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缘

2018-11-21 19:58:38 作者:张秋寒

1

好婆婆也有,只是象薇没遇到,也总有那么一部分女孩子遇不到。她时常想着,母亲总是爱女儿的,女儿学到了这份爱,因此也会再原模原样地爱自己的女儿。婆婆待儿媳不善,儿媳也就积恶成疾,得了刁钻的病,日后再去向自己的儿媳施难,一代代地传染,成了恶性循环。

这点象薇猜得不错。赵太太做儿媳的时候,瑜洲的祖母没有给过她一个正眼,始终对她的出身心存芥蒂,人前背后动辄就讲什么“商女”,欺负她小学没毕业的人听不懂这样的词。这还是瑜洲的伯母同象薇说的梯己话。

“照道理她是你的上人,不作兴说给你听的,只是我把你当自己的姑娘,娘儿俩悄悄说的。也是告诉你,她是没地方撒泼,只能在你跟前吆五喝六罢了。赵家一大家子,欢喜她的有几个。不瞒你谈,就到现在,上了桌,她先搛过的菜我都是一律不吃的。”

叔婆和侄儿媳妇好,这也是赵太太看不惯的,仿佛象薇把心挖出来当着她的面给了外人。瑜洲伯母来家里吃下午茶,赵太太笑道:“瑜城略微大了几岁,出国又出得早,不然把她给你做个媳妇倒也能。”瑜洲伯母讪讪的,说哪有那个福气。象薇脸也沉了。赵太太说:“福气还是晦气哦。”

象薇远离是非地,把自己关到书房去看书。佣人敲门要递茶,也被她回掉了。否则又要借机传话,说楼下说得怎样怎样难听。她是没有什么战斗力的人,只能从一开始就服输,外人嘴里或者还可以落个“孝敬”或“大度”的好名。

可怕的是,瑜洲总会发出些来路不明的帮腔:“你又和她吵什么。”

精华水摊在掌心里,冰凉黏腻,象薇抬起头,往妆镜里那张白蒙蒙的脸上扑,噼噼啪啪的肉的声音。豆蔻瞄到这样的场景会探出半张小脸在门外窃笑:“妈妈又自己打自己了。”

象薇倒是真的想打一打自己。她大发无名火的时候,怎么就不能又冷又轻地回她一句“够了吧,老娼妇”。一次次礼让之后还要面对瑜洲的栽赃,怎么就不能放下一切牵挂问问他“赵瑜洲我们是不是可以离婚了”。

也提过离婚的。怀着豆蔻的第五个月,凌晨三点,瑜洲在足疗房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他也知道要脸,准备跳楼逸,不料慌乱中裤子被钢钉划了个大豁口,最后只能披红挂彩地和那几个油光水滑的女孩子一起进了局子。坐在一起,更加鲜明夺目。

亏得局里有熟人,按下去没有声张,不然工作也要完。签了字回家,赵太太大概知道象薇要说什么了,“乖乖啊好姑娘啊”地哄了半个钟头,说再怎么样也朝肚子看一看。象薇不听则已,听了,不禁悲从中来,竖起拳头打夯似的往肚皮上捶,吓得回门省亲的瑜滟夫妇也急忙来拉。

嘉良一把勒住她的手臂,一种男人的力量像电流一般很快蔓延到了她所有的肢节器官。嘉良说:“嫂子你要保重自己。”

2

瑜滟他们是年初住回家里来的。大清早的,瑜洲开车带着象薇去火车站接人。料峭春风里,瑜滟寂暗地站在嘉良身边等着,见他们来了,一下扑倒在瑜洲怀里叫了一声“哥”,就泪如雨下。象薇去接嘉良手里的行李,嘉良说:“没事,没什么东西。嫂子,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剃了须,毛呢风衣也很洁净,没有任何风尘仆仆的气息。语音语调平静得就像过往每一次晤面时的寒暄那样。他是标准的公子,不仅有风流,也有世家训练出来的处变不惊。

