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布已蒙上了瑜洲的尸首,斑斑血迹湮染开来,是世界之外的星球地图。象薇拎开一点点转眼又盖上,那模糊血肉像刚刚分娩出来的巨婴,冥冥之中达成了生死的首尾呼应。
在这一团白花花红艳艳里,象薇晕厥了过去。
苏醒后,赵太太正坐在床边,先前哭得皱巴巴的一张脸又被凄惨的微笑熨平了一些:“我的个亲乖乖,你再也想不到吧,医生给你检查,说你有了。一反一复,老天爷简直要把我弄死。我这一把岁数。”
象薇囫囵地推算了日期,很快明白了这个所谓“遗腹子”的出处,但外面的说法远比事实更加邪门。来探视的瑜洲伯母同那两个堂房婶子窃窃私语,说这个孩子就是瑜洲啊。瑜洲与她感情深,做夫妻做不够,还要再做一世母子,报答她此生的贤德。
每一张嘴都在动,每一双手都在指点江山。大家赞叹,惋惜,惊诧,哀悼,猎奇,绝不遗漏任何值得探索的奥秘或适合发表深情的契机。这些华丽诡谲的衣香鬓影穿梭来去,一直持续到次年夏天她入院待产,持续到她因羊水栓塞而与他们作别的前一刻。
象薇在幢幢人影中找那一双熟悉的眼睛。它在流泪。她来不及安抚它了,也来不及给它揭开谜底了。她要走了。她很累。她隐隐听到血在肉下面流动的声音,也听到赵太太对着电话像去年那样又报丧又报喜:“男孩男孩,赵家有后了。”
她并不冤。她好歹领略过爱。只是并不像书里写的那样“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是书里的奇缘。放眼望去,世上的事,最多的大抵还是——就早了那一步,或是就晚了那一步,一生就划过去了,像散开的水纹再无法聚拢。
8
这一年,中国头一回举办G20峰会。开幕式晚会名曰“最忆是杭州”。嘉良问豆蔻还记不记得这首诗。豆蔻想了想,有些腼腆:“姑父你给我提开头一句吧。”
“江南忆……”
“哦,想起来了——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秋风飒飒吹动着罗帷,他被幻想中的隆重夜色和幽微清香裹挟着,木木地立在原地不语,直到赵太太听见了背诵,走进来叮嘱孙女:“豆蔻要好好背诗,有了学问,以后好给弟弟做榜样。”
赵太太怅然望着女婿:“大的开始懂事了,我也老了,小的终归还是要托付给你的。”
嘉良眼帘低垂:“我肯定是把他当作自己小孩一样。”
客厅传来婴儿的啼哭,赵太太点点头,匆忙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