他的肩:“施主是为民除害,不必自责。”
文良身躯一震,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这才是罪魁祸首。
他拄着剑摇摇晃晃站起身,剑一横,架上道士的脖子:“你早就知道对么?你早就知道她是月牙,还故意让我去引她出来!什么狗屁故事,全是你看到的我的前世!”
道士从容笑道:“她曾经是月牙,如今不过一只杀人不眨眼的妖罢了,施主要认清楚啊。”他稍作停顿,似是看不到文良更冷的神色,“何况,杀她的是施主,也只有施主能杀她。”
文良双目通红,瞪着道士,泪水却决了堤,仿佛再也不会干了。
对峙许久,他突然放声大笑,表情几近疯癫:“你说得对,你说的都对……自始至终,负她都是我啊!”
一个反手,长剑没入胸口,血色漫了一地。
“愚不可及。”
道士嘲笑着,悠悠走到那黄沙身边,捧起一抔,始终带着笑意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狠毒,“你认出了他,却不认得我,想来世世你眼里都只有他罢……但,那又如何?”
“这一世,他不记得你了,我却没忘。他杀了你,我却会将你永远留在身边。谁才是爱你的人,你可看清楚了?”
远方,沙漠又起了风,漫天黄沙中,隐约有哭声伴着歌谣——
“新嫁娘,红衣裳,花烛夜里断了肠。
挫成灰,扬黄沙,凶手原来是新郎。
求不得,生怨憎,世世纠缠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