听赵太太说,亲家滕先生前脚刚迈进政协会场,上头的人后脚就到了,只是三天时间,就尘埃落定再无回天之力。瑜滟孩子周岁的那一日,滕先生同众人说的,“现在没有退二线的说法了,不然早点下来哄孙女才好呢。”竟一语成谶火速落马。

房间早已收拾好了。赵太太之前对嘉良说:“要别的没有,房子还有几间,不嫌丑只管回来住着。”重要的不是“房子丑”,是“要别的没有”,郑重地先把话撂下来。嘉良说:“怎么会嫌弃呢,我都是快要睡大街的人了。”

此后赵太太没有再讲过什么,毕竟这门亲是她促成的,态度变得太陡容易招人话柄。瑜滟读大学的那会儿,赵太太天天在她跟前念经:“你谈的那是个什么东西,他爸爸在合肥开茶厂?听说都要倒闭了,你嫁过去就只有给他们还债的份。滕嘉良又是什么样的人家的孩子?指甲里剔出点金屑子也够你那位小茶厂少东家过半辈子的。我不要你对得起我,你只要对得起你的死鬼老子。他临走说的,股份全拿出来也要把姑娘风风光光送出门去。不是让你带着嫁妆去填别人家亏空的。”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赵太太眼里,女孩子是只能高攀不可下嫁的,这样才能过上比闺阁时期更好的生活。也正因如此,找象薇这样小户的女孩子进门,她才有颐指气使的资格,外面却还要放话给人听:“谁知道瑜洲从哪里拾到这么个乡下丫头,妈妈在嘉兴包粽子,老子在义乌收快递。到底又能怎么样呢,爱上个驴子容长脸,爱上个狗子尖下巴。瑜洲欢喜就行了,又不跟我过日子。”

象薇听说了,只是发笑。就瑜洲在家的那么点时间,她大部分的日子还真就是和赵太太过的。待到赵太太哭丧着脸说“瑜滟两口子要回来了”,象薇自是满心欢喜地一笑。赵太太当她幸灾乐祸又是一通鬼吵。

象薇没功夫和她论辩,她的心像插了双翼般扑腾着,她想着,终于不必再光光看你这张脸了,瑜滟要回来了。姑嫂不如姐妹亲,总是同龄人,有许多话可以说。还有嘉良。

心思戛然而止。

她对那双刚刚安装好的翅膀下令:“停下来吧。”翅膀不甘,仍缓慢地扇动着,使樱粉色的余韵在肺腑间荡漾。

3

说起来是妹婿,嘉良比象薇还要大两岁。她不端嫂子的款,反而拿他当兄长般敬重。瑜滟的调羹搅动着杯中的莲子杏仁粥,半晌苦笑道:“敬什么重。现在,人人看见我们都恨不得离得八丈远。他到了人家企业里做事,什么脏活臭活都丢给他,就差没让他通马桶了,怕是连条狗都不如。”

这个象薇有所耳闻。她大学里的一个学姐和嘉良共事,在路上遇见了,聊起来,诧异极了:“那样的大少爷,也难为他了,身段再低就成盆地了。我们办公室都是女的,到底要心善点,况且就凭他的长相,也舍不得调侃。他那层楼上全是一般岁数的公鸡头,阴阳怪气起来我都恨不得撸袖子弄两拳,他倒能佯打耳睁就过去了。所以,不论墙倒众人推的本事,还是忍耐的本事,都是男人的强项。”

嘉良不知从哪里搞到一辆灰蒙蒙的桑塔纳2000,手摇的窗户和黑窟窟的麻将席让人怀疑它恐怕也只值2000块。不过就算是2000块,只要没动用瑜滟的私房,没向赵太太开口,象薇也佩服他。他这样的,不是广义上的“净身出户”。不光光是所有账户冻结,所有人脉断裂,还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监控,摸得着和摸不着的雷区。

