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村血案实录

2018-06-25 10:50:05 作者:孵雏的鸟

这是一个沉没在历史长河里的血案,出在什么年间?麻二奶奶说:我十五岁进宫,和太后老佛爷是校友。

1)

缪村。清晨,麻二奶奶站在井台边,“咯啊”地咳嗽一声,从村南传到村北不说,就连那口圣井里的水,还有井台旁的老槐树上的树叶,立码发出“哗哗”的合声。

缪村的清晨,一年四季被薄雾笼罩,天空像一张褪去颜色的画布,灰白暗淡,村庄的房屋就像画里的景物,跌落在尘埃七零八落。无序低矮错落的茅草屋门前,都有一条或弯曲,或直通的云黑小路,路的尽头,就是那座土坯墙围起的不大不小的院落,圣井就在院中央的千年老槐树下。

麻二奶奶一身青布衣裤,像一只千年的蜘蛛精,环绕井台一周,冷漠地冲着如同沿着蛛网,提着四耳瓦泥罐儿走来的女人们喊:“一个个带死的样儿,一茬不如一茬。快点儿!”

井台边儿,女人们开始脱衣服,脱光后,默默祈祷几句,放下绳子下井汲水。青瓦罐儿被水浸透,提上来变成了一个怪物“丝丝”地冒着凉气的脑袋,呕吐般地把水吐在女人们的头上。顿时,水像暧昧的魔液,极不情愿地流淌,女人们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有的抱着双臂蹲在地上,有的弯腰抽搐,像一堆刚出泥的白莲藕,晾晒在老槐树巨大的阴影下的井台上。

麻二奶奶两只如铅坠儿样的脚迈开,像画“8”字,低头挨个查看女人们的下身。女人们偷看着她,半边脸带着不安和恐惧,另一半却流露出虔诚。这不奇怪。麻二奶奶说过:“这是汉武帝亲口封谥的‘天下第一圣井’。昔年,汉武帝宠幸的一个妃子得了一种怪病,全身长满了脓疮,痒痛不已。梦里,见一只梅花鹿叫着从身旁跑过,她尾随而至,见一古井和一棵槐树,梅花鹿站在井台上望着她。突然,梅花鹿低叫一声,井水喷涌冲天,旋即似甘霖落下。她睁开眼一看,鹿不见了,自己浑身痒痛祛除,不久就怀了龙种。”

——这传说是二爷趴在她身上,临咽气时告诉她的。

传说的古老,容易被神话。作为延续后代的载体,女人的圣洁和无染,是缪村的第一需要。用麻二奶奶的话说:“种子撒在蝼蛄窝里,那就跟肉包子打狗一样。”缘此,缪村多少辈儿延续下来一个不成文的村规:男人不准踏进那圣井小院半步,家里的饮用水,一律由女人用四耳罐儿提回家。

虔诚固守的结果,让麻二奶奶很失望,她之所以骂女人们“一茬不如一茬”,究其根本是:缪村出生的孩子,哑巴、癫痫、国际脸儿,越来越多。不过也有特例,那就是她的孙子繆种,那个让她一直又气又恨难于取舍的怪物。

突然,一个奇怪的念头出现于脑海:缪村得有个皇上!那样……

此时她的日月星辰从头到脚、由印堂至涌泉,向着生命的地平线决堤般涌溃。可皇帝在哪儿?无法证实、无法实施的向往,让她流下暮色的泪。

2)

儿子殿贤无时不奉献着,因哈喇子从倾斜度很大的嘴里流出来,把右下巴腌制成一个烂红扇形的脸;左手呈“Z”型挂在肩膀上;像抽搐着的猫爪子般的右手提着裤子,如倒立的座钟摆锤儿进了屋,冲麻二奶奶喊。

“7!52176956”

麻二奶奶听罢,额头上的甲骨文,眼角上的篆文,下眼皮下的蝌蚪文,都生动了起来。凭多年母子间语言的融合,她知道儿子是在打“小报告”:亲!我儿又去六舅屋啦。

“野种!都是他奶奶不争气的东西!”

望着眼前具有皇室血统的儿子——殿贤,想到不明不白来到人世的孙子——繆种,麻二奶奶手里的桑木拐杖戳着地,发出“砰砰”闷响不说,飞起小脚,把地上一只熟睡的猫,踢到土炕上。怒,如同生石灰扔进平静的水里,翻滚着膨胀的气泡。

那年,蓝眼睛黄头发的鬼魅打进京城的时候,太后带着皇帝仓皇走了。一时间,诺大的京城人去宫空,一片凄凉。她在无望的恐惧里,哀叹自己命运多舛。

起初,十六岁的她得知自己怀了龙种,她觉得好玩——被呕吐折腾地死去活来,不知不觉转为欢愉渴望。太医说:“你要当娘啦。”“母以子为贵”的遗训,她不懂,她也不爱听相好的姐妹们“争气,打一场翻身仗”的鼓励,她也看不见来自背后的嫉妒和怨恨,她期盼的是,自己给自己生个玩儿伴。一场病后,她的梦想彻底破灭了。是“天花”差点要了她的贱命不说,脸上留下一层大小不一的麻坑,镜子里的她奇丑无比。皇宫里出了怪物,自然得不到好下场,保住小命被打入冷宫,那是不错的结果。

