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白发的青年问:“一百年了,终于等到你了,你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被推下河来,一定很绝望吧?”
“……”
“留下来,接替我成为河神,你可也已选择向所有人报复,司侪。”
1
“请问,这里有一家姓谢的人家吗?”
阿婆抬起头,问话的是个青衣公子,笑容温和。
被他的笑容晃了眼睛,阿婆的大脑短暂空白后终于清醒过来,细心的给他指了路:“有的有的,这边走,左拐,那小路边倒数第二家就是。”
“谢谢阿婆。”刚好阳光灿烂地落在他脸上,照的他笑容明朗动人。
许是这位公子看起来实在面善,阿婆忍不住多问两句:“为何要找那姓谢的人家?”
“我是谢青的朋友,来看看他父母。”
“哦。”阿婆恍然大悟,是谢青的朋友啊!“好好好。”
阿婆眼睛眯着眼目送着他青色背影,隐隐有几分怪异。
猛然一抽气道:“嘶——那孩子十二岁的时候就被死了吗,哪来的朋友?”
2
推开破旧的木门,随着“吱嘎——”一声,投射进昏暗的屋子一束明亮。屋里静悄悄的,唯独光里奔涌流动的细尘,预示着时光之轮开始运转。
“阿朗?”屋里坐着的盲眼妇人,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坐在阳光照不到得灰暗里,有些紧张小心的问:“你回来了,今天地里不忙吗?”
青年端详了会儿妇人,看她手脚慌乱地摸了会桌上的茶杯。缓缓走到她身边,将茶杯加了壶里的热水,递到妇人手里。
妇人的手又黑又瘦,捧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又道:“我们谢家真是命苦啊,你的两个姐姐早夭,你爹也比我早走,我的眼睛瞎了,如今只剩下你了,这是造什么孽啊?”
“……”
“如果谢青还在……”
“哦?您还记得谢青啊?”青年开口,声音极其温柔,最后的尾音还有了几分自嘲的意味。
如果妇人看到,会发现他的表情是极冷。
“咣当——”装了热水的茶杯落地,散落一地的茶水还冒着热气,老妇人咿咿呀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是谁?”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不重要。”青年缠绵的尾音里,充满了勾人的心魄循循善诱,“重要的是,你还记得十年前的事吗?”
“十年前有什么事?”
“要我提醒你吗?十年前有两年大旱……”恰到好处得点到极止。
“十年前,十年前……”老妇人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慌乱得想找些什么依靠,终于“哇”的一身,抱着自己哭了起来:“我的孩子啊!!!”
妇人调整了调整自己的情绪终于说出了口:“那时候,我们一代村庄还没有这么风调雨顺,这群天杀的人呐,因为一个传说,居然要拿小孩子去祭祀,我家谢青就是被选中了。”
“是吗?”青年弯下腰,离她极近,忍不住笑了出来,“娘亲。”
妇人伸出自己干瘪的手,颤巍巍地摸上他的脸,这鼻子这眼睛和她的阿朗好像,但是比常年劳作的阿朗要年轻好多。
“谢青?”她喃喃自语。
“娘亲,你终于认出了我。”
她似是有些魔怔了,絮絮叨叨得说:“我的…青儿,长大了?你莫不要骗我,谢青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落入河底,我的眼睛就是那个时候哭瞎的。”
“呵,娘亲,你是不是以为不会有人记得那个时候的事情?”
3
青年看着她已经老去的面容上的悲伤,短暂地动容后露出了更加冷酷的神情:“真的是这样吗?”
“是的,他们要带走我的孩子,可是我阻止不了。”妇人拼命的解释。
阳光照射到青年的眼里,将本来就极淡的眸子反射成琉璃般剔透,细看下会发现他的眼眸变成灰色。
黑发上的发带散开,长长的头发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变成了白色,长直脚踝。
“你一定要逼我说出所有的事情吗?”温柔一片一片碎去,只有邪肆的目光越来越盛,“那个时候,落入水中的孩子并没有死去,他在人群走后又爬了上来。”
“不要说了!!!”所有关于一切如决堤般袭来,她尖声叫出口。
有些人依靠谎言而活,一但谎被打碎,会如何呢?
