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怨

2018-11-21 19:37:33 作者:宋小君

一千多年以前,朔北,大漠。

这一日,北风劲吹,天空中,雁字成行,正向南飞。

星罗棋布的大帐前,立着一个女子,这一年,女子已经五十三岁,身旁儿女恭顺地服侍着。

女子身着胡人的衣服,眉眼间,却明显是汉人。

此刻,她正仰着头,看着天际中南飞的北雁,莫名流下两行泪来。

儿女不敢上前安慰,只能安静地陪着,直到女子吩咐道:“取我的琵琶来。”

女儿应声前去,不多时,抱过一把古香古色的琵琶,双手递给女子。

女子接过琵琶,早有人递上了座,女子坐下来,看雁阵在云端时隐时现,弹了起来。

乐声被北风鼓荡,由近及远,似是传到了更远的地方。

儿女们都肃然,听惯了的这首汉曲,唤作《凤凰于飞》。

女子弹着琵琶,似乎把自己带回到了多年以前,那时候,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皓月。

西汉年间,负责为皇宫选修的掖庭,开始了一年一度的民间选秀。

南郡秭归县,有一位名叫皓月的女子,被认作是良家子,又弹得一手好琵琶,随即被选入掖庭。

入宫之时,皓月年纪尚小,并不知道前方迎接自己的,究竟是怎样一番际遇。

皓月小女儿心性,进了掖庭,只觉得事事新奇。

经不住年轻人的好奇,皓月很快熟悉了掖庭。

原来,除了宫女,罪人家属妇女也要在此劳作,种田,织锦,以此赎罪。

其他宫女们都躲着这些罪人家属,对她们也不甚客气,但皓月反倒是愿意和她们接近,认识了许多蔬菜的长相,草药的君臣佐使,学会了不少锦缎的织法,一旦得了空,就跑到罪人家属的院子里,弹起琵琶,乐声悠扬中,人们的目光都能越过掖庭四面的高墙。

这一日,皓月照例抱着琵琶来到罪人家属的院子,见女人们都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争论着什么。

皓月拨开人群,去看,才发现人群中,一只硕大的白色大雁倒在血水之中,身上的白色皮毛,都被染成了红色,正奄奄一息地蠕动。

皓月俯下身,查看大雁的伤口,听女人们说,大雁是从空中直直地跌落下来的。

皓月对众人喊:“快找点水来,没准还有救。”

众人七手八脚地忙碌起来,找水的,递草药的,很快把白色大雁裹成了一只粽子。

接下来的日子,皓月不当值的时候,就悉心照料大雁,每天喂食喂药,还亲手做了一个铺满了软草的窝。大雁伤重,虽然能勉强吃食吃药,但眼神里毫无生气。宫女们来看大雁,都道:“伤得这么重,活不了几天了,皓月你别费工夫了。”

皓月就不高兴了,“你们别当着它的面说这种丧气话,我一定能救活它。”

轰走了宫女们,皓月就看着大雁,对大雁说话:“喂,你可别死啊,你死了怎么对得起我?来,吃药。”

大雁眼神灰暗,面对着皓月递上来的草药,就是不张嘴。

皓月急了,“你想死是吧,我还就偏不让你死。”

说罢,自己把草药嚼碎了,嘴对嘴喂给大雁。

喂完了药,皓月嘴和舌头都麻了,整整三天说不了话,宫女都笑皓月傻,哪有嘴对嘴喂药的?喂得还是一只半死不活的大雁。

皓月也不以为意,倔脾气上来,宁可自己说不出话,也坚持每天给大雁喂药、上药,活动双脚和翅膀。

皓月特别喜欢看大雁的翅膀,每一次喂完了药,皓月都口齿不利索地对大雁说,你看看你:“有翅膀,能飞,想去哪去哪,多好,还不好好活着吗?我要是你,我飞上天就不下来了。”

皓月一脸向往的表情映在大雁灰暗的眼睛里,这双眼睛,渐渐有了光。

大雁的伤慢慢好了起来,也能自己吃药了。皓月把大雁当成了宠物,没事就跟大雁说话,有时候也当着大雁的面换衣服。

日子久了,皓月就把大雁当成了老友,想家的时候,就跟大雁说起自己家乡的风物,一年四季里的好吃的。初潮的时候,就一脸羞赧地告诉大雁:“吓死我了,我差点以为我要死了。我都漏了我。”

一夜,给大雁喂了食,皓月累得惨了,安置好了大雁,就倒在床上,在其他宫女们此起彼伏的鼾声中,睡着了。

睡到了三更,皓月突然被叫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看着一个一袭白衣的公子,正在月光底下,对着自己作揖行礼。

皓月还以为是梦,半睁着眼,说话含含糊糊,“是谁给我托梦么?说吧,何事?”