赵太太像看到一头恐龙一样绕着车身转了一圈:“乖乖隆地咚,你要是再弄件黑的藏青的夹克衫套上身,我就要以为你是穿越到了九十年代初做乡镇党委书记了。”似乎这车很让周围光鲜亮丽的别墅群白璧微瑕。

后来有一回,下班路上,象薇听到身后鸣笛,转身就见嘉良朝她招手。上了车她见椅背口袋里别着一份宣传单页,跟眼镜有关的。和他细谈才明白,他弄来这么一台车是两头跑生意用的。“我没有本钱,只能空手套白狼做中介。多说点话,多跑点路。那边眼镜便宜,这边白酒便宜,两头倒啊。反正经常要去出差,油钱都是公司的。”

象薇问他瑜滟知不知道。嘉良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笑着摇摇头:“她不懂这些。”

像是认准了她懂他,是个能说话的人。

古历六月初八是瑜洲生日,恰逢大暑,生日宴上,赵太太特为叫饭店煮了绿豆汤供宾客消夏。瑜洲伯母的礼钱不少,话也很多:“哪里作兴给儿子做三十岁的。马上让个几年,媳妇也三十岁了,又做,难不难看。”瑜洲伯父近日又升了军衔,同桌的女眷们等待开席,听她这样咕叽,也只能纷纷点头附议。

“瑜城三十岁的那年在温哥华,她居然就只发了条短信祝他生日快乐。我不管你寡妇不寡妇,你得讲最起码的礼数。”散筵后,众人到家中打牌。瑜洲伯母跟象薇在房中痛陈家史。

正说着,外面传来瑜洲的声音。象薇一开门,见对面楼梯上瑜洲拽着嘉良的胳膊使劲往楼下拖。

“我不怎么会打。”

“你少来。你跟瑜滟结婚的时候我们不是打过好几次。都是家里人,你不要太谨慎。我们也打得小。”瑜洲又朝她喊,“程象薇,拿五千块钱给你妹婿。”

瑜滟不在家。他们的孩子一直在婆婆那里带着。瑜滟想女儿,早几天前就回那头去了。象薇拿了钱来,嘉良道了谢,只得陪他们玩。他果然是不太会打的,象薇看牌,提醒了两次,瑜洲堂弟有些不快活了,她也就不好再作声。没到一个小时,嘉良跟前就还剩下四五张。瑜洲大赢三家,面前人民币堆得错乱,有种豪华的荒凉,像待烧的纸钱。

瑜洲又叫象薇上去拿钱,嘉良知道他在兴头上,是不好退缩的,只对象薇说:“嫂子请你到我房里去拿,在小沙发上的公文包里。里面的钱都拿过来。”

帘幔都垂着,他的房间是沉郁的暗色,地毯上的团花绵延缭乱,玫瑰紫的天鹅绒壁纸艳丽清冷,让人惘然地兴奋。落地灯开着,或许他此前打算午憩。他的日本枥木蜡引牛皮和反绒烟灰羊皮拼配的公文包在灯下的沙发上摆放着——堪称摆放,而不是随意搁置的样子。打开来,里面有两万块钱,还箍着银行的束带,应当是新取的款。

她从无窥视别人私隐的习惯,这时却忍不住翻看了其它的夹层。

有护照和身份证,印着一般人不容易拍好看的证件照,可他例外地英俊,真金不怕火炼一样。

有钢笔和手表,都是昂贵的牌子,但已许久不用。

有一个保温杯,装着温热的苦荞茶。

最多的是各种文件材料,象薇翻看着无趣,正要合上,手背又碰到了里面的一个小拉链,拉开来,里头装着一个信封。信封里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穿着一件香槟色的蕾丝长裙,卧在一张藤摇椅上睡着了。珠片高跟鞋微微露出来,如出水的荷苞。背景是一间空旷昏暗的大厅,窗外有混沌的光。

