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记

2019-01-25 21:08:03

古风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第一回】

我从榻上猛然坐起,背上爬满了细密的汗珠。

已经过了子时,黄梅季的雨淅淅沥沥,密集的敲打在窗上,偶有雷声从远处传来。除这些外,孟府的夜寂静的可怕。

伏在榻旁睡的双儿被我惊醒,揉着眼睛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见我不停的喘息,连忙取过扇子来替我扇风:“怎么了小姐,又做噩梦了?莫怕莫怕,奴婢在这里。”

她坐在我床边,我接过她递来的衣裳披着。怪事,明明盛夏我却觉得有些寒意。

也许是阴雨连绵的缘故,夹着寒风吹进屋里来了,我这样宽慰自己。

我想起方才梦里那声熟悉的戏腔,一时间竟不知当时到底是不是在梦中,我咬了咬牙,颤抖着手比划手语:“听到没有,方才……好像有人在唱戏。”

双儿愣了愣:“唱戏?没呀,这大雨天的,又是晚上,哪有人唱戏呀!”她回过神来,凑到我耳边道:“小姐怕甚,这世上无鬼,即便是有鬼,冤有头债有主,死鬼也找不到小姐头上来呀。”

“什么鬼啊死啊的,你在胡说,小心我撕烂你的嘴!”我一面比划着,一面扬起手佯装要打,她却嬉皮笑脸的一躲。

“小姐,”她突然正经起来,“别去想那个下贱坯子了,他怎么着也是自找的,就是死了也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犯不着小姐为他劳神。”

我没回话,回忆起那个让我这半个月来总是惊醒的噩梦。

梦里那个人仍穿着他常穿的那件戏服,面上匀着厚厚的脂粉,笑起来千娇百媚,比女人还要女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他一面咿呀咿呀地唱着,一挥水袖,转过脸去,似以袖遮面在小声哭泣,待他转过脸来,原本精致的妆面都被鲜血染透。洁白的戏服上绽开大片大片的血渍,如同娇艳华贵的牡丹骤然开遍。

他口中咿咿呀呀的唱词也变成了尖细的鬼语“我与柳郎两情相悦,你为何要拆散鸳鸯,害得我们阴阳相隔,两地不得见!!!”

梦里我捂住耳朵一声刺耳的尖叫,便直挺挺的从噩梦里苏醒过来。

每每都是,一模一样的唱词,一模一样的泣血哭诉。那人的目光仿佛一把利剑,要直直的插进我心窝子里去。

“小姐?小姐?小姐!!”

我回过神来,双儿用手在我眼前拼命挥着,“小姐,你魔怔了?”

“我没有。你出去罢。”我摇了摇头,觉得精疲力尽。

“那我去厨房给小姐端一碗绿豆汤来?喝了汤攒些力气,便不会梦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你去罢。”我又扯住她,“等一等!帮我去看一眼,汀哥,在书房里么。也替我给他端一碗去,夏夜苦读,难为他了。”

双儿翻了个白眼,刹住脚:“给那白眼狼作甚,饿也饿不死他!”

我作势要起来打她,她才磨磨蹭蹭的去了,一面走口里还是念念有词:“我又没说错,可不就是白眼狼么……本以为痴病好了便好好待小姐了,哪晓得老爷一走又来犯死相……原不过是做做样子给老爷看罢了!”她还是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白眼狼么……即便是白眼狼,也是我心心念念,用尽手段才嫁成的人。

我知道双儿看不起他,整个孟府,整个永安城,除了我之外,还有谁看得起他?

不管怎样,他总归是被我牢牢抓在手心里了。

我这么想着,心情不觉大好,将那什么噩梦,什么戏子,什么“姹紫嫣红”,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蓦地,一个炸雷,“轰隆”巨响仿佛是就近劈在地里,紧接着便是更加猛烈的狂风骤雨。我不由得攥紧了被褥。

窗棂被风吹的呜呜作响,也许是她出去时没有将门带好,一阵风狡黠地卷进来,将点起的蜡烛“嗤”的一声吹熄了,整个屋子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

漆黑的夜里我只听见细密的雨声和呜呜的风鸣,我想了想还是壮着胆子下榻,决定去将烛火点起来。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瞬间便将窗外照亮,透着薄薄的窗纸,我看见一个人,立在那里。

“轰隆”——。我手里的火折子掉到地上,扑棱几下,熄灭了。

谁……双儿吗?我心跳如擂鼓,黑暗之中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知道那个人立在那里,面对着窗户,直勾勾的盯着我。

是谁?!!!我已经吓得不能动弹,勉强咽了几口唾沫,在心底拼命自语:没有鬼的没有鬼的这世上没有鬼的……

忽然,雨声中传来细细人声——“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又是一道闪电,我看见了——满头的朱翠,重重叠叠的花钿,还有那熟悉的水袖。

是他,他在那里。

啊!!!!!!!!!