真实依旧是真实,哪怕亘久的时光将故事打磨别成另一番模样,只要知道真相的人,有一个人活着,一切终究会用另一种方式卷土重来。
“但是他的母亲,他河边哭泣的母亲,又将他绑在了石头上,重新沉入河底。对他说‘对不起孩子,对不起,如果你现在活了,我们一家都会在奚河村活不下去!’”他明明上了岸啊,为何还会被至亲的人推下去呢?
“……”
“为什么呢?你一定会问究竟为什么呢?那个孩子也在问:为什么呢?”
奔涌的泪水,湿了脸颊。
青年的手长出来长长的白色指甲,捏住妇人的面颊,再次轻声地道:“所以,娘亲,不要再装了,你根本没有瞎,你只是不愿意再面对这个世间了。”
妇人在昏暗的房间里,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是了,她的眼睛没有瞎,她从谢青离开以后一直在装瞎。
屋内的时空仿佛静止,青年雪白的指甲,正对着妇人的眼睛,仿佛只要他稍稍一用力,就能从眼睛穿透她的头颅。
白发,灰眸,连长长的指甲都是雪白的。虽然怪异,却是俊美无双的容貌,这就是传说中的——河伯。
屋外,浓云密布,狂风夹着暴雨呼啸,目光所及之处泥泞一片。
十年了,从未下过这么大的雨。
不远处,屋外有人喊着:“不好了,不好了,河神发怒了!!!”
妇人脸上有泪,神情呆滞。
青年雪白的指甲描画她脸上的纹路,这深深浅浅的沟壑里,有他无法参与的旧事,无法临摹的岁月。
妇人的睫毛颤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歪歪倒倒推翻了椅子和桌子,惊恐地看着谢青,“你你你,你不是我的青儿,你是个怪物!你是来报仇的?”
“当然呢,你的谢青已经死了十年了。”青年一步一步靠近她,将俊美妖异的脸放大到她面前,笑得轻蔑,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口,“我现在是——守护这一代风调雨顺的河伯。”
你看着多么讽刺,你们将我献祭,但是我没有死去,反而还要保护所有将我害死的人?
“再见了,母亲。”青年将手伸向她的眼睛。
“啊——”
4
这天气真奇怪,刚刚还晴空万里,突然又下起了暴雨。
两个小童刚刚往家的方向走,上身没有穿衣服,下身已经湿透了。
看到一个年轻的公子朝河边走去。那公子穿着青衣,头发仅用一根发带束起来,打着一把青色的伞,看起来挺拔俊俏。
“哎,前面的大哥。”其中一个小童叫住他,“往前就是河了,今天暴雨你就不要去河边了,太危险了。”
“我来时就是那个方向。”青年回过头笑明朗又俊俏,相比狼狈的他们显得太过干净。
两个小童还是不放心,本想再劝,忽然起来一层薄雾。
薄雾散去,青年已经不见了。
“刚刚许是我们眼花了,我们也快回家吧,不然等下又要下大雨了。”大一点的小童说。
白色的长发,灰色的眼眸,俊美的容颜。河底的水自动避开两边,司侪赤着脚走回自己的宫殿,在这里他无需伪装。
他随意地靠在水晶做的榻上,似是累极了,撑着头闭目养神。
“你身上有人类的味道。”角落里有个小小的少年,双眼无神,穿着破烂的衣服,蜷着身子缩成一团,开口有些怯怯的样子。
他已经缩在在哪儿角落很久了。
“嗯。”司侪显然明白了他问得是什么,皱了皱眉头,似是有些不高兴,“去看了个人。”
“说了些什么?”
“你很关心吗?”司侪睁开眼死死地盯着。
小小的少年立刻死死的闭紧嘴,不愿意再说一句话。
忽然司侪就笑了,道:“我只是随便变换了下模样,她就以为我是你,谢青。”
“我就知道,你去找她了,你做了什么?!”
