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荆轲，所以刺不了秦
在南州最炎热的季节里，我向北，义无反顾地来到北城的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而全然不在乎那迢迢数千里的仆仆风尘。
虽然我离开南州的时候，所有熟悉的朋友均为之十分惊讶，不约而同地认为我许浩然到一个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眼的小城市去混饭吃简直是糊涂透顶、自寻死路。有位挚友甚至还特意找上门来苦苦地劝我千万不要一时冲动，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可我又怎能说出自己心中那如山一般沉重的隐痛呢？即使是挚友也不行！所以，我还是一脸悲壮、毅然决然地打点好行装上了路，就好像这是命中注定、别无选择一样；就好像我是荆轲、必须要去刺秦一样！
到了北城之后，我才知道朋友们的担忧决不是空穴来风、无凭无据的。当初，我在网上看到这家房地产公司招聘信息的时候，还以为这是一家实力超群、发展成熟的区域龙头公司。可等真正到了这里以后，却一下子傻眼了。看来，网上招聘信息的水分实在太多了，以后务必要多长个心眼。
事实上，这只是一家刚刚起步的小型区域房地产公司。它在当地仅有一宗房地产投资项目－－正在开发一座建筑面积只有区区三万平方米左右的建材装饰城。据说，这家公司的老板原先是做路灯广告的，后来看到人家都去搞房地产投资发了财，便眼红得再也按捺不住了，遂当机立断、干脆关闭了自己那个生意虽小但订单一直源源不断的路灯广告公司，抽出全部资金以后都一股脑儿地投向了房地产领域。可他手头上的那点儿资金对于房地产投资来说完全是杯水之薪、远远不够，所以，他只好又到处求爹爹告奶奶地东贷西借，不仅通过熟人担保在银行贷了一大笔的款，而且还在外面私人的头上借了不少高利贷。也就是说，他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押在了公司这唯一一个项目的上面。可想而知，这个项目一旦销售不畅，资金回笼不及时，那么，不仅会导致在建工程难以为继，而且那些每日不断攀升的高额利息也会活活地压死他！届时，他恐怕就会被那些讨薪的包工头、放贷的银行、民间高利贷给逼得直接跳楼了。那几年，房地产公司的老板因银根突然收缩导致资金链断裂而跳楼的悲惨事件在业内屡见不鲜、时有耳闻。当然，人们往往只看到这些时代的骄子们人前一掷万金、风光无限的一面，而看不到他们人后夙兴夜寐、战战兢兢的一面。其实，他们深知，既然可以一夜暴富，极一时之盛，那么也就可以一夜崩塌，输个倾家荡产。
我到这家房地产公司报到的时候，正值那一座建材装饰城刚刚雏形初现－－三层大楼已经拔地而起，脚手架上正挤满了头戴黄色安全帽、身穿长袖工作服、挥汗如雨忙碌着的建筑工人－－还未封顶！不过，虽然看起来一片热火朝天的，但随时会因为老板的资金链断裂而停工。不是我许浩然乌鸦嘴，而是那种突然停工、一夜烂尾、随之抛荒多年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哪一个城市没有发生过呢？
项目的期房预售证已经批下来了，可惜在当地的销售很不理想。公司办公的地方暂时就委身于售楼处的二楼。那一天，我从人事部办公室的玻璃隔断往下面观望时，但见一楼冷冷清清，几乎没有一个看房的顾客。那几个售楼小姐东一个西一个地或站或坐着，不知道她们的心里正在想些什么，反正一个个都是一副无精打采、哈欠连天的模样。也难怪，没有看房的顾客上门，她们当然显得蔫头耷脑、萎靡不振了！须知，她们的收入是和销售业绩挂钩的。可她们却干不了那种把看房的顾客接连不断地拉进售楼处的事情！那是专业营销、企划人员干的事情！所以，这家房地产公司亟待需要补充新鲜血液、操盘高手，以至于不得不在招聘信息中夸大其词、自吹自擂一番，生怕外面的那些凤凰非梧桐之枝而不栖。
