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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自诩是个读书人,且一直引以为傲,但他的行径透漏不出半点读书人的料子。我记事起也没见他手里捧过书,关键是他也没有给我们买过一本书,他甚至有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以及,憨厚至极的憨傻。所以,在我眼里他是个伪书生。
天地良心,在这里我可没有丁点诽谤他的意思,我就是想把他的故事说一说,大家来评评理,看我对他的看法是否有偏差。况且小时候,他还拿他那点故事来哄我,搞得我以为他肚里有墨水,拿他当英雄,直到我有了分辨和推理能力,才知道他亦是个伪英雄。
我是他的第六个孩子,没错,第六个,为什么呢?因为他要生两个儿子。生两个儿子以上是那个时候我们那个地方的骄傲,愿望达成了走路就自带妖风和光环。如果不是,那就是戳腰杆子的事,气势就会矮别人半截!
大哥居老二,那么我之后他还是乐此不疲地做母亲的思想工作: 秋香同志,革命还没胜利,你还得再接再厉啊!因而,母亲的肚皮就像气球一样泄了又鼓,鼓了又泄。
他甚至打算过把我送养出去。那时候我刚三个月,长得丑陋,面黄肌瘦的。因为父亲穷,没钱给母亲买吃好的,所以母亲营养不良生产下的我。领养人来领我时瞅了两眼并不太高兴,撅着嘴巴抱出大门时,父亲突然疯了一样的把我抢了回来。
自今他还心有余悸地说,若不是他当年有远见,否则就把一个名牌大学生白白拱手送人了。因为十八年后我是村里鲜有的考上不错的大学的人,当然也不是很名牌的大学。
那时计划生育,父亲把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流动性地寄存在亲友家里,只带着我和老五东躲西藏。父亲那几年都睡不好一个觉,半闭着眼睛只要一听到有任何声响,就和母亲一人夹着一个孩子翻墙夜逃亡,多次都把计划生育的人甩在千里之外。
母亲在生第七个孩子的时候,我三岁,记事早。几个亲友、邻里妇女同志在房间里帮着接生,父亲在外面戳着手来回踱步,又紧张又兴奋。母亲在屋里喊:
"忠义我和你说,如果再是女孩,我就认命了,听到没有!"
父亲着急地说:"呸!说啥的认命,你个乌鸦嘴,这个就是男孩!"
"我不管,我生不起了,这些年我过够了!你辞职后我们过得都啥日子呀!呜呜……"
那时母亲是非常绝望了,父亲为了多生个男孩把码头库管员的铁饭碗给辞了。那之前父亲买了一辆拖拉机,一边上班一边请人开拖拉机,日子过得滋润红火。
父亲辞职后拖拉机也就一直闲置在家里,其他事也都靠边站,他一心再造个儿子,也从此带母亲过上了东躲西藏的日子。为了多生个儿子,父亲不惜任何代价。
父亲听了母亲的话,就更紧张了,戳手更厉害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全身甚至有点发抖,因为他也知道再生就真养不起了。但这毕竟是涉及到一生荣辱的事。
突然,房间里一阵嘈杂,随即爆发出欢呼声。父亲早已被嘈杂声及欢呼声所震慑住了,这回是紧张得两腿抖得像筛子。但欢呼声意味着好事,父亲两眼紧紧盯住门口,恨不得冲进去。
随即,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婴儿出来了,满脸笑意地说:“二爹,是个小子勒!”
父亲冲过去一把抱住老七,颤抖着手去掀开老七的裹身布,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把玩意儿,怎么都看不够,最后索性去了那布,赤裸着抱在怀里乐呵呵地笑。
父亲出身在一个拥有生意头脑的家庭里,我爷爷那时候是个生意人,把家经营得红红火火。听母亲说那时候父亲肤色白皙,举止温文尔雅,是典型的养尊处优的形象。我大伯继承了爷爷的本领,甚至青出于蓝,那时候大伯是我们那里富甲一方的人物。
伟大使命完成后,父亲这才把生计提上日程,他摩拳擦掌准备徒手起家,给母亲和我们七个孩子八张嗷嗷待哺的嘴灌输蜜汁。用他的话说,他差一个东风,送他青云直上。
不幸的是,那时候父亲捣鼓了些门路,都无疾而终。他想开拖拉机,但那拖拉机年久失修,得需要一千多元修理。
那时候我家已经穷得几乎开不了荤了。每两个月左右才吃上一顿肉,还是肥肉,将肥肉炸至焦黄,又能吃着不腻又能有油下菜。没处筹得那一千多元,父亲只能气馁地蹲在家里,靠母亲卖菜维持生计,他则在家带我们几个小的,等待好时机。
父亲好面子,不轻易开口问大伯借钱,他一直想借大伯这股东风青云至上,几次扭扭捏捏,终也没开得了金口。父亲毕竟不是贾雨村,大伯亦不是甄士隐。巧合的是,有天大伯找上门来了。
那天大伯的大儿子阿涛来找父亲。阿涛因着家境优渥,从没把人放在眼里,对人说话喜欢拿鼻孔看人。那天他也是拿鼻孔对着父亲,傲气地说:
“二爹,我爸现在和人合伙挖金矿,缺个运金矿的,你刚好有车,来拉吧!”
