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十年代的一个寒冬腊月,天异常的冷,纷纷扬扬的雪花下了一夜,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早上起来,桂嫂右眼皮直跳,心里开始犯嘀咕了。快到年末了,前几天丈夫丁大春寄信来,说这几天就要回家,这暴雪天气的,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丁大春是被同村的丁伟峰叫出去打工的,丁伟峰在建筑工地打工好几年了,一年能挣个万把块的回来。桂嫂见丈夫丁大春只晓得在家打牌,就上门找丁伟峰提了几句,没成想丁伟峰同意了,开年就带着丁大春一块走了。到现在整整一年了,这么长时间没往家里寄过一分钱,说是到过年带回来,给她一个惊喜。可这样的鬼天气,丈夫还没到家,叫她怎么惊喜得起来?
就在她坐立难安的时候,门“噗”地被人撞开。夹着门外一阵雪花,丁大春扑倒在地上。只见他衣衫不整,身上多处受伤,有些地方还有暗红色的血迹。桂嫂吓了一跳,赶紧扶起丁大春问:“咋啦?出甚事了?”
丁大春喘了几口粗气,冻得缩成一团,泣不成声地说:“出……出大事咧!”
“大春,到底出了什嘛事?”桂嫂的心怦怦狂跳。
丁大春说,昨天他和丁伟峰一起领了工资,然后兴高采烈地坐客车回家。走到半路,天飘起了雪花。当车翻过神仙岭的时候,两人突然内急,就叫司机停车下去解手。谁知刚下车,突然冲过来几个歹徒,举着亮闪闪的刀指着他俩就要抢劫。那辆客车见来了劫匪,扔下丁大春俩人,一溜烟跑了。丁大春与丁伟峰身上都揣着一年的血汗钱,歹徒要过年他们也要过年,咋舍得给?两人一商量,不肯就范,跟那帮歹徒撕扯起来。那帮歹徒穷凶极恶,举刀乱挥。丁大春人高马大,尽管他们身上有刀,也不是他的对手。他连续打翻几个歹徒后,怕歹徒再回来,慌忙逃窜。而丁伟峰身材矮小,力气比不上他,根本不是歹徒的对手。丁大春哪里顾得上他,甩开歹徒一个人拼命跑出神仙岭,搭上一辆便车跑回家来了!
“你的意思,是把伟峰给撇下不管咧?这可是要出大事嘞!”桂嫂担心地说。
丁大春指着自己身上的刀伤,无奈地说:“我不跑,命都没有咧,还能有甚办法救他!”
桂嫂黯然地背过身,责备道:“你可真自私,当初,是人家带你出去的,要是他出了事,你叫他一家咋过日子?”
“可我有甚办法呀!他们手里有刀,我要是去救他,我回不来连报信的人也没有,咱两家的年都甭过了。”丁大春的话说得不无道理。
桂嫂思忖片刻,说:“那我们赶紧去告诉嫂子,让她快些报案,可能伟峰还……”
丁大春呆了一下,为难的神色一闪而过。跑到门口的桂嫂催他:“你还发甚愣嘞,麻利给我走呀!”他这才跟了上来。
丁伟峰的老婆叫秀兰,前些时候,老公来信说,今年他能带回家1万5,老板比往年多给了3千,秀兰特地去买了好酒好菜,正忙活呢,听桂嫂两口子上门一说,顿时傻了。桂嫂让她赶紧报警,她才回过神来。
很快,警察就来到丁家湾,让丁大春带路去指认现场。可当警车带着丁大春与秀兰来到神仙岭的时候,大雪一直下个不停,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根本不见案发现场残留下的踪迹。警方只能先送秀兰与丁大春回家等消息。
过年了,警方也没给秀兰一个消息,也不见丁伟峰回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秀兰整天在家里抽泣,一想到丈夫身上带着那么多的钱,肯定是凶多吉少。桂嫂天天过来安慰,说丁伟峰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什么事的。回到家,她又埋怨丈夫,不该抛下丁伟峰不管。
快到元宵时,警方给秀兰带来了坏消息,他们在堆满积雪的神仙岭附近搜寻到了丁伟峰的尸体,因为大雪覆盖,现场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凶手一时无法找到。丁大春被传讯好几次,都说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这给侦破工作增加了难度。
听到丈夫被人杀死,秀兰傻了,突然,她大笑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村口,看到一个男人就跑过去拉住他:“伟峰你回来咧?啊,伟峰回来咧!”然后又咯咯咯地大笑。
秀兰疯了,彻底地疯了!每天在村口跑来跑去,见到一个男人就叫“伟峰”。
看到她每天在村口疯疯癫癫奔跑的样子,桂嫂好不心酸,要不是丈夫自私丢下他不管,也许丁伟峰会平安归来,而现在……
为了弥补心中的内疚,桂嫂就帮着秀兰将运回来的丁伟峰尸体安葬在后山坡上。秀兰有一个儿子叫丁宇,还在读小学,比桂嫂的儿子小两岁。桂嫂总觉得对不起秀兰,就隔三岔五地过去照看一下。
2.