冲天大火喷吐出的浓烟,挟裹着她不知跑了多少个日夜,来到一片荒无人烟的草洼中。朔风四起,团团衰草打着滚的奔向天际,片片芦苇戴着白白的孝帽子,伏地哀嚎。她再也撑不下去,瞪着求生欲望的眼昏了过去。

透彻心骨的冰冷,让她惊醒。她首先看到自己,一丝不挂地仰躺在地上,四周有那么几个似吐丝将尽、干瘪蚕样的女人,从她身旁的井里,轮番提水浇到她身上。羞耻,让她下意识想翻身,掩饰天光下的尴尬。

“别动!你那里长了大疮,不洗,你的孩子会烂死在肚子里。”

大疮?在哪?她用胳膊肘撑着地,支起沉重的头,往下看。天啊!隆起的小腹红肿一片,像三月的桃花飘浮在雪地上。妈呀,一声,她的头重重地砸在地上,两眼愣愣地看着灰蒙的天空。恐惧带来的不一定都是麻木,更多的是回忆和联想。她想起太医给皇上边诊脉,边上生理卫生课的情景。

“万岁,再去烟花柳巷,请务必戴上洋人进贡的皮套套。以保龙体百毒不侵,更避祸及三宫六院嫔妃,以及龙子龙孙。”

“朕染何恙?”

“启禀万岁,花柳病。”

她也听宫中嬷嬷说过,花柳病就是长大疮,没治,到最后烂没了肚子,艮儿屁朝凉。恐惧和希望交织着,让她仰面哭嚎,泪雨横流。

眼前,望着周围一具具有着灰纸般干瘪的肚子和乳房的,脸褶皱出沟壑的老女人们,她似乎看到了希望。

“求求你们,救救我,我不想死。”

“麻子!你看你长得那个狲样儿,要不是我们老光棍子二爷看上你,烂死你个B养的,没人可怜你。”

“你们光棍子二爷是谁?”

“是他救了你,要不然你早就喂了狼啦。我们也可怜他,八十多岁了不知女人啥滋味,这才用圣井的水给你治病。”

“我不嫁给他,我是——”她刚要用自己显赫的身世,吓唬一下这几个老女人,就听土墙外传来一个沙哑男人带着喘息的呼喊。

3)

“我掐死她,看她还能嫁给谁?”随着声音,一个蝙蝠样的男人,像幽魂一样带着旋风进了院。

“二犊子!你个老冤家!你等我们穿上衣服,再进来。我的个亲娘哎!”那几个老女人,像看见了一颗突然飞来的炸弹,不约而同地抱着头趴在地上。

突然,井台边粗槐树的树枝发着脆响,树身在摇晃,井水“呼”的一声冒出来,狂涛骤至,把那几个破搌布般的女人,黑老头和她,涌出了小院。她死死抱住黑老头,不是想同归于尽,而是她别无选择。呛了几口水,她渐渐失去抱住干柴棒子的感觉。

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炭炉熄灭般的屋子里,身上盖着麻袋片和茅草帘子;墙壁上的灯火,像宫廷里的巫师,摇摆着鬼魂似的身躯;黑老头像一只秃鹰蜷曲在墙角,两眼闪着飘乎不定的蓝光。她想翻身坐起来,发现自己赤裸着,羞愧和无望的交织,委屈得她蜷曲抽泣。

当哭泣如波浪逶迤狂至时,就觉得肚子里的孩子愤怒了,对她拳打脚踢。孩子——龙种还活着,这意外的感知给了她活着的希望。她用手抚摸着自己的隆起的肚皮,安慰着孩子也安慰着自己,渐渐睡着了。

梦里,她看到肚子若蜜桃红艳,似祥云坠落。“砰”的一声巨响,儿子穿着龙袍蹦出娘胎,大臣、太监、大内侍卫、宫女三呼万岁后,也抬着她簇拥着走进金銮殿。一把鎏金的椅子就在她屁股底下,腾云驾雾般的她洋洋自得地坐下去。妈吔!一阵剧痛······

儿子,一生下来,和前面描述的没什么两样。她并不失望,毕竟她生的这个怪物是龙种,也许再过几年,儿子长大,太医已掌握了DNA检测手段,不怕皇帝老儿不认账。到那时,舍身保龙种的自己,有的不仅是苦劳,更有大大的功劳。别看自己一脸麻子,照样当皇后。幻想之余,她更感谢那圣井,保住了她和儿子的生命,圆满了皇家血脉的延续。

然而,希望就像一支越燃越短的香火,尽管有着沁心的香气,毕竟在逐步走向熄灭。

黑老头和她过了不到半年,死了。死因,她最清楚:他忘了年龄,忘了女人是盐坛子,不是蜜罐子。他给她留下的是一个看似可有可无,但在缪村却至高无上的辈分。见多识广的她,很快让全村老少男女折服,并奉为缪村的麻二奶奶。麻二奶奶这个称谓,尽管不是皇上的封謚,但在缪村人们无依无靠的灵魂里,和圣井一样神圣和不可轻慢。

