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我想给它一些养分。就是说,我想和它说说话。”
我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请求,这让我很吃惊。因为一直以来,悲之花只吸收我一个人的悲伤,可现在它要吸收另一个人的悲伤了。
“可以吗?”她再次迟疑地请求。
“嗯!当然可以。”
“谢谢,你真好。”
“请开始说吧。”
“嗯好,”她清了清嗓子,就对着我捧在胸前的悲之花说了起来,“事情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我找了个面包店的工作,因为是夜班,每天都是晚上六点钟才出门去工作。那天我睡了一下午,起床已经六点钟了,没时间吃晚饭。妈妈把饭菜盛在饭盒里要让我带去,可是我等不及就跑出去了。妈妈大概怕我会饿一个晚上吧,可其实我可以去店里吃面包的。妈妈也跟在我后面跑出来,要把饭盒给我。却在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大卡车撞到了。我回过头的时候妈妈已经躺在血泊中里。那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我就要永远失去妈妈了。我哭着把妈妈送到了医院,可妈妈却再没有醒过来。是我害死了妈妈,如果我那天再多等一会儿,等妈妈把饭盛好再走,妈妈就不会被车撞到了。”
因为她在倾诉的过程中,我一直把小花捧在胸前,就好像她是在跟我倾诉一样。我听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花朵的颜色真的变了。”她说。
我把小花放在草地上。它的花朵转眼变得更蓝了。
“你说的没错,真的存在这样的花。”她说。
我点点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要太难过了。”我说。
“我一直想和某个人说说这件事,刚才对着悲之花倾诉完之后,我觉得好多了。谢谢你和你的花。”她说。
“不不,应该是我谢谢你。”
“你谢我什么?”
“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这样说过话了,我是指……这种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我懂你的意思了。我也是这样的。”她说。“这株花真的很好看。你把它照顾得很好。我是说……你一定也有很多伤心的故事吧?”
“和你比起来,我的事其实都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我说,“我只是觉得,人生好像就是一个悲剧。就算是没有发生什么不幸的事情,大家也会被无止境的欲望,喜新厌旧的本性搞得很痛苦。就像古希腊最出名的戏剧都是悲剧,甚至很多喜剧其实也是以悲剧作为内核。只要大家多留心一下生活,就会发现悲伤的事情是无处不在……对不起,我忍不住说了这么多消极的话。”
“不,我不觉得你的话是消极的。大家总是走过来跟我说应该开心起来,要快乐的生活。可是他们没发现,他们自己的生活也不开心。我觉得试图追求快乐的生活是徒劳无功的,只有认识到生活的悲剧性,知道不应该去追求快乐,才能顺利地活下去。”
天哪,她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赞同。
那天我们从早上聊到晚上,直到天色变黑了才恋恋不舍地分开。我们走遍了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有时候走得很快,有时候又忽然停下来,不断地说话,有时候又沉默不语。我们的心里是悲伤又充满幸福的。
分别的时候,我们约定下个周六还来到那个公园见面。也许我们应该留一个联系方式,但我们都没有提起,也许我们认为这是对我们之间的默契的不信任,也许我们觉得之后还有很长的日子,不必着急。
但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次交集了。下周,下下周,下下下周,下下下下周……我都没再见到过她。本来我的心里已经收集了很多悲伤的故事要和她还有小花分享,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她去哪里了呢?是遇到什么事了吗?我忍不住在网上搜索关于二十几岁的女人自杀的新闻。才发现原来这座城市每天都有这么多人自杀。可是我看不到清楚的正面照,我不确定是不是她,我也不敢去求证,不想知道真相。也许她只是觉得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太难过了,所以才失约的。一定是这样的吧。
后来的许多个周末,我都会带着小花去到那个公园。人真的是很奇怪,一方面明明已经知道她不会再出现,另一方面却又心怀希望。也许只有这样才能顺利地活下去吧。
四
后来我结婚了。我想我只是不能再忍受孤独。
比起孤独来,结婚也是可以忍受的。从前那些独处的时间,都变成了和另一个人的鸡毛蒜皮。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光,特别是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但最后也都变成了争吵和沉默。但我并不感到失望和不满,因为这是早就预料到的事情。很快我也有了孩子,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也可以有孩子。我想我是爱他的,有谁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吗?没有吧,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真是可笑的问题。
有了孩子后,生活变得更容易忍受了。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悲之花已经枯死了。
我已经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把原本应该和悲之花对话的时间,用来和家人看电视。是在什么时候,她默默地把悲之花放进杂物柜里,而我假装没看到。
看到枯萎,灰白的花朵,我忽然想起李志的一句歌词:
悲伤是奢侈品,我消费不起
李志唱这首歌的时候是36岁,那时候的他一定也被生活淹没,早已忘记悲伤是什么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