年后,桂嫂没打算让丁大春出去打工,想起丁伟峰的死,毕竟人比钱重要。丁大春不出去打工,又开始在家里重操旧业——打牌!没过半个月,村里有人偷偷告诉桂嫂,丁大春打牌输了不少钱,人送外号“老送”。
这样的日子没出半个月,桂嫂突然像变了个人。有天,村里人看到桂嫂拉着一张脸,跑到牌场将丁大春拉回家。可能她听到丁大春输钱太多,心中有气,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想找丁大春好好谈一谈了:“秀兰疯了,我想把丁宇接过来!你看要养两个娃娃,家里的收入你是知道的,你还是回城里建筑工地上去吧!”
丁大春倒也听话,二话没说,背起行囊,头也不回地打工去了。
一转眼,丁宇在桂嫂家一年多了。这一年来,桂嫂不仅将丁宇接过来住,还天天帮秀兰梳头洗衣,搞得干干净净的,可到了傍晚,秀兰又成了个泥人。桂嫂一点也没嫌弃,她已经把秀兰与丁宇当成了自家人,不厌其烦地为秀兰做事,待丁宇更是视同己出,有时比自己儿子还要好。
那天,秀兰又一身脏兮兮地回来,桂嫂二话没说就给她换洗了衣服,叫她坐好,端来一盆水给她洗头发。丁宇看到这一幕,忍住泪跪在桂嫂面前叫了一声:“妈!”
桂嫂吓了一跳:“你这是做甚?”指着秀兰,“这才是你妈嘞!”
按照村里的习俗,丁宇应称桂嫂为“婶”。丁宇给桂嫂磕了个响头:“婶,你对我和我妈这么好,我不该叫你婶,你就是我的妈,我的亲妈!我以后就改口叫你妈吧!”
桂嫂面色一沉:“不成,说的这是什嘛话,妈就是妈,婶就是婶,你亲妈还在,我也受不起这称呼,你以后还是叫我婶吧,这样听着顺耳!”她看到丁宇跪在那儿发愣,又感觉自己拒绝得有点过了,于是说,“不管我是你的什嘛人,但你甭忘了,你爸是被人杀死的,我带你来,你一定要好好念书,将来考上公安大学,当一名刑警,把你爸的案子破了,为他报仇雪恨!那才是对婶最好的报答!”
丁宇含着泪点了点头。
谁知这年暑假,班主任送丁宇期末成绩单上门,成绩单上两门功课都只有70多分,成绩严重下滑。桂嫂拿过一把尺子,叫丁宇伸出手来,狠狠地打了下去,恨铁不成钢地指责:“你为甚这么不争气?我叫你好好念书,你拿这种成绩来报答我?你要是不念好书,咋能当上刑警?咋能抓住当年害死你爸的凶手?”丁宇眼泪珠子就下来了。原来,自从桂嫂拒绝他改称呼后,他就闹起了情绪。觉得自己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就像一叶孤舟,在浩瀚的大海里漂荡,再也无心读书了,成绩直线下滑。
桂嫂虎着一张脸,生气地说:“谁说我不许你改叫就不爱你咧?你把我叫妈,那你亲妈咋办?你见你妈疯了就不想要嘞?我辛辛苦苦养你娘俩,只想你早点成才,把你爸的事搞个水落石出,你就用这样的成绩回报我?你真是伤了婶的心呀!”说着说着,桂嫂抹开了眼泪。
丁宇见桂嫂哭了,也低着头流下了泪,向桂嫂认错:“婶,我错咧,我以后一定好好念书,不辜负您对我的期望。”
桂嫂背过身子,擦干泪。突然,她转过身来,斩钉截铁地说:“光口头答应不行,你要给我写一份检讨,贴在门背后,每次考试前都给我念一遍!不拿个好成绩回来,婶再也不养你咧!”
