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欠你一听可乐

2019-08-29 15:04:46

爱情

“老板,有可乐吗?”

孟然把刚收到的一大包衣服放在地上,一头雾水地看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年轻人,她指了指玻璃门上的招牌——“然而”古着店(ButVintage)

“我们这里是卖古着的,买饮料到对面去,”孟然重新扛起地上的包裹,转身朝库房走去。

“原来是卖死人衣服的,”那人低声喃喃,却一字不拉地被孟然听了去。自从三年前“然而”开业,孟然每个月都要无数次地跟客人解释古着和死人衣服的区别,但像这人这样没礼貌的,她还是第一次遇见。

“这是vintage,国外很多时尚博主和明星都会专门收藏这些衣服,也不是所有衣服都算得上古着的,我们店里的每一件衬衫,每一条裙子都是我精挑细选,代表了每个国家不同时期的时尚潮流。冷饮店在对面,慢走不送,”以往遇到这种情况,孟然通常都是秉持着“顾客是上帝”的原则,笑脸相迎的,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大概是那个要来了吧,她这样安慰自己,反正这个人也什么都不会买的。

孟然懒得再跟他废话,回仓库去整理衣服,却迟迟没听到被玻璃门摇起的风铃声,她有点担心就又跑了出去。只见那人手里正拿着她忘在款台上的墨绿色夹克,她一下子急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冲过去夺过了那件夹克,然后将它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

“那件夹克,我买了,”那人说着就要掏钱。

“这件不卖,”孟然果断拒绝。

“为什么不卖?”

“绝版,太贵了。”

“你开价吧,多少钱我都买。”

“都说了不卖。”

“你放在这儿不就是要卖的吗?”

“我忘记收起来了。”

这下子谁都不说话了,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尴尬。

“山本耀司说,”过了半晌,那人突然打破了沉默,“布料就像人一样,也有自己的生命,生长并衰老,只有当布料放上几年,经历自然收缩后,才能显露出它本来的魅力。”

“但在现实世界里,每六个月就要发表一个时装系列的规则,是没办法让设计者有足够的时间去使用那些‘发酵’过的布料,”孟然接着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古着弥补了快速消费的时装产业链带来的这一遗憾,这也是她喜欢这些衣服的原因之一。每次收到新货拆开包裹给它们一一归类的时候,都是她生命里闪光的时刻,摸着这些经过时间发酵的布料,她会想象它们曾经陪伴着谁度过怎样的时间。

“牛仔夹克很多,墨绿色却很少见。”

“是啊,”孟然没想到,他竟然对古着懂得不少,“你刚刚?…”

“我说的也没错啊,大家总是把二手衣和古着混为一谈,真正的古着,少说也要有几十年的历史,当年穿着这些衣服的人,就算现在还没去世,那也是半截身子入了土了,我说这是死人的衣服也没错吧?”

那人说得有理有据,孟然竟也无法反驳。

“这里的衣服你随便看吧,我们也算是投缘,你选中哪件,我给你打折。”

那人的目光在店里转了一圈,依旧落回孟然手里的夹克上,孟然十分警惕地退了一步,死死抱住手里的夹克,“这件真的不行。”

“好吧,”那人叹了口气,眸中闪过一丝失望。他打开双肩背,从里面取出一听可乐塞进孟然手里。

“你不是来买可乐吗?”孟然有些生气,敢情这小子是逗她玩儿呢?

“但是你没有啊。”

“不是让你去对面的冷饮店…”

“但是你现在有了。”

孟然气不打一处来,把可乐塞回那人手里,“我不喜欢喝可乐。”

那人拒不肯接,“可是我喜欢喝。我以后能常来吗?”

“来干嘛?”

“喝可乐啊。”

“你别以为我好欺负,verbalharassment(言语骚扰)也是性骚扰,”孟然急得连好久不用的英语都蹦出来了,“不是吓唬你,我真的会报警的啊!”

那人突然坏笑,“孟然。”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孟然吓得一颤。

“你名片上不是写得很清楚嘛?”那人撇了一眼放在桌上的一盒名片。

“你到底想干嘛?”

“我想和你一起看电影,骑单车,看星星。”

“不可能。”

“我都快死了,满足一个快死的人一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行吗?”