那一天，和我一起到这家公司人事部报到的还有好几个人，他们大多都充实到销售部、招商部去了。我是唯一一位专业营销、企划人员，而且是企划部主管。
那天下午，这家公司的老板还专门抽出半天时间和我好好地聊了一下。刚开始，老板一句话都没有提到公司目前的经营状况，只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顺便和我天南地北、不着边际地胡吹乱嗙了好一通。我当时无比纳闷，觉得上班时间不拿来好好地讨论一下工作是不是忒浪费了？这工作效率是不是忒低了？不过，当我看到老板那一脸诚挚、实质暗藏玄机的表情时，便立刻心领神会了，人家这是在旁敲侧击、拐弯抹角地考察我哩！也许老板用人南北有别、各有各的招吧！反正我们南州的老板肯定不会这么麻烦的。其实，是不是一匹好马，跑个三、五圈就知道了；是不是一个人才，用个三、五天就知道了。可既然人家偏好如此务虚、坐而论道，我也就只好打起精神，顺着他的思路滔滔不绝地侃侃而谈了。做企划的嘛，自然早已练就一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不是大言不惭，我许浩然虽谈不上满腹经纶，但博闻强记总是能沾上一点儿边的。
聊着聊着，眼看太阳就要西沉、美好的一天就要像一只小鸟似的滑过去了，老板终于觉得我许浩然还可以堪堪一用，这才如梦初醒，主动转入正题，开始事无巨细、不藏不掖地告诉我公司目前真实的经营状况，包括亟待解决的各类营销、企划、以及管理问题。同时，他还亲自分派了我的工作任务，让我前期负责整个项目的营销策划，说当务之急要赶快把项目的销售工作提升上来。销售工作是一切工作的龙头，千万不能停摆！而等销售工作基本完成之后，再让我负责这一座北城第一流的建材装饰城的招商、营运、管理等等工作。末了，他一边眨巴着那一双估计因常年熬夜打麻将而布满血丝的红眼睛，一边郑重其事地鼓励我务必要好好发挥自己的专业才能！还信誓旦旦地说决不会亏待我的！……
当时，我不动声色、泰然自若地看着老板，就像看着乡下土地庙里的一尊香火惨淡的土地公公一样。我发现，老板不管大小、无论南北，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他们都喜欢学习曹操，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上来就用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方法给员工先打上满满的一针鸡血！也许，这就是老板们之所以成为“老板”的天赋所在吧。与此同时，我暗暗思忖，就这么区区三万平方米大小的商业楼盘，有什么好发挥的呢？原本在南州，我许浩然服务过的房地产项目，不管是住宅楼盘，还是商业楼盘，起码有数十万、甚至数百万平方米的大小。三万平方米不是毛毛雨吗？若是想出一个突破性、爆炸性的大策划，估计也就一、两个月的工夫，三万平方米即可售罄了。所以，我从老板办公室的窗口向外瞥了一眼那一座矮矮墩墩、傻里傻气、像一只麻雀窝似的三层大楼时，不免心生感慨：英雄好像无用武之地啊！
可既来之则安之。事实上，对于朋友们当初的惊讶、担忧，我自己也心知肚明，小地方哪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一个值得为之奉献全部才干、乃至终身的刘备呢？然而，我到北城，决不是来找一个用武之地的，而是另有所图！
没想到这么一个麻雀窝大的地方，竟然一上来就给我许浩然一个狠狠的下马威。我这才知道，螺狮壳里做道场有多难？！