她想起来了,话剧《日出》里最后的镜头就是这样的。

她也想起来了,这是他结婚的那天,她在晚宴上喝多了,偷偷溜到隔壁厅休息。

但她在和那天同样昏沉的光线里却想不起来今夕何夕,也想不出,这张照片,他是不想让她看见,或是很想让她看见。她希望是后一种。任何事,总要有个人起头。

她把照片放回原位,只拿了一万块钱下楼。嘉良的眼光从她身上奇异地一晃,随之又面目泰然起来,象薇便为刚才的窃探而感到羞耻。

她回房后拿工作用的那部手机给他打了个电话:“你先不要说话,你听我说。现在你就假装是你公司的人给你打的电话,你说有急事要回去处理。他们打牌不知道多贼,不要再跟他们打下去了。”

嘉良说:“好好……就来,我回去先给你传真一份……嗯,好的……好的。好,再见。”

很快象薇就收到了短信。两个字,“谢谢”。干净简洁又尽在不言。

4

一个人,势单力薄,合同不好签,发票不好开,只能做小买卖。嘉良想注册一个公司。赵太太死猪不怕开水烫,叹道:“家里现钱是没有几个的,你哥上次做生日收的礼钱还不抵饭店的酒水账。去年的分红,大头拿来家用,剩下的给瑜滟交了养老保险,你也是知道的。总不能动你爸爸在世时的本钱,要拿走一分,董事会那几个老不死肯定嚷嚷着要我们撤资。他那时候尸骨未寒,他们就想过河拆桥地欺负我们娘儿仨,还用说现在?”说完,眼泪随叫随到似的下来了。

瑜滟那边据说只能拿出三四万,另有一笔钱要留着为日后女儿上学学区的事疏通打点,不能动。象薇认定那母女俩一定通过气了,瑜滟耳根子又软。只剩下瑜洲和象薇了。瑜洲说:“兄弟,我是个没有能为的,不然早也出去苦大钱去,何必赖在公路站领这点死工资。”

象薇给嘉良倒了杯水,嘉良笑着喝了。她知道他心里和水一样没有滋味。过了几日,她还用上次的工作号给他打了电话。他显然存了,张口就是“嫂子你好”。象薇约他到杏林路一家餐厅见面。

二人随意吃了些饭,象薇拿了张银行卡给他:“还跟上次一样,你先不要说话,你听我说。我自己的一点钱,又让我爸妈凑了一些,总共三十万块钱不到。你拿去再凑一凑,应该能够。赵瑜洲不知道,你不要跟他讲。你不要急着还,更不要不收。我晓得你是对的,我也晓得我自己是对的。”

她抢占先机,让他无话可说。灯影中,嘉良双目泫然。象薇也有些被自己感动了。她并不是不爱钱,她也是视钱如命的人。可到了紧要的时刻,她有了悸动,这悸动是久违的,是花钱买也买不到的。她像着了魔一样不由自主地拿出钱来成全这份悸动,赞助这份悸动,鼎力支持这份悸动。就像一个怕死之徒自然而然在国破山河之际生出豪情与胆识,冲锋陷阵杀入疆场在所不惜。

爱是细微的壮举,是对每一个自己的毁灭。

象薇又吃了一颗盐水毛豆,起身道:“我先回去了,迟了她又要讲。你稍微坐会儿再走。”

晚上,月低绮户,百叶窗让纯色的被罩成了条纹款的。她在瑜洲的鼾声里遐想——都还在试探。他拿照片,她拿钱,都是给对方助力,期待能比自己更早地迈出来。所有打破禁忌的举动都是需要智勇双全的,多一点,少一点,都会万劫不复。

然而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如履薄冰诚惶诚恐,未来若能以化险为夷而告终,成就感提升的同时,大约还能减轻一些负罪感——并不是轻轻松松就坐享其成,也曾走过多少荆路。