白衣公子一窘,“姑娘,多谢你相救。”

皓月眼前朦胧,听得也不分明,“什么?什么相救?”

白衣公子一揖到底,“不敢相瞒,我是姑娘救回来的白雁,同伴都唤我雁三公子。”

皓月哼哼一声,“别闹了,你这个梦还挺调皮,你是雁三公子,我就是第七公主,你一定是个梦,宫里哪来的男人啊。除非……除非你是个小太监,小太监你胆子挺大,还敢来梦里开姐姐我的玩笑,看我怎么罚你。”

说罢,不由分说,一把掏向了雁三公子的胯间。

雁三公子平生从未遇到这样的境遇,一时间,不知道该收腹提臀还是跌倒在地,倒是皓月还没撤手就一声惊呼,“你真是男人?不是梦?”

雁三公子极其生硬地推开了皓月的手,觉得自己双颊滚烫,连连退后了三步,一声也发不出来。

挑了灯,皓月带着雁三公子,在宫女们的呼噜声中,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在掖庭花园的假山下,皓月把灯挑到最亮,举到雁三公子身前,睁大了双眼,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雁三公子被看得极其不自在,咳嗽一声遮掩尴尬,开了口,“我本孤雁,跌落至此,给姑娘添麻烦了。这些日子,感谢姑娘相救,我这就要去了。”

皓月惊叹,“原来妖精的说法,是真的。嗳?你要去哪?”

雁三公子道:“去死。”

皓月惊呆了,“是我耳朵坏了,还是你嘴瓢了?我好容易救了你,喂水喂药的这么些日子,你总算好了,又要去死?消遣我么?”

雁三公子又作揖,“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敢欺瞒。我本天上鸿雁,只因痛失爱侣,三日不食,一心寻死,却不料跌落到这里,被姑娘所救。”

皓月又气又急,“这是怎么说的?听这意思还埋怨我了?我倒问问你,你有翅膀不飞不浪,为何要寻死?”

雁三公子声音平静,“鸿雁天生成双成对,从不独活,我痛失爱侣,孤雁南飞,心中凄遑,了无生趣,本想着一死了之。没想到被姑娘所救,我不敢就此死去,只好等着伤愈之后,跟姑娘道了谢,再去赴死。”

皓月听到这里,惊叹之余,多少听明白了,心中纳罕,情情爱爱,究竟是何物?让生灵连命都不要了?

顿了一会儿,说道:“我听父母说,雁最讲求‘仁义礼智信’。雁阵当中有雁序之说,老雁引领阵头,壮雁飞得再快,也不会赶超到老雁前边,是为礼。是也不是?”

雁三公子显然吃了一惊,没想到皓月竟然知道这些,只是点头。

皓月又问:“但凡有老弱病残的大雁,整个雁群都会加以照顾,绝不会弃之不顾,直至终了,是为仁。是也不是?”

雁三公子再一次点头。

皓月娓娓道来:“所谓犬为地厌、雁为天厌、鳢为水厌,意思即是说,大雁敏锐机警,野兽或者猎户,都极难接近地上的雁群。是为智。

“时节变换,大雁至秋而南翔,风雪无阻,从不爽期,是为信。是也不是?”

雁三公子拱手道:“姑娘说的都是。”

皓月点头,“那就好,既然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就属于我了,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宠物,我让你死,你才能死,我不让你死,你就要好好活着。你身为大雁,不会不遵雁信之说吧?”

雁三公子呆立,说不出话来。

此后,雁三公子果然没有违背雁信,平日里,皓月当差的时候,就自行飞出去,不知道去哪里。

在皓月回来之前,雁三公子一定会准时飞回来,等到深夜,其他宫女都睡下了,雁三公子便化成人形,和皓月在假山下相聚说话。

皓月好奇心重,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

南方什么样?风物几何?有什么好吃的?女孩子穿什么衣服?戴什么花?

