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被称为不羁旅人,因为我曾有一段时间始终在朝前跑。我去过温暖的海南岛,也到过凛冽的西伯利亚。我在宁静辽阔的大海陪鲸鱼聊过天,也在人潮拥挤的南京路听人们的交谈。
我喜欢热闹的地方,我总能在人们不得不摩肩擦踵的地方被疯狂地热爱。我喜欢被追捧的感觉。
但不知怎的,我在空无一人的地方尝试着定居了。
二。
我被赞颂为黑夜的眼睛,因为我总爱时不时躲到云层后面,和世界捉迷藏——似乎就一眨一眨、灵动起来。我不能乱动,只能踩着既定的轨道,一步一步,终年如此。我走得很慢很慢,却偏偏身下只有空旷的原野。我尝试着和金黄的麦穗说话,但它们并不理睬我;我尝试着和深绿的小草说话,但它们并不理睬我。
我不喜欢哼小曲儿,我唱的歌总不在调上。但我每天都哼小曲儿,哼来哼去,只有几百年前唯一学过的一首曲子——大概是民谣。
我真的好想要自由,我真的不想面对这片土地。
但不知怎的,我在这充满了我抱怨的地方,第一次开怀地笑了。
三。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晚上的麦穗尖尖上,我看得见她闪闪发光,同样也看得见很多其他闪闪发光的东西。我看见很近很近的穗旁有萤火虫,也看见很远很远的村庄有星点灯光。但真的很远很远,我分明是带来寒冷的,却偏偏感到一丝凉意。
我看见夜空中最亮的她,她轻轻哼着不知道是哪的民谣。她似乎没有一个音跟着调子来,隐约只听得出来,是我曾路过的土地上的人们,最爱唱的歌。
我发出的呼呼的声音,伴着麦穗尖尖互相的碰撞,给她带来了不错的伴乐。她大声了点,又大声了点。我没敢吱声打搅她,但我停在了原地,这是我第一次停留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地方,停了这么久这么久。
四。
我一如既往哼起了小曲,一边对自己说:你哼的曲子真难听;却又四下张望,只得一片寂静以后想道:你哼的曲子,真好听。
今晚的声音多了些,除了以前到了点就会有的虫鸣蛙叫,似乎还有些其他什么。
是什么呢?
好像有“呼呼”的声音,好像有“沙沙”的声音。我搞不清是从哪里来的,但似乎整个庞大的麦田,都充满了这声音。远处的山谷伴着些许不明不白的回音,依旧空灵却似乎热闹了一点。
我不禁微微笑了。这是我第一次在这片土地上,带有由内而外绽放的笑意。
五。
我尝试着朝她打招呼,但她似乎看不见我。
“嗨!你好啊!”
“嗨!——你好啊!——”
“你好啊!——”
“你好啊!——”
“好啊!——”
“……”
山谷似乎躁动了起来,唯独她一动不动,也一声不吭。
六。
山谷忽然之间更热闹了,耳畔“呼呼”“沙沙”的声音愈来愈响,随着山谷传来的回声变得愈来愈厚重。这是很少有的这么长时间的热闹。
我不禁轻笑出声,看着麦穗摇晃得越来越快,看着看着,我不哼歌了。
我渴望倾听这也许转瞬即逝的热闹。
七。
她忽然不哼曲子了。我有些慌乱,动作变得轻巧起来。我不敢再肆意地大喊大叫,但我并不能控制自己滞留原地一动不动。我无法站在一个定点,我能做的只是小幅度地徘徊在某个点附近。
我尽可能地放低声响,我想要听她的声音。
八。
麦穗抖动得缓慢了些,“呼呼”“沙沙”声忽然之间也小了下去,那一刹那我竟有些不知所措。“啊……怎么办好呢……”我有些黯然,于是又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
但我哼的曲子似乎更难听了些。
九。
她又一次哼起了曲子。我克制自己安安静静地听,却越听越兴奋、越听越躁动,我于是摆动起来,我让麦穗给她伴舞,而我,为她伴乐。
十。
那热闹的声响又回来了,麦穗来回摇摆,变得更猛烈了些。我高兴地收了嗓,再一次倾听这美妙的声音。
十一。
我只要开始“呼呼”,领着麦穗“沙沙”,她就不再吱声了。我于是思考:她是不是生气?我于是想要为自己辩解,我想告诉她:你的歌声很让我愉悦,我并不想打搅你的好兴致,你可以继续歌唱。
“——请允许我,为你伴乐,可以吗?”
我尝试着等待她的回应,但我又一次扑了空。
十二。
耳畔的声响愈来愈浑厚,我不禁噤了声,只贪婪地想要让自己听得更清楚一些、更清楚一些。我很久没有那么高兴过了,我有些想要手舞足蹈。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渴望用歌声来表达满腔欢喜。
但我不舍得打破这美好,毕竟曲子,我什么时候都可以哼。
十三。
我急了,真的急了。
我不希望打破她的规律,也许她本可以哼很多很多遍曲子,让自己像我曾到过的那片土地上的人一样欢乐。也许是我打搅她了,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