5

入了秋,嘉良那里逐日上条规,运转得当。二人在家中进进出出遇见了,他都要同象薇点个头。郑重了反而生分,象薇怕是那钱让他有了压力,拿她当救世主供着了。这倒有些事与愿违。

她心中正烦闷,赵太太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说是要全面放开二孩政策,让她准备生二胎:“我叫瑜滟也生,以防万一。总该有一个男孩了吧。她要是生了男孩就姓赵。滕家往日就同意一家一个的,现在更插不上嘴了。赵是大姓,排头一个,不会亏待了他孙子的。”

瑜洲伯母曾说她的:“张嘴闭嘴赵赵赵的,自己也是实在没本事了,才会拿百家姓的顺序说事。”

瑜洲是孝子,样样按母亲的来,又开始折腾象薇。白天四下无人,瑜滟悄悄问象薇房里有没有新战略。象薇耻于作答,反过来问她。瑜滟很正经地摇摇头:“不可能的。我别的都可以听她的,就这个不行。两个大人都活得费劲,一个小孩都弄得不得团聚,更不要说再来一个。”象薇如释重负,仿佛他们夫妻二人就不曾睡在一张床上。

中秋节前一周的一天早上,突然传来讣告,说江南的堂姑奶奶过世了。瑜滟身子不好,在医院挂着水,瑜洲夫妇都上班,赵太太本来只委派嘉良做代表去吊唁的。他到了之后又打了电话来,说别家人头都很齐整,可巧伯父伯母也是请人带礼,他们这一门便唯独他一个人杵在其中,有些难看。

瑜洲值班,断然走不开,赵太太就叫象薇去:“你那个班,上与不上有什么区别,请个假吧。”象薇推诿说经理近来心情不佳,恐怕难请。

“先请请看。嘉良已经到了,说得在理,侄孙房中不到不好看。坐车不过两个小时,当天来去的。回来都跟嘉良车走了。”

“好吧。”挂了电话,她飞快地下楼打车到火车站,上了车才先斩后奏地给经理发了个信息。

6

吃罢丧宴,回家的路上,明月朗朗,车流稀少,十分寂静。先前乡村葬礼上的喧天锣鼓却仍在耳畔乒乓作响。象薇没有酒量,喝了两杯,脑袋坠坠的,歪在副驾驶上,一面盹着,一面和嘉良迷迷糊糊地说话。

嘉良说,小时候参加葬礼,有几天几夜的道场要做。现在省事了,经一念,人一烧,灰一装,就算了了。再往后,年轻人都不懂这些规矩,更简化了。

象薇说:“以为你都是参加那种高大上的西式葬礼。”

嘉良说:“宰相门前还有十等亲呢,他又是什么了不得的大官。”

象薇问他父亲的近况。嘉良说:“听我妈说还好,就是天凉了,我怕他会犯咳嗽。以前用过一种枇杷露,有些效果。只是液体的不太好往里头送。再说吧。”

嘉良开了很久还没有开上高速,象薇问是不是走错了,打开手机一定位,还真是弄错了方向。调转车头,嘉良猛地一带油门,疾驰了两百米不到,车身抖了一抖,熄了火。他下车检查了一圈,狠狠地踹了轮胎一脚,说是抛锚了:“还以为它皮实的呢。”

象薇环顾四周,见半月沉沉,青山绰约,人烟杳无,十分森然,酒就醒了几分,也往嘉良近前靠了靠。拨保险公司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听。偶然有一两辆车子开过,既不知是否顺路,也不敢在夜里搭便车,只能作罢。嘉良建议先往前走,找到有人的地方落脚再想办法。

象薇鞋跟高,走了四五里路顶不住了。嘉良举目,见不远处一座小山上有灯火,就拿手机照明,沿着田埂开道,抄近路带她过去。

是一座寺庙。匾额上有颜体大字“观音寺”,糁以石青。

开门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沙弥,听说了情况,领着他们往里走,又交接到了一个负责下山采买的老师傅手里。老师傅说天色已晚,请他们先到客舍休息,明早可以联系到镇上的修理厂去拖。嘉良要付钱给他们,老师傅婉拒再三,嘉良就请他在庙里供个灯,当作香油钱。老师傅这才同意,和小沙弥一道安置了他们,遂各自离去。