俗话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每每接到一个新项目，总是先花上一周的时间，到当地市场上各处去转一转，探一探，访一访，以掌握大量的一手资料。据此做出一份资料翔实、数据准确、分析得当的SWOT报告。而后，再在这一份SWOT报告的基础上，做出一份更有针对性、实战性的正式企划书。我许浩然的企划风格，向来是“落地派”、“实战派”，而不是“飞天派”、“幻想派”。所以，在第一次公司的工作例会上，当老板问我多长时间可以拿出正式企划书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当即夸口说一周就可以搞掂了。当时，我很自负，差点儿就要拍自己的胸脯了。你想想，一周有七天哩，整个北城就这么一个鸟窝大的地方，我还能调查不过来吗？何况，老板还严令要求企划部那两位本地的老员工务必要做好我的助手、务必要好好地学习一下人家正规军是怎么工作的。因此，我觉得，有他们两位熟门熟路的“地头蛇”做向导，区区市场调查工作还不是事半功倍、小菜一碟吗？
可人算如天算，那两位熟门熟路的“地头蛇”头一天跟我一起跑到北城的大街上去做市场调查时，竟连一声招呼都没有打，就立马溜得无影无踪了。看来，人家两位“好汉”根本没有把我这个新上任的主管放在眼里，完全拿我这个外地人不当一回事。当时，我扶着一辆老掉牙的自行车，踟蹰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惊得舌挢不下！像个闭关多年的世外高人一般，乍然踏入红尘而遭人无端戏弄时，没有怒不可遏，更没有破口大骂，心头惟有一片茫然和惊讶。我猜，他们两位“好汉”此刻肯定是溜到哪个熟悉的洗头房里去歇歇脚、快活一下了。唉，这是标准的磨洋工嘛！怎么会有这种工作作风呢？当然，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天生懒散呢？还是故意阳奉阴违不配合我、给我一个下马威呢？而他们在工作例会上说的那些一定会配合新主管、一定会好好跟人家正规军学习的言之凿凿的话语仍言犹在耳、口血未干！可刚一跑出来干活就放我的鸽子、把我晾在一边了？！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我郁闷归郁闷，可还真拿他们两位“好汉”没有办法。因为我也不能在没有做出工作实绩的情形下，便冒冒失失地径自跑到老板那儿去告他们的黑状。小地方，到处都是关系，打断骨头连着筋，谁知道他们和老板是不是有点儿沾亲带故的关系呢？再说了，我许浩然从来就不喜欢在背后乱打别人的小报告。大家都是爷们，有什么话，尽管当面鼓对鼓、锣对锣地说开了嘛。看来，有机会我得主动找他们谈一谈。毕竟在那件非做不可的隐秘之事没有做好之前，我得先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所以，少不得还有仰仗他们、需要他们的地方。至于说究竟要待上多长的时间，我自己也无从把握。因为我自己说了不算，得另一个人说了算！
既然人家两位“好汉”暂时不肯帮忙，我就自己一个人慢慢搞吧。市场调查一周搞不掂，就两周吧。反正我们老板也没有着急忙慌地跑过来催促我快点儿把企划书拿出来。刚到公司上班的那两天，我还经常看到我们老板走来走去的。后来，就再也看不到他了。公司同事们在私下里议论纷纷，说老板这会儿正陪着本地的几位要人在祖国的特别行政区－－澳门那旮旯到处观光哩！哦，怪不得我们老板的眼睛会熬得通红，就像去跟兔子借了一双红眼睛而一直忘记归还似的。其实，房地产公司的老板也不容易，别的暂且不论，至少他们的身体要扛得住、要“陪”得起！否则，怎么能轻易拿到那一块又一块价值连城的黄金宝地呢？即使想去参加什么招标会，也得有人事先通知你哪天去、要准备哪些东西啊！老板不在，同事们的工作作风好像更涣散了。十羊九牧、人浮于事的现象似乎蛮严重的。可我不管，我管好我自己、管好自己手头上的这一摊子事情就行了。我许浩然决不是那一种连自己的本职工作都没有做好便贸然去对别人的工作指手画脚、说三道四的人。
那两周，我一个人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天天往外面跑，北城所有的商业楼盘，不管是在建的，还是规划中的；不管是已经开盘的，还是即将开盘的；不管是刚刚开张营业的，还是开张不利又倒闭的……我都一一实地调查了下来。当然，因为没有那两位熟门熟路的本地向导在前面带路，所以，我难免走了一些弯路，不仅差点儿被一条恶狗给咬上几口，还差点儿被一个恶人给痛扁一顿。事后想起来，还真是有点儿后怕，心头仍有惊栗之感。