“只是问了问你娘亲是否还记得你。”走到小小少年的身旁,白色长指甲的手,捏住小小少年的下巴,强迫瘦小的谢青抬起脸,“啧,真可笑,她居然以为你还会长大?”
谢青仰了仰苍白的脸,问:“她说了什么?”
“如果,她说了你怎么办,如果她什么也没有说,你又该怎么办?”司侪道:“难道他们放弃了你,你也要放弃你自己?”
平静的少年被激怒,宛若一头被攻击的小兽,挣扎着嘶吼着:“你知道被至亲放弃的感受吗?!你知道被那些朝夕相处的人冷眼旁观的无助吗?!你知道好不容易从水里爬上来,却又被母亲绑着石头扔下去的感受吗?!如果……她说,算了……我又能怎么办?”
“你已经因为这个被困了十年了。”司侪伸出手抚摸了他的头。
身为河伯,司侪也有着同样的过去,已经久远地记不清,他只记得直到亲眼见证过自己是如何被村里人‘祭祀’,如何被推入河底的最后一个人离开人世。
但是太久远的记忆,他不想回想。
司侪看着谢青的脸,手指抚摸过他的眼睛:“你在落水得时候被石头碰撞,失去了眼睛,今天我去见了你的母亲,她说对不起你,所以,将她的眼睛换给你。”
说谎了,但是那个人类根本不需要她的眼睛,所以他夺了过来。
缓散的眼睛逐渐能够聚神,谢青第一次能够见到司侪的模样。
他没有害怕,因为在想象中,他已经见过他无数次。
他仰起头如同每一个无助的孩童,泪盈盈地问:“我没有别的选择吗?”
司侪回答得很轻快:“有,比如死去。”
“哦,不过……我忘了告诉你,我用我最后的法力,让河水滚动,山洪爆发,雷雨交加,如果你无法成为河伯,拥有控制山河的能力,不管你爱亦或者恨,他们都会死去。”司侪露出明朗的笑容,本就容貌俊美,这么一笑格外好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们该死!”恨意终于还是从他眼里迸发了出来,但他还是对谢青笑,“你现在去阻止还来的及。”
5
今天还真奇怪,谢朗正在田里的时候,山洪爆发,河水泛滥,他差一点被卷走。
就在他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水突然散去,他隐约好像看到一个白发的人。
让他莫名地感觉熟悉,当他揉揉眼睛打算看清楚些的时候却消失了。
推开家门,发现娘亲正躺在地上,他忙把她扶起来,问:“娘,你怎么了,为什么睡了地上。”
“我没事。”妇人道。
她睁眼发现自己是真的看不到了。她装了几十年的瞎子,这也许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
谢朗扶着她做好,自顾自说起来道:“刚刚我外面下着好大的雨,我差点被洪水卷走。说来也奇怪,水没有卷走我,恍惚还看到一个白发小孩站在我身边,还小声地叫我一声‘弟弟’?”
妇人拿起茶杯时,微不可见地顿了一会下,喃喃道:“许是幻觉,以后不要去河边了。”
乌云散去,新雨后的光照到她脸上,暖融融的光里,她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哀伤。
不远处的白发少年,远远的看了一眼转身回到河底。
当新的河伯上位,旧的河伯就会死去。
谢青眼见着司侪化为白色的灰烬,谢青获得了河伯所有的力量。
离死之前,司侪说:“谢青,你还是这么不忍心。”
谢青褪去小小少年的皮囊,瞬间长成了二十多岁的模样,他坐在司侪常常坐在的位置上,感受到这是孤独的开始。
尾声
百年以后,谢青在人间的亲人都已经死去,没有人再记得他的名字。
他保佑了一百年的风调雨顺,乏了。
有一天河底落下一个绑着石头的小小少年。
他对小小少年说:“若是恨他们,你也可以选择向他们报复。”
小小的少年窝在角落里,问:“为什么我要死,我生下来就是为了死吗?”
谢青道:“不,是他们太愚昧无知了。”
妄想被他们害死的人,保护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