褥具都应当是白天晒过的,铺在床上有种干燥的太阳香。窗闼半开,夜风徐徐,象薇和衣躺下,又蓦然闻到一缕桂花的暗香。入寺时,也许它潜伏在檀木和香火的气味里不得察觉,现在更深人静,它就我行我素地浮出夜色了。

才推门而出,就听隔壁也传来“吱呀”一声,嘉良同她相视一笑,说认床,睡不着,出来走走。月正中天,庭前如水空明。飞檐高啄,古树轻语,清寂院落只有一两间房舍尚有光晕。最后的秋蝉偶鸣,声调较之盛夏要温婉得多。

二人一前一后在斑驳的树影里走着,落叶泊在了地上,泊在了他的肩头和她的发丝之间。

一直走到最后的大雄宝殿,象薇才见殿宇两侧的山坡上有桂树数株,都十分高大,颇有年份。上前攀折一枝,一时满手余香。象薇倚着白石阑干把玩,嘉良看着她,走近了一些,随后很急促地探过来,吻先于脚步到达。迷蒙中,她恍惚望见他整个人都俯下来的样子,像一个灵魂要没入她的体内,完成渡劫的轮回。

后来,在她的房间里,在他光滑结实的胸膛里,她问他:“菩萨脚下,这是不是不敬。”

他大起大落,头却稳稳埋在她的颈窝里:“菩萨慈悲为怀,救苦救难。”

她的眼是盛满月光的深潭。她喝了几盅,能拿来当作妄为的借口,但他开车,滴酒未沾,明日晨起势必懵然,应该提前打个腹稿,拟出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睡前,他让她提醒他,明早记得去供灯。

她说:“供灯才收钱,他们倒不贪财。”

他说:“他们是正经修行的人,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和葬礼上念经的和尚是两码事。那些人吃肉喝酒娶老婆,什么都干。”

以佛的名义敛财,打着爱的旗号偷欢,是一样的不义之举。她抖了个寒噤。

7

一切如常,如她所料。这也是最应该的样子。往后的半个月,她不止一次地单独坐上了他的车,他们谈房子限购,谈微商崛起,谈育儿之道,对某一些可能触及禁区的话题心领神会地绕道而行。刹那间目光兑换,也很快分散。

晚上瑜洲遵循他母亲的懿旨例行公事,弄得汗涔涔。象薇胳膊不小心攀上他的后背,粘漉的一层带来血一般的手感,她吓得立刻抽回了手。瑜洲停下来,问怎么了。象薇说没怎么。

本没有兴致,又都失了耐心,就下床盥洗,胡乱睡去。次日下午她正上着班,赵太太的电话来了,哭声像发了山洪,吐字含混得像洪水里的泡沫:“不得了了,出事了出大事了!你快到医院来,再跟你妹妹一起送他一程吧,他还这么年轻呐……”

象薇的身体被虚空中的绳子呼啦一下打了数个死结,勒成了香肠般的几段。真是有所谓的现世报吗?

匆匆赶到医院,见嘉良正在护士站的柜台上办理手续,象薇这才意识到是瑜洲走了。她走过去抱住嘉良痛哭不止。他抚了抚她的后背,是歪打正着的安慰。

病房里,赵太太的脸已经哭成了猪肝色,满面亮晶晶的泪迹和鼻涕。瑜滟见象薇来了,自然又与她抱头痛哭。

同公路和驾驶打了近十年的交道,瑜洲还知法犯法。酒驾负全责,赵太太第一反应是人没了,第二反应是保险公司不赔了,恸哭如此,自然既为老来丧子,也为人财两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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