话说有一天，我跑到一家已经开盘的售楼处那里，客客气气地发了一轮口香糖过后，便像个采访新闻的记者一样掏出纸笔来，一本正经地开始挨个咨询那些貌美如花、叽叽喳喳的售楼小姐们相关的市场问题。谁知道，就在我和她们正相谈甚悦、心甜意洽的时候，她们的老板却一头撞了进来。一进来，这位梳着大背头、穿着背带裤、犹如猛兽一般气吞山河的大胖子老板就厉声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来干什么的？我一见势头不妙，立即怂了，马上就开始竹筒倒豆子一般地实话实说。不料想，这位大胖子老板和我们公司的老板竟然是北城房地产业界一对著名的冤家对头！我后来才知道，他们二位老板曾经为了争夺某块北城市中心的黄金宝地而结下了“大梁子”。很显然，没有那两位熟门熟路的本地向导带路，避开“雷区”，我这才一下子糊里糊涂地撞到了人家的枪口上！
这位大胖子老板一听我是帮他的冤家对头前来查探相关市场信息的，即刻勃然大怒，马上叫那几位狗仗人势、五大三粗的保安把我轰出去，且狂妄之极、骄横不可一世地命令那几位保安把我往死里打！狠狠地打！还说打死了喂狗去！……我顿时吓得五内俱焚、脊梁骨走了真魂！可好歹脑袋瓜子反应快，遂立马扔下纸笔，飞奔而逃，连那一辆跟同事借的破自行车也不要了，拼命往人多的地方跑，一边跑，一边大喊救命！尽管当时路上的市民都纷纷转过脸来、好奇地张望着我们，但那几位保安就好像吃了一大把他们老板赏赐的伟哥似的一直穷追不舍、步步紧逼。我体力渐渐不支，脚步渐渐沉重，眼看着就要被他们追上、我许浩然就要非死即伤了！那一刻，我不由开始后悔当初没有听从南州那些朋友们的劝告！想当荆轲，也得有人家的一把利剑、满身本事啊！
俗话说，人不该死总有救！就在我深感绝望之际，路边一条巷口上突然闪出一个人来朝我招着手，示意我赶紧跑进去。我当时根本来不及多想，连那个招呼我的人都没有看清楚，脚一拐弯就跟着跑进去了。一跑进去，巷口的卷帘门便“哐当”一声砸了下来。那几位保安骂骂咧咧地在外面猛踢了一阵卷帘门后，大概是看到那些前来围观、不时交头接耳的市民越聚越多，便觉得没有必要过分嚣张、毫无顾忌，于是耀武扬威、大摇大摆地回去交差了。
好险啊！我许浩然差点儿就要倒大霉、就要客死异乡了！而出师未捷身先死无疑是一种最郁闷、最憋屈、最难堪的死法！可那件非做不可的隐秘之事到现在压根儿还没有影子呢！
我站在昏暗的巷子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脑袋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两条腿觳觫难禁，一颗心怦怦直跳，只觉一阵后怕不已！
等卷帘门再次“哐当”一声推上去以后，我这才看清楚，救我一命的恩人，原来竟然是林淑－－我的一位女同事！电影中往往是英雄救美女，而现实中竟是美女救狗熊！
我后来生活过一段日子才知道，北城这个地方素来民风强悍，滋生盗贼，每天在大街上晃来荡去不时敲一下竹杠、欺负一下老实人的小地痞小流氓更是数不胜数。一个外地男青年走在北城的大街上，很有可能仅仅是因为他的“帅”而被那些看不惯的小地痞小流氓给冲上去围殴一顿。也就是说，我许浩然当初是因为工作而差点儿被一个恶人给痛扁一顿，就显得高尚、伟岸的多了。到那时，我方才一下子释然了。
当时，我惊魂未定、心有余悸地望着林淑，却仍要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我心知肚明，此刻自己脸上那一种狼狈不堪、泫然欲泪的神情早已昭然若揭、怎么藏都藏不住。
林淑也同样望着我，且轻轻地笑了一下，再次微微地露出那一排洁白、夺目的贝齿。
和那一次邂逅时一样！
因为刚来的那几天每天都要往外面跑，很少待在公司里，所以，我只看到过林淑一次。然而，就那一次，我却永远都不会忘记！事实上，那还是我第一天到公司报到的时候恰好看到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