“你当骗三岁小孩儿呢?”孟然可真急了。

三个月后。

闺蜜萧晴从一排新进的蕾丝连衣裙里探出头来,眼里冒着桃心,“想不到我出差一趟,你竟然背着我勾搭男人。”

孟然顺手抄起桌上的日历作势要砸这个说话很不着调的臭丫头,“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天天满脑子就想着谈恋爱?”

萧晴见状,连声求饶,“哎,不对啊,你对他没意思你跟我讲这些干嘛?孟小姐,你都多少年没在我面前提过男人了。”

“我不是对他有意思,我只是有点担心。”

“你担心啥?”萧晴凑到孟然身边,“担心自己fallinlove(陷入爱河)无法自拔?”

“哎呀,我都说了不是,我们俩也就是比较聊得来罢了。”

“孟小姐,要是您的爱好能稍微‘普通’一点儿我都不说啥了,您真当咱还是在纽约上大学的时候啊?布鲁克林的大街上随便一逛遍地都是vintageshop,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您能遇到个知己,还不算是件稀罕事儿?”

孟然盯着台历上的日期发呆。

“差不多算了吧,”萧晴看着孟然这副模样,心疼不已。

三年前她们一起从纽约大学毕业,毕业典礼过后,孟然突然说要回国发展,萧晴舍不得和她的好闺蜜分别,也放弃了好不容易抽签才拿到的H1-B工作签证,跟着孟然回到上海。没想到没过几个月,孟然又突然说要到N市来开古着店,萧晴知道的时候,孟然都已经选好了店址,不仅签了合约连租金都交了。孟然走的前一天晚上,萧晴强拉着她去酒吧喝酒,几杯威士忌下肚,晕晕乎乎的孟然才终于说了实话。

她回国,是为了找一个人。

“你都不知道,你大学四年一直都不谈恋爱,我还以为你暗恋我呢?”

“所以你是怕亏欠我的一片深情才跟我回国的?”

“那可不是嘛,”萧晴一本正经地玩笑道,“不过说真的,这都过了多少年了你也差不多该放下啦,搞不好人家现在都结婚生小孩了。”

“我们俩分开那天,我有种特别强烈的预感,我这辈子都不会像喜欢他那样去喜欢一个人了。”

“你们俩根本连男女朋友都不算,更何况,你这一出国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肯定也很清楚你们不会有未来的啊。再说了,他有说过会等你吗?”

“没有,”孟然这下没了底气。

“那不就得了,你去他家找他,他早就搬走了,你去问原来的高中老师也没问出个所以然…”

“可是我答应他了啊,”孟然打断萧晴,“我答应他会回来找他的。”

萧晴叹了口气,“那这个可乐小哥怎么办?你要是不喜欢他还是早点说,别耽误了人家。”

“我知道,可是他跟我说他得了脑瘤,只剩三个月可以活了。之前每周五他都会来送一听可乐给我,可是他今天没来…”

“所以你很担心他?”萧晴吐吐舌头,“孟然你就是个大傻子,这臭小子欲擒故纵的招数可玩得顺啊。你忘了我前男友Kevin,每次我一提分手他就说自己老毛病犯了要死了,最后那次可是我架着他去医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丫比我还健康。”

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很快又敛起笑容,“但我觉得他不像是说谎。”

“你呀,就是善良得发傻。”

这时,玻璃门突然被推开,上面挂着的一排风铃叮铃作响。孟然条件反射地看向门口,眼里的一闪而过的希望很快被失望取代——是快递员。

快递小哥把一个厚厚的信封递到孟然跟前,上面没写寄信人的名字和地址,等到她反应过来想要追问快递小哥,人家早就骑着电动摩托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孟然有点懵懵的,信封里面只有厚厚一沓信纸,并不像是刀片、口香糖之类的恶作剧,作为全市唯一一家经营“死人服装店”的店主,孟然还是对自己的尴尬处境多少还是有点认知的,今年清明的时候,甚至有人在店门口烧了好多纸扎的汽车、房子、元宝,活活把她从梦里给熏醒了。

孟然,

见字如面。

三个月前,我回到N市看望母亲,顺便去拜访了仁和中学的班主任,没错,就是胡老师。他突然跟我提起了你,他说你回来了,在N市开了一家服装店,是一家vintage,我早该猜到的。高中作文里,你就写过你的梦想是开一家古着店,因为你觉得这些衣服,是有自己的灵魂的,它们承载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惦念。山本耀司的那句话,我读了很多遍,都背下来了。对不起,我偷看了你的作文,但是有这样的梦想,可真酷啊。