天上什么样?风什么味道?雨什么味道?云朵能吃吗?飞的时候见到其他的鸟,会打招呼吗?

雁三公子就逐一回答,但皓月却总是问不够。

这一日,皓月当值回来,累得一直打哈欠,告诉雁三公子:“你可不知道,今日宫里来了个什么匈奴的单于,声势那叫一个浩大,他们穿的衣服,骑的马,身上的味道都和我们汉人不一样。听说啊,陛下还亲自接见单于了呢。嗳,我问你,匈奴到底在哪啊?说是什么朔北大漠,我从来没去过,你去过吗?”

雁三公子道:“朔北劲风,是极寒之地,我自幼体弱多病,经不住大漠的黑风,因此从来没有去过。”

皓月打量着雁三公子,“真羡慕你有翅膀,可以去很多地方瞧瞧看看,不像我,总是困在这里,除了宫中,哪都去不了。”

雁三公子摇头,“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去。”

皓月一呆,“你和你的妻子,去过很多地方吧?”

雁三公子听皓月提起了亡妻,眼神里似有一阵火烧了起来。

“我与妻子自幼相识,一起长大,秋天南飞过冬,等北方春归,再飞回来。去过许多地方,吹过不同味道的风,踩过许多形状的云,也见识过人间炽盛的繁华。大雁终生一夫一妻,绝无二心,我与妻子结缘之后,便定了同生同死之约。

“一日,雁阵捕食,不料,遇到了张网捕雁者,我等深陷网中。

“我和壮雁奋力脱网,救出老弱之后,才发觉我妻子和其余雁伴未能脱网,等我俯身下去搭救之时,捕雁者已将我妻子杀害了。

“我悲从中来,不想独活,但还有大雁落网,雁阵被打乱了,我不能就此死去,只好又和壮雁一起,救出了其他同伴,护送雁阵飞远。

“等雁阵脱险之后,我独自脱离雁阵,不吃不喝,一心求死,本想着投向我妻子死去的方位,却在空中失了力气,跌落到掖庭之中,被姑娘所救。”

皓月听完,看雁三公子的眼神里,有了一种从未存在过的光彩,带一点崇敬,又带一点怜惜。

她没有说话,只是拾起自己的琵琶,告诉雁三公子:“这琵琶是我入宫之前,父母赠我,蚕丝做冰弦,我送你一首曲子吧。”

皓月说罢,弹起琵琶,是一曲《凤凰于飞》。

雁三公子听着,为之下泪,喃喃:“凤凰于飞,翙翙其羽,说的就是恩爱的夫妻。此后的日子,万里层云,千山暮雪,都只有我一个了。”

皓月弹完曲子,握住了雁三公子的手,说道:“虽然我年纪小,还不能体悟情爱,但我看你对她的思念,却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比“惦念”更美的东西了。有你惦念着她,那你们两个,就都是幸福的。你要是死了,她就再也没有谁惦念了。你不止为了自己活着。”

雁三公子听完,看着眼前俏丽天真的女子,呆住,自己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层。

又一日,画工们纷纷入宫,给众宫女画像。

宫女们盛装打扮,叽叽喳喳地传言,陛下挑选侍寝,都是看画像,要是被选中,以后得宠,入住后宫,就再也不用在这里寂寞了。

宫女们拿出所有财帛,一股脑都给了画工,央求画工把自己画得好看一些。

这是画工们的主要收入来源,他们来者不拒,养家糊口,又助人为乐,何乐不为呢。

轮到了皓月,皓月也递了财帛,这个名叫毛延寿的画工头都没抬,伸手要接,皓月却停住,“请大人把我画得丑些。”

毛延寿揉着酸疼的胳膊,抬起头,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疑惑道:“其他宫女都央求我把她画美,你为何要我把你画丑?”

皓月道:“不瞒大人,我不想被选中,我想自在一点。”

毛延寿笑了,“自在?选中了岂不是更自在?”

皓月却摇摇头,眉宇间凝结着一丝愁苦,“选中了,就不自在了。”

毛延寿脸上的笑容一敛,第一次遇到要把自己画丑的宫女。

画完之后,皓月仔细看了。

毛延寿问:“够丑吗?”

皓月噗嗤笑出声来,“够了够了,再丑一点,我都看不下去了。谢谢大人。”

说罢,拿起笔,在画像旁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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