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先生轶事
一
桂先生死了,享年八十岁。
那天晌午过后,太阳偏西的时候,师娘煮好了饭,去叫桂先生吃。书房里没人,往常这时候,桂先生都是在书房里练字的。师娘想,兴许又是去镇上文化站找老武问字了。就坐下来等。
自从上个月老赵去世后,桂先生就再没下过棋了,转而练字。
桂先生有时写着写着就停下来,端详半天,摇摇头,搁了笔出门,去镇上文化站找老武问字:“你说这钩画是上挑的好还是内挑的好?”
老武习的是欧体,对行书的钩画拿捏不准,就认真地铺纸研墨,反复临摹几遍,点点头:“还是内挑好。”
桂先生说:“可是,兰亭是上挑的。”
老武说:“这就对了,先人的笔法,自是有道理的。”
桂先生又说:“不过上挑确实笨拙了些。”
老武又说:“拙中藏巧咧,不然能流传千年?”
……如是争论一番,两人都没得究竟,末了相视一笑,老武泡一壶酽茶,两人一边饮茶,一边天高地远地扯些闲话,末了再各自回家吃饭。
那天师娘煮的是小米青豆粥,小火慢熬出来,橙黄的小米,翠绿的青豆,原色原味,清香浓郁,再加一碟盐水花生米和一碟卤牛肉,给桂先生下酒的。多年的老规矩了,桂先生每天中午吃饭都是要喝两杯的。
师娘等了两个时辰,还不见桂先生回来,心下有些疑惑,她知道桂先生每天这个时候是要准时吃午饭的,即便出门找人下棋、问字,到时就会回来。吃了大半辈子师娘做的饭,别人家的饭,他吃不惯。
直等到太阳快要落山了,仍是不见桂先生回来,师娘着急了,央邻居汪家小宝跑去镇上文化站找了,回来说没有。师娘又给几个桂先生常去的朋友家打电话问了,都说没有。最后想到老赵家,不对,老赵已经不在了,去他家干啥?难道……师娘一个激灵,赶紧拉过小宝来说:“好小宝儿,你快去水井湾看看,有没有你范爷爷。”
小宝懂事地点点头,往河对岸跑去了。
水井湾在河对岸的笔架山下,过桥绕过一座山梁,是一片狭长的河滩地,建不成房,镇上就砌了河堤,把山边一带建成了墓园。
没过一会儿,小宝跑回来了,气喘吁吁地说:“范爷爷在堂子那里睡着了。”
师娘“呀”了一声,心说不好,就急急慌慌地往水井湾奔去,越是心急,越是迈不开腿,没奔出几步就双腿打绊重重地摔在地上。汪家媳妇和几个邻居看到了,赶忙抢步上前扶起师娘,一起往水井湾去了。
桂先生斜靠在墓堂的前壁上,神态安详,双目微闭,一手端酒杯,一手执棋子,正对面前供桌上摆开的一盘棋局指挥若定,桂先生的黑方以当头炮压住红方老帅,再以两车从右路形成绝杀之势。
桂先生手中的酒杯歪斜着,半杯酒泼洒在棋盘上,而另一只酒杯放于红方一侧,满满地盛着酒。众人顺着那酒杯望去,老赵的坟茔在夕阳余晖中肃然孤立。
师娘颤巍巍地扑上前去,喑哑着嗓子叫道:“老头子,回家吃饭吧。”伸手去拽,桂先生轰然倒下,像一座山,瞬间崩塌。
桂先生就此离别了尘世繁华,走了。
二
桂先生生于民国三十年, 幼时爹给取名叫春生,春天生的。六岁时,郑老爷给爹说:“送娃到学堂念书吧。养儿不读书,不如喂头猪。”
爹起初不允,说:“穷苦人家的娃,念了书也是种地。地里活多,不如趁早给我打帮手。”
郑老爷说:“混账话!少收你两担租就是了。”
爹这才允了,答应送春生去学堂念书,取了个学名叫范春生。
郑老爷说:“我看这娃天资聪明,将来未必不是大富大贵之人,就叫范贵如吧。”春生的学名就叫了范贵如,进了学堂。
学堂是郑老爷办的,请了个先生,专门教郑家坝租客的娃娃。十二个娃娃,跟着先生念《三字经》,贵如念得最专心,一卷书念完,就能倒背如流,还能把其中的典故讲得头头是道。字也写得极好,一手小楷几乎盖过了先生,惹得先生暗暗惊叹,后生可畏,将来必成大器。