【第二回】

三个月前。

自我嫁到柳家已有半年光景,不,准确说是柳汀入赘孟府已过半载。

这半年来,我与汀哥的“喜事”成了永安城中百姓们茶余饭后闲聊的主要谈资,有时连我与双儿上街闲逛时也能听见些闲言碎语。

大抵都是在嘲笑柳汀读了十年的书终究是白费,再怎么天资过人也要向铜臭低头,果然是“见多识广”的读书人哇。

“这有什么?孟老爷万贯家财给你你不要?他就一个女儿,总是要招个女婿入赘,不然孟家药庄虽家大业大却后继无人了。是个哑巴又如何,但模样也算中用……若是那孟小姐瞧上我,我自然爬也要爬到孟家去的。”

周围人哄笑起来:“自然自然,你连一个铜板子都能爬过去拾的……”

有人不解道:“噫,那为啥柳秀才起初死活不应,后来又乖乖入赘了?”

“你傻呀,那孟小姐瞧中他自然是瞧上了他与众不同的书生气,必是我们这些人不能相比的吧。若是爽利地答应了,岂不表明了他是个贪图钱财的伪君子了。所以自然是要佯装不答应,等着孟小姐去求着他,便又能风风光光‘嫁’进孟家,又不失颜面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都放声大笑起来:“不愧是读了几年书的李兄,这个嫁字用的极妙啊!”

那姓李的越发得意起来,声音扬起几分:“那是当然,只可惜孟小姐看上的不是我啊,不然我现在也可以像柳郎君那般悠闲自在,住在大宅子里有人伺候着,哪还用读什么屁书考什么功名噢~”

“可我听有个说法是,柳汀确实不想娶孟家小姐啊,其中缘故,好像与他妹子的病有关系……”

即刻便有人反驳道:“柳汀的妹子都病了好几年了,那个病啊就算是人参灵芝吊养着也是不能长久的。柳汀为了治她的病家产都变卖完了,虽说是相依为命感情深厚,但哪个人不为自己的前途考量呀,我猜他是眼见着妹子不能好了,便找了机会勾搭上了孟府小姐。不然你们说,为什么他入赘后柳家妹子没到十日便死了?再者说了,若是他没有入赘,只怕他现在正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想法子还债呢!”

“如此说来,入赘倒是他唯一的去处了。若不答应入赘,不仅债还不成,书也是没法读,更别说惹恼了孟老爷,这永安城他想呆也呆不了了。”

“绝了绝了,这小子,从前只觉得是个书呆子,没想到肚子里这么多鬼心思啊!”众人感叹道。

“嘘——”一个人压低了声音道:“小声些,后头厢房里坐的那一位好像是孟家小姐,刚刚帘子掀起来我瞧见了。”

李姓秀才嗤笑一声:“怕个屁,满城人都在说这事,偏我们说不得?再者说了,那女人是个哑巴,哑巴和聋子向来是一起的,想她耳朵估计也不好使。”

坐在帘子后头的我一动不动,双儿担忧的拍拍我:“小姐,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们走罢。”说着又狠狠地向他们的方向啐了一口:“一群只会道听途说正事不干的蠢东西,仔细哪天说话把舌头咬断了才好!”

我缓缓松开攥成拳的手,手掌中留下深深的指甲印子。

自那天后,我便极少再出门了。

直到成婚后的第七个月。

这一日,我照常一般,起床后精心服侍柳汀梳洗穿衣,其实这些事本不用我做,但我总觉得,由我亲自来做,做得久了,他一定能看到我的真心。

果然,他看我的眼神同从前不一样了,虽然仍是淡漠,但我感觉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无动于衷。至少,在我用沾水的手巾替他仔细擦脸时,他不会再露出嫌恶的表情了。

就算是石头做的心肠,再过些时日,也一定会融化的。我这样宽慰自己。

他出门前,脚步顿了一下,背对着我,声音里没有什么感情:“明天是恬妹的忌辰,我今日出门去买些纸钱元宝,中午不回来吃了。”

我听到那个名字,心里暗暗咯噔了一下,但还是勉强挤出一丝笑脸,绕到他面前,比划着:“我同你一起去吧。”

柳汀对手语不熟悉,花了些时间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看懂之后他没有表情的面孔浮出一丝厌恶,那是我最不想见到的神情。

“你?”他像是冷笑一般压着嗓子道:“你去做什么?”