拥有一块闭塞之地的发迹构想,加上自己怀龙种的阅历,麻二奶奶的思想体系逐步形成了。那就是女人必须保持圣地的纯洁,滋润焕发男人的开垦的能力,后代越多越好,不管生出来是啥玩意儿,总比没有强。就像自己的儿子,你别看那个熊样儿,是男人,是龙种,是希望。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乌龟本是王八的种。巴图鲁还是八格牙路?管他呢!她喊了起来……

4)

殿贤,好像总不愿意长大,快二十岁了,才长出那个玩意儿。这意外地惊喜,一扫她往日的狐疑失落和愧对皇上的忧伤。她把同姓一个孙子辈儿家的哑巴闺女,像抓白豆腐一样捧来,放到殿贤的炕上,想着自己被太监扔到皇上龙床后的情景,美美地睡着了。

多少个夜晚过去了,她没听见过哑巴似她曾有过的呻吟和喊叫。可是当她确认,哑巴不会说话,自然也不会呼喊的时候,她发现哑巴的不同寻常。哑巴,别看不会说话,可心里啥都明白。哑巴当她的面,对殿贤还总带着笑;背地里,骑在他背上,手里拿根木棍,狠狠地敲打着他的屁股和脑袋,快意地颠着腰身;家里的东西丢失了,她比划着告诉她,是殿贤干的。她可气的是,每逢此时,不争气的儿子点着头傻笑。

哑巴终于怀孕了,她高兴又不安。她高兴的是:万一是儿子的种,那可是天大的好事,自己得到极大的安慰不说,愧对皇恩的负疚会减轻许多——即使生个王八乌龟,也是皇室血脉。不安的是:哑巴成天拉着儿子下地干活,那间鬼屋,就在村边她家地的中央。鬼屋的鬼人,和她一样是外来物种。二十年前,黑老头担心家里的庄稼被人偷,就让那个鬼人住下来,成了村里的编外客。缪村人管他叫六舅,从哪论的谁也说不清。

六舅的职业是走街串巷爆米花,捎带也干点“副业”。狗剩,千真万确就是他的儿子,狗剩娘供认不讳。麻二奶奶说: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伺候一个皇上,毕竟是一家人,随便哪一个大臣或武将,偷偷摸摸钻进皇宫苟且,那是大逆不道。缪村人没听说过皇上,但二奶奶的意思他们明白,那就是“肉烂在锅里”,外村的牛来犁地,长出金蛋也不稀罕。

狗剩娘的悲惨,在缪村女人眼里是罪有应得。有人看见,她被赶出村后,让六舅捡走了,卖到很远的地方。对于六舅,缪村人无可奈何,谁敢和鬼打交道?

5)

哑巴肚子的孩子,终于匍匐着从娘胎爬了出来。响亮怪异的笑声,冲出产房传遍村子的每个角落。首先是圣井里的水,突兀窜出一丈多高的水柱,槐树上的树叶,像无数镜片“哗哗”翻了几个个儿,整个村子笼罩在诡异的幽静中。

麻二奶奶是全村最镇定的一个,她像选土豆般地把孙子翻看,第二次流出了来缪村后即惊喜又狐悲的眼泪。孩子有帝王密相——小肚皮上有一块长毛的黑记,小鸡鸡像弯弯的长着的蘑菇——和皇上那里分毫不差。然而思维有时就像奔流的河,肆意流淌,她不得不想到那个久远,黑老头回家背种子,她被鬼人拖进鬼屋的白天······她看到了黑衣人脱掉衣服的光影,此时她不知皇上和他谁复制了谁。 这无法确认的痛苦折磨着她。

她干瘦带棱角的手,不自主地伸向婴儿。哑巴一下子翻身坐起来,瞪著惊恐的眼睛,先一步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躲在炕角儿,一副拼命的样子。她“扑通”坐在地上,仰面长叹:荒野村妇,她有那个福气和造化吗?她比划着告诉哑巴,你是脏的,从今以后不许进入圣井的小院半步。

后来,孙子成了她的心病,又是她的安慰,有人叫她亲奶奶,总比没有强。当然亦有孙子基因待定惶惑。孩子的名字,要突出缪村的本真,叫繆种。

6)

清晨,全村女人井台沐浴当口,繆种回来了。手里拿着六舅给他买的一个能发出“叮叮咚咚”声音,里面有一个黄猫般的小女人的盒。六舅告诉他:这是洋玩意儿,稀罕的很,他爹殿贤在他身后一步三晃地探着头观瞧。狗剩迎面拦住了他。

“你手里拿的什么?给我看看。”

“看什么?不给。”

孵雏的鸟
孵雏的鸟  作家 文学所写作的,是那些可能发生也有可能不发生的事情。文学意义上的发生,一定有一个文学的解释,文学的理解。而文学性和文学意义,我们追求的当是后者。天津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天津红学会周汝昌学术研究会副会长,《海河柳》杂志责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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