那天,吓到你了吧?我再次郑重地为我的无理取闹道歉。你真的没变,和高中时候一样,还是一头长长的黑发,目光清澈,像学校泳池刚刚过滤完的水一样。请原谅我这个作文从没及过格的人,十分蹩脚的比喻。不过说真的,你嘴巴倒是变得毒了些。我当年是不是没跟你说过,你在操场上跑操,头发随风飞扬的样子,真的有点儿漂亮。好吧,是很漂亮。

见到你的那一刻,这十年的记忆瞬间消失了,我们都还是穿着校服的高中生,校服肥肥大大的,可真不好看。但是你穿什么都好看。我就不一样了,我眼睛小,个子又矮,我穿校服的样子肯定很丑,也许你根本就没注意过我穿校服的样子,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多希望能在你面前穿得好看一点,只要好看一点就好。

孟然,孟然,孟然…这个只有我在发数学作业的时候,才能大声念出来的名字,现在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尽情地说了。

高一下学期,我们文理分班,你去了文科班,我留在理科班,还是陈飞扬告诉我,我才知道你要跟父母一起去美国了。我想去跟你道别,我还有很多话想亲口对你说,我还想和你考同一所大学,我还想多看几次你做护旗手,踢着正步的样子。我偷偷去了你们班很多次,课间的时候,我就站在教室门外,可你一直和陈飞扬在聊着什么,你靠在他肩膀上流泪,他轻轻抚着你的长发。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也许我的告别,对于你来说什么都不是。于是我下定决心,什么都不说了。但我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在班里一直很内向,没什么存在感的我,在班会课上做了一篇《我想做护旗手》的演讲,因为我知道那天教导主任会来旁听。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演讲,说了什么我真的记不得了,只记得我从头抖到脚,连眼皮都在抖,抖得我的小眼睛都快看不清演讲稿上的字了。你不要笑,我真的没在开玩笑。班会结束后,教导主任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说,他很感动。然后,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站在你身边,护送着国旗参加升旗仪式。让我没想到的是,升旗仪式结束,你拉了拉我的袖子,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语气跟我说,你要去美国了。你还说,你会回来找我。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我想我肯定是暴露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或许是为了保护自己仅存的一点点自尊吧,只是很生硬地跟你说了一声“哦”。希望你能理解,就算只是那一个字,也是我用尽全部力气才说出来的。

那天见到你,我还以为你是真的回来找我了,可你根本都没认出来我。我是和从前长得不太一样了,高一的时候比你还矮上三公分,现在却比你高一头了,但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小。看到那件绿夹克的时候,我的一切希望都落空了,你竟然还留着这件夹克。

这三个月,每周五我都来找你,每次都给你带一听可乐,一共十二听,还欠你的,陈飞扬会替我还给你。

我身体不好,这你是知道的,那时候总被嘲笑像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高一军训第一天,你扎着高马尾,站在队伍前面喊口令,对了,陈飞扬也在。你是女班长,他是男班长,你们俩站在一起可真般配。军姿站了一上午,同学们都累了,大家虽然都强忍着不说,可痛苦都写在脸上了。短暂的休息结束,你向教官提议练习正步,大家先是怨声载道,而后很快明白过来你把队伍带到了主席台下的阴凉处,正好挡住了毒辣的阳光。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倒霉,全班都站在阴凉里,就站在队尾角落的我不幸被隔在了外头。大家都笑话我,本来我因为个子矮,就受那几个壮实的男生欺负,这下子他们更找到理由嘲笑我了。更惨的是我确实有点儿挺不住了,大太阳晒着,嘴唇都干得裂出血来,这时你发口令,让全班向前一步走,你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真高兴啊,一下子都感觉不到累了。可教官突然走过来了,他说我又瘦又小的,就应该多操练操练,非让我一个人晒在太阳地里。这时候主席台那边年级组的老师开始广播,请各班教官到主席台前集合,教官走了之后,你走了过来,嘴上说着要单独训练我站姿,却站在队伍后面,偷偷递了一听冰可乐给我。

军训结束,大家思想上“脱胎换骨”,跟教官告别的时候都哭成了泪人,完全忘记了他这几天是怎么折磨我们的了。写同学寄语的时候,我也偷偷递了张小纸条给你——“谢谢你,可乐真好喝。”