父亲听了阿涛的话甚是不喜,这种请人干活的事,怎么派个小毛孩来说,也不见大哥来说。但随即一想,咦,现在淘金热,说不定可以赚点钱。忙说到:“这车坏了了,得换轮胎和配件,目前你二爹没钱修啊。”
阿涛沉思了一会,说:“那好!我回家和我爸说去!”就完拍拍屁股走人了。
父亲心里抗议,但口上又不好说什么。这孩子,仗着他爸会挣钱,对长辈颐指气使的,也不知道个尊重!
阿涛第二天来,眼睛朝天看,用下巴对着父亲说到:“二爹,这是我爸给你的一千五百块,你先把车修好,赶紧进山帮我爸把金矿运出来淘!我爸说了,赚了钱自家人好说!”于是丢下那钱,趾高气扬地走了。
父亲欢喜得要呼喊出来了,只觉得前途尽是金光灿灿的金子等着自己来捡 ,以后可不是不愁吃穿了?真是久旱逢甘霖呀。然后他破天荒地给我们买了我们梦寐以求的糖果解馋,看他的神情,感情以后这糖果就是天天可以吃的意思了。
母亲晚上回来,父亲骄傲地向母亲说了原委,于是豪气一挥,说:“你嘛,以后就别卖菜了,在家好生养着,我赚钱给你和孩子们花!”
母亲嫣然一笑,娇嗔道:“你个死鬼,都还没赚到钱就那么高兴,别到时候一场空了!”说完心里依然甜滋滋的。毕竟大伯一向会做生意,这种事十拿九稳的,也不怕闪失。
父亲心头也是美滋滋地,兴奋地和母亲讨论着将来:“以后有了钱,就把咱旁边的地基买下来,好让他们兄弟俩结婚了住在一起!还要送他们去读大学,有钱的话女娃也要送,毕竟他们爹是高中毕业的嘛!”
父亲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那时候高中毕业算是高学历了。
车子修好之后,安顿好我们,父亲就突突地开着他那辆拖拉机进山淘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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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每天都从深山里拉出一两车金矿石去大伯家。或许大伯对父亲的品格是相信的,或者是别的原因,大伯并没有派人跟着父亲。父亲那时候还非常感激大伯的信任,心里暗暗发誓要毫无保留地对大伯付出。那时候大伯给父亲的话就是:安心好好工作,自家兄弟,日后不会亏待的。
母亲听说大伯雇的开采金矿的人都是自家人,因为自家人才安全,但是大多数人每天都在偷偷藏匿金矿石,这三叔是个典型,但父亲却丝毫不取。
听邻里说,三叔每天和三婶三更半夜的把金矿石放到被子里用锤子锤碎,以免发出太大声响,然后再将沙子漂出,再用水银把金子捉出,最后放在瓦片上将水银烤蒸发,黄灿灿的金子就得手了。夫妻俩每天都做到后半夜,不亦乐乎。
有段时间三婶经常穿金戴银地来找母亲闲聊,那时候我还小,并不太懂得各中原因,因为三婶从来没有登过我家门。只见每次三婶走后,母亲都气愤不止。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妯娌之间的较量。三婶在显摆自己的同时不免寒酸了母亲一顿。那时候家里依然很穷,母亲总是灰头土脸的。母亲气不过,骂父亲:
“你怎么这么死板,你看哪一个跟你大哥干活的不每天藏点掖点在兜里的,就你这么老实!听说你弟天天藏地满兜都是,他又机灵,专藏那些含金量比较高的石块,他老婆还给他在内裤上缝几个大兜来装,他每天回来藏的石块吊到裤头都往下坠,走路慢得跟蜗牛似的。
“你大哥又能说什么,只要不明目张胆,他就阿弥陀佛了,毕竟这种活都得自家人做才安全,你倒好,自己天天拉一车车都不要点,你这不是老实,是傻!”
“你懂什么!别人那么做是别人的事,我该坚持的底线还是要坚持,况且完工了大哥也不会亏待我,做人要讲点良心!”作为读书人的那点羞耻心,父亲一直坚持钱财要取之有道。
“什么良心不良心的,你拿点又不至于让你大哥破产啥的,九牛一毛的事!况且他也是和别人合作的!”
“嗨,你就别管了,安心在家带孩子吧!”
母亲觉得窝火非常。母亲自从嫁给父亲,她崇拜父亲读过书,父亲有一种书卷气。母亲又是只读过小学一年级的文盲,所以在什么事上,她一直听父亲的,唯独这一次,母亲觉得父亲太耿直了,又或是太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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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就这样“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每天一个人对着一车车黄灿灿的金子,不改衷心,不取分文,而只期待着完工时的分成,这是大伯铁板钉钉的话钉在父亲的心上的。所以,父亲对于运金矿石这一项光荣使命也是用尽精力去完成的,即使遇到生命危险更是用生命去维护的。
我犹记得那天天已黑得看不清路了,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和我们翘首以盼地等着。因为运金矿石亦是一项高危工作,从深山里一路出来,就很有可能遇到山民打劫。父亲运金矿石的这一段时间,母亲没少操心。
母亲等了很久后已经按捺不住要打着手电筒去寻父亲了,当母亲准备起身时,突然见到一个黑影一瘸一拐地从大门口走进来,母亲跳了起来冲出房间,打开前厅的灯,看到了一个满脸是血及紫青的人——那是父亲。母亲顿时嚎嚎哭了出来,因为看样子父亲伤得不轻,我和弟弟也跟着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