学堂办到第三年,工作队来了,把郑家院子闹了个底朝天,分了房分了粮又分了地,最后把郑老爷枪毙了。学堂保留下来了,改名叫郑家坝小学,派了个姓张的老师来,教娃娃们学语文和算术,也给村里翻身农民扫盲。张老师在省城念过书,懂天文地理和毛泽东思想,村里开大会时,张老师都要在台上慷慨激昂地讲社会主义。贵如听懂了,有时张老师叫他上台去一起讲。
转年,张老师要调到县里去当副县长了,临走对贵如说:“你跟我一起去吧,前途不可限量。”贵如不去,说:“我喜欢当老师,跟你一样教娃娃念书。”张老师无奈,说以后还有机会。推荐贵如去县里的师范学校,培训了两个月,回来当了老师。
当了老师的贵如喜欢戴一副黑框眼镜,越发显得斯文。时常拿一卷书,在村口的河边读,远远看去,修长挺拔的身影,透着股读书人的精气。村里人见了,远远地绕路而过,也不去惊扰他。农忙时节,爹在田里喊:“春生,快来帮我锄草,误了农时,要欠收的。”贵如不应,装没听见。爹无奈,又喊:“范先生,来帮我锄草啰。”这才应了,挽裤腿下田,却把庄稼带杂草一起锄了,又被爹骂:“真当先生啦?五谷不分的范先生,不会种庄稼,以后哪有你的饭吃!”贵如起身上岸,又捧起了书。
村里人哄笑了一阵,就把“范先生”叫开了。
又一些年过去了,张老师做了县委书记,派人来请贵如去当秘书,贵如仍是不去,气得爹跺脚大骂:“真是穷秀才的命,你当一辈子先生吧。念那么多书有啥用?白吃饭,滚你学校去!”贵如被赶出了家门,索性住到学校去了。幸亏爹的身体还硬朗,从地里回来,自己做了饭吃,还要给桂先生送一碗过去。
贵如读书教书更用心了,学生渐渐多了起来,又增加了几间教室,乡里又派了两个年青的老师来,让贵如做了校长。
做了校长的贵如觉得名字不像校长,就改成了桂儒。
“范先生”叫得最响的时候,偏偏就遇到了自然灾害,“饭”成了人们心头最大的伤痛,成了人们最忌讳提到的字,既使同音的“范”也能勾起人们某种强烈的反应。被饿得越发清瘦的桂儒,已经无力捏住粉笔在黑板上写字,有气无力地纠正村里人:叫“桂先生”罢。
从此,“桂先生”就叫开了,直到他的一生,真名倒被人忘记了。
三
桂先生二十八岁那年,师娘到了桂先生身边。
师娘薛青梅,是从省城来的下乡知青。师娘的父亲原来是省里的领导,被师娘学校的革命小将们揪出来,打成“走资派”关进了牛棚,师娘中学还没毕业就被迫离开学校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来了。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大队刘支书开着拖拉机从公社接回了几个知青,薛青梅在其中显得身材格外瘦小,穿着单薄的衣衫,瑟瑟发抖地站在角落里,瞪着惊惶失措的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刘支书安排完了其他人,才对青梅说:“你去学校当老师吧,下地的活你吃不消。”
小学已经停课了,两个年青的老师参加公社的红卫兵闹革命去了,学生放假回家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去了。桂先生不愿意下地干活,刘支书就让他在学校看门,晚上教社员学“老三篇”,也记工分。
刘支书把青梅交给桂先生说:“过去旧社会地主还办学堂让娃娃念书。现在新社会了,倒让娃娃下地干活。哪有这样的道理?你们把学校收拾一下,让娃娃都回来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