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从那天起,小桃红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第一次有人找事时,小桃红站在饭馆门口,一手拉着侄子,一手指着那些人,骂了半个多小时。可怜的娃,把前半辈子的难听话都在这次说完了。
骂人这个行当,她明显很生涩,只是照着见过的泼妇骂街的样子照猫画虎,语言没逻辑,词语没花样,但,恶名声算是传出去了。
恶名传出去,原来有意提亲的几家马上销声匿迹;老孙头请托媒婆,媒婆躲得老远。
“咋办呀,你总不能一辈子当老姑娘吧?”
“老姑娘就老姑娘,我愿意!”小桃红掷地有声。
夜深人静时,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嫁出去是根本不可能的;招上门女婿,婶子们介绍的那几个,一听有个残疾老父,还带个年幼侄子,都不愿意。她索性死了嫁人的念头。
慢慢地,方圆几十公里都知道小城里有个姑娘没男人有孩子。
说就说吧,小桃红想,哥哥能把我拉扯大,我也能照样把狗娃拉扯大。这辈子,不结婚,狗娃就是我亲生的娃。
五
狗娃十岁这一年,有一天,改嫁的嫂子突然带了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来找她。
嫂子说,桃红,这是狗娃的亲妈,从国外回来找狗娃的。你把狗娃还给她,好好找个男人嫁了吧。
狗娃的亲妈?把狗娃还给她?小桃红被这平地一声惊雷给惊呆了。
她狐疑地看着嫂子,事隔十年,听到了事情的真相。
原来,狗娃不是哥哥亲生的。嫂子当年怀孕是真,哥哥出车后,她孕期情况一直都很正常,亲妈照顾得用心,也许是因为这个孩子来得太不容易,她给闺女啥好吃啥,乡里人,不懂什么娃大娃小、好生不好生的事,三十八周时,嫂子的体重增加了快五十斤——胎儿太大了。
没等到预产期,羊水破了,送到医院,医生说胎盘老化,手术没完成,胎儿就没了心跳。
主治大夫是嫂子的表姐,当机立断,出了主意,娘家妈顾不上悲痛,连夜联系之前听到的说有人要送养孩子的远房亲戚,等不及,连夜雇车跑到对方家里,大概看了看,就把孩子抱了回来——这就是狗娃。
“狗娃虽然不是你哥亲生的。我看你哥、公公,还有你,都把狗娃看得跟命一样贵重,想着,万一以后我能再生一个,再给你哥说清楚,谁知道……”
真相来得如此措不及防,小桃红反应不过来,她呆呆地看着嫂子,看她嘴一张一合就是不明白她在说啥。
“桃红啊,你都三十多岁了,不敢再拖了,狗娃的亲妈当年也是没办法才把狗娃送人,现在人家条件好了,要接狗娃回去享福,咱把狗娃还给她,找个男人,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六
小桃红浑浑噩噩出了屋,飘过街道,老爹在对面的修理铺门口喊她,她也不理,径直往前走,走过张婶的点心铺,走过刘叔的凉皮店,走过村头的豆腐坊,上了后坡。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觉得自己这三十几年成了一片空白。
她付出的青春,付出的血泪,付出的姑娘家最为珍贵的名誉,换来了一场空!
她这几十年,都是因为狗娃,狗娃还回去,这几十年算什么!
她想哭,哭不出来,眼泪早在哥哥去世后的无数个深夜流光了;
她想笑,也笑不出来,成日忙于生计忙着伺候老父照顾侄子,她已经很多年没笑过了;
她不知道这一切该怪谁,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她莫名地就恨那个女人:既然当初把孩子送人,现在又何必来找?
她又止不住担心:如果狗娃知道他不是孙家的孩子,知道亲妈从国外回来要带他去享福,他会怎么做?
她边走边想,边想边走,眼看就要到坡顶,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姑——姑——”是狗娃,正张着双臂向她跑来。
她下意识地伸开双臂,抱了个满怀。
“姑——你咋知道我在这儿?”
“姑——我今儿挣钱了!我刚给一个阿姨当向导,她给了我三十块钱工资!”狗娃得意洋洋地举起手里攥着的几张票子,“姑——给你买新衣裳。”
狗娃挽起她的胳膊,满是汗的小脸亲昵地在她衣服上乱蹭。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慢慢站定,捧起孩子被晒得红通通的小脸,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笑了,“姑不要新衣裳,狗娃快回家,家里有人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