丁宇写了一份检讨,将检讨书贴在门后。等丁宇贴好后,桂嫂叫来自己的儿子,让他在这个暑假给丁宇好好辅导辅导。桂嫂的儿子叫丁远洋,他高丁宇两级,学习成绩在班级里不说数一数二,也是名列前茅。在丁远洋的辅导下,慢慢地,丁宇的成绩又上来了。
3.
一转眼,又过去了两年,日子似乎波澜不惊。丁宇与丁远洋的成绩你追我赶,村里人都夸桂嫂的孩子带得好。
谁知这年开学前夕,工地传来噩耗,丁大春因作业时不小心,站在升降机下,被滑落下来的升降机当场砸死!
如同晴天霹雳,桂嫂顿时愣在那儿,欲哭无泪。等她跑到工地,面对她的,是丈夫丁大春血肉模糊的尸体。更叫她无法接受的是,包工头见出了人命,竟然卷铺盖跑得无影无踪。桂嫂欲哭无泪,雇了辆车,将丈夫的尸体拉回到村里。刚到村口时,就见秀兰披头散发地跑上来,拉着桂嫂问:“是伟峰回来了?桂嫂,你上工地去把伟峰带回来了吗?你咋不说话呀……”
桂嫂说不出话,她推开秀兰,回到家,在后山坡安葬丁伟峰的地方新建了一座坟,将丁大春下葬。两座坟紧挨着,就像当年两人一起出去打工时一样。下葬那天,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桂嫂全身湿透,扑在坟头号啕大哭:“你这死鬼,你咋就扔下我不管咧?你叫我今后可咋活呀!”
那哭声悲恸欲绝,村里人见了都不禁抹开了眼泪。只有秀兰在不远处还痴痴地傻笑,一边叫着:“伟峰回来咧!伟峰回来咧!”
一转眼快要开学了,桂嫂将丁宇与丁远洋叫到跟前,说:“学校就要开学咧,远洋,你爸走了没拿到一分钱,家里也没得收入嘞。所以,你俩只有一个可以念书,留下一个在家里干农活。”
桂嫂的话说得没错,一个女人,死了丈夫,要养两个儿子,这日子可想而知。本来她想找到包工头,要点抚恤金来养家糊口,可到现在包工头连个影踪也没有,建筑公司也推卸责任,学校又开学在即,只有出此下策了。丁宇听完,抬起头说:“婶,让我在家干农活吧,你带我这多年,我已经很感激嘞!”
“不成!”桂嫂没等丁宇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远洋,妈想让你留在家里帮我干活!”
“为甚?”丁远洋有点不相信似的看着桂嫂,心有不甘地说,“我是你的亲儿呀,我念书又比他好,为甚不让我念而让他念?”
“婶,哥说得没错,就我留在家里吧!”丁宇也说。
“不准你这么说!”桂嫂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们跟我来!”
桂嫂转过身,带着两个人来到后山的两座坟前,指着坟墓说,“娃呀,你爸死不瞑目,将来指望你去抓凶手嘞!本来这是我娘俩的事,我今天当着你的面让你继续念书,只想让你知道,你身上的责任是将来一定要找到谋害你爸的凶手!”说完,她突然扑在丁大春的坟头,“你个死鬼,好狠心哪,你可叫我咋活呀!”
桂嫂的决定,让丁宇从心底里感激。他激励自己,从今以后,一定要学有所成,完成桂嫂的夙愿。
4.
这以后,桂嫂像变了个人似的,有时一个人坐在那儿发愣,有时一个人坐在后山坡的两座坟前抹眼泪。
这天,丁宇刚放学,就听到哥哥在跟桂嫂闹情绪。他知道,自从哥哥休学后,总把怨气撒在桂嫂头上。丁宇心里很清楚,只有拿最好的成绩来报答桂嫂。他拿出作业本,刚要写作业,秀兰突然披头散发地闯了进来,拉着丁宇说:“娃呀,你爸回来咧,你爸回来咧!”拉起儿子就往外走,弄得丁宇不知所措。
桂嫂将娘俩的手分开,拉着秀兰走出门,问道:“伟峰在哪搭?”
秀兰还是老毛病,胡乱指了一个过路男人说:“看,那不是伟峰吗?”
桂嫂摇了摇头,又指着屋背后那块山坡地说:“伟峰在那搭躺着嘞!”
秀兰惊喜地说:“甚?他就躺在山坡上?为甚不来看我?为甚这么多年不理我?”
桂嫂苦笑一声,幽幽说道:“他跟大春一起躺在那搭,可他们的魂却还游落在异乡客地,秀兰,我们一块去叫魂,把他俩的魂一搭叫回来,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