说实话我不喜欢喝可乐,但你好像误会了,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偶尔就给我顺手带一听可乐回来。那时候你数学成绩不好,有不会的题总拿来问我,那些可乐,你说是答谢。我当时也太自作多情了吧?竟然以为你喜欢我,才送我那些可乐。没想到开学没多久,陈飞扬就在宿舍里说,你喜欢他。本来我是不信的,但看到你们俩课间的时候聊得那么亲密,我又不得不信。你总和陈飞扬一起去食堂吃饭,只是顺手给我带一听可乐罢了。

期中考试结束,你又拿着不及格的数学卷子找到我,问我有没有时间单独给你补习。我约你周六下午在商城楼下的麦当劳见。当时的商城是N市最高的大楼,在当时最繁华的金三角。你问我为什么不约在图书馆学习,那里比较安静。我问你记不记得这里建商城之前,是什么地方。你支支吾吾,推说当时还太小,记不得了。

但是我记得。

那里是市福利院的旧址,我就是从那里来的,福利院的老师说我才几个月大就被亲生父母丢在院门口了,捡到我的时候,我瘦得皮包骨头,进福利院的头一个月,几乎是隔几天就发烧,差点死掉,没想到我命大,活下来了。后来大概五岁的时候,妈领养了我。

听到这儿,你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差,问我是哪一年进的福利院,还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小虎的男孩儿。我问你,你为什么想找他,你跟我讲起了那个故事。

那时候你也在福利院,但我们的境遇完全不同,我体弱多病,很多领养家庭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更别提领养了。但你那么可爱,那些领养家庭都抢着要你。在你四岁被现在的爸妈领走之前,在福利院有个一直玩得很好的朋友,他叫小虎。他瘦瘦小小的,丢在人群里很不起眼,空气一样。有一天,去看你的一对夫妇为了讨你欢喜,就给你带了一听可乐。那可是可乐啊,1998年,连寻常人家的小孩都很少能喝上可乐,一个孤儿院的小孩子却能拥有一听可乐。你把它像宝贝一样藏在枕头下面,跟小虎说好,手工课结束之后一起喝。但当你领着小虎回到寝室,可乐却不翼而飞了,你们把福利院小楼上上下下翻了个遍,终于在食堂的垃圾桶里找到了空空的可乐罐子。你哭得特别伤心。那对夫妇说,如果你跟他们走,就会一直有可乐喝,你不是担心自己喝不上,而是为你的朋友小虎感到难过。小虎把可乐罐子从垃圾桶里捡了起来,拉着你的手,跑去找食堂做饭的阿姨,往可乐罐子里加了水。小虎自己喝了一口,然后把可乐罐子递到了你手上,笑着说,还是一样的味道。你试着尝了一口,也笑了。你们俩特别开心地分享了那一罐可乐水。小虎说,等你们长大了,就给你买一听可乐。

你说,对于你来说,小虎就像是没有血缘的亲弟弟。

亲弟弟。我刚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苗苗,你有没有想过,小虎可能并不想做你的弟弟。

苗苗,我是小虎。

孟然,我是柯乐。

我本来想把这些秘密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的,没想到这么巧,你回来了,没想到这么不巧,三个月前,我工作的时候因为头痛昏倒,到医院一查,查出了脑瘤。医生说如果不做手术,我就只剩三个月能活了。但就算手术,也只有20%的成功率,我这次回来,就是想跟妈妈,跟老师,还有只存在我记忆里的你好好告别的。我本来不应该来打扰你的,但是死神已经把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这三个月,谢谢你了。

谢谢你陪我看电影,骑单车,看星星。

谢谢你偶尔不顾情面地损我,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个病人。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躺在手术室里了。没错,我决定去做手术,哪怕只有20%的几率活下来,我也不想放弃。

哪怕只是做你的亲人,我也想等再睁开眼的时候,多看一眼你的笑容。

对了,我告诉陈飞扬你回来的事了,他现在也单着,不知道是不是也在等你,他说他会尽快回来。

祝好,

柯乐

医院里,来苏水的味道那么浓烈。孟然坐在手术室门口,不知等了多久。

柯乐终于被推出来了,麻醉剂的药劲儿还没有散去,他躺在病床上,一呼一吸,安静地睡着,像个小孩子。他安睡的样子,终于和孟然记忆中的小虎,重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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