我无言以对,本想说去帮你挑选东西,但看到他的眼神,我实在不能再说什么了,我知道我再说下去只会更添他对我的厌恶。

他见我不语,便头也不回的走了。而我像往常一样,赶紧将他铺在地上的睡褥收起来,放进隔间中。

夫妻大半年,他从未与我同床共枕过,一次也没有。从新婚之夜起他便是独自收拾了被褥睡在床下。

这件事我并不敢告诉爹爹,因为我知道他若是晓得必定怒不可遏,于是我每日晨起都要赶在丫头们进来前将床榻收拾好,做出一副夫妻和睦的模样来。

除了这件,还有许多事情爹爹不知道。譬如柳汀从来不读爹爹给他准备的经商书籍,总是将从前用功进学时读的书拿出来看。

有一次他读书被爹爹抓了正着,爹爹大发雷霆将那书撕成了两半,甩在他脸上:“招你进来不是让你看这些破书的!我们孟家缺的是将来接班的人,不是看歪书的穷酸秀才!你要是还想着什么功名,我劝你趁早死了那条心!再说你看又有什么用!就凭你还想中举呢?!”

柳汀面无表情的木立在原地,像个死人般任打任骂,眼皮也未曾抬起一下。

我赶紧上来打圆场,告诉爹爹他只是偶尔看看这些歪书消遣,并不是要忤逆爹爹。

他真的不是从前那个人了。我时常这样想。

那个在桥上捡起我掉落的团扇,轻柔的对我微笑道:“姑娘留步。”的柳汀,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我亲手杀了他。

【第三回】

柳恬生祭日后,他郁郁寡欢了许多天,那种令我心惊肉跳的嫌恶眼神,也时常流露出来。

那日晨起,爹爹喊了他去,递给他一个账本,令他去城中药铺收账。我见他逆来顺受地接过账簿,一声不吭地转头出门去了,便想着悄悄跟在他身后头,不料在出孟府时便被他察觉了。

“你跟着我做什么。”他皱起眉头,与我目光对视又迅速转到别处。

我不知该怎么讲,突然记起前几日双儿告诉我城内来了个戏班子,已在土地庙旁搭好了戏台,似是要在永安演出个十天半个月。我便赶忙将这个当做是借口,比划着告诉他:“若是心里不痛快,不妨收完账去土地庙那里听听戏,那里新来了戏班子。只是不要回来太晚了,爹爹又要生气。”

他愣怔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我竟还记得他有这么个提不上门面的小喜好,半晌,他“嗯”了一声,依然是未看我一眼便拔腿走了。

如果我早能知道后来发生的事,那时我就算是咬断舌头也必不会找出这么个借口来回他。

那天柳汀回来的很迟,还是大摇大摆从正门进来,门口的小厮赶来通禀我,我急忙赶过去,见他摇摇晃晃地一路向前走来,身上的酒气重的令我不禁掩住了鼻子。

爹爹出去赴宴了,不然瞧见他这副模样,必定要像上次一般命人将他捆起来扔到柴房里过夜。

我看他走路步伐轻飘飘的,似是要跌倒,连忙伸手试图去搀扶他。

他扬起眉毛瞥我一眼,借着酒劲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上。双儿见状气得跳脚,赶紧将我扶起来,一面替我拍去裙角的尘土,一面指着柳汀破口大骂:“姓柳的你可不要蹬鼻子上脸!你也不看看现在是在哪!!”

柳汀脸颊通红,眼神也是飘忽不定,他听了双儿的话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指着她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狂笑着一边向卧房蹒跚走去。

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实在不知道怎么去摆布他。

他身边的小厮告诉我,柳汀似乎很喜欢那个新戏班子演的戏,从下午一直看到晚上,还同一个优伶一起去吃了酒,所以惹了一身酒气家来。

我摇了摇头,权当他借酒消愁罢了,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十多日后,我才察觉出一些不对劲。

我带着双儿偷偷溜出了府,柳汀和爹爹今早一同去邻镇置办药材,想必今日是回不来的。

土地庙热闹非凡,遍地是售卖各种小玩意的摊贩,我同双儿疾步穿过嘈杂的人群,走到那个临时搭建起来的大帐门前。双儿递给看门人十个铜板,那人替我们掀开帘子,露出谄媚的笑,伸手弯腰道:“小姐请。”

帐内已经开演,草草搭起的戏台上头一个小生模样的戏子提起袖子咿咿呀呀的唱着我听不懂的东西,下面零零散散坐了六七个看客。我们找了个后排的位置坐下来,刚入座,台后又闪出一个人来。

乍一看以为是个女人,因那精致的妆容和柔美婉转的戏腔。但仔细看去,依稀能看出男人的影子来。

“小姐,就是他。”双儿贴着我的耳朵说道:“我派人查过了,这人名叫余小芸,五岁就进了戏班子学艺,一直唱的是旦角。”

“是个男人。”双儿补充道。

我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那人的身影,柔软纤细的腰肢扭动着,眼波里柔情蜜意不知是真是假,配上那长长的水袖和满头花钿,真是比女子还要娇媚百倍。

JSYX
JSYX  作家

还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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