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一百多户的小村子,依傍着一条蜿蜿蜒蜒的秀丽的小河。
上个世纪50年代末,李秀花作为家里的第六个女孩子降生在这里。姐姐们有叫招弟的,有叫盼弟的,最终却还是天上掉下个小妹妹。
生了六个闺女的母亲,在家的地位可想而知。婆婆自从生第三个女儿就再也不给她伺候月子。
常年累月的劳作和不停地怀孕生子,加上没捞着好好坐月子,尤其是生老四的时候正赶上寒冬腊月,母亲在月子里还要用刺骨的凉水洗尿布,由此落下了手痛、腰痛的毛病。
自打李秀花记事起,就时不时地听到母亲跟奶奶的吵闹。母亲埋怨奶奶偏心眼,老照顾二叔、三叔家的孩子,奶奶则嫌她生不出个带把的来,给他大儿子断了香火,到老了连个烧纸的都没有。两人吵起来用着农村最低俗的语言,说着令人不堪入耳的脏话。
李秀花发誓,她要是长大了结婚,坚决不找有娘的男人,这样不管自己生男生女都不会引发婆媳之战。
等到李秀花长成黄花闺女,周围来说亲的三姑二婶子,不明白为什么她挑剔的很。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三姑二婶子把个未来的婆婆多贤惠、多通情达理说得当成优越条件,却是她最不喜欢的条件。
那时的她不知道,生活的艰难有许多种。婚姻的困苦不只是婆婆带来的,还有贫穷的窘迫,还有没人搭把手时的万般无奈。
终于有一个媒人提到的男方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从七八岁就跟着叔叔婶婶过,长大成人后自己分出来单过了。
1、
二十岁那年,李秀花结婚了。
王春生是个孤儿,一个人从叔叔家分出来独住了三四年,好在还有两间低矮的土屋栖身。小伙子老实巴交,不善言语。
李秀花打量着这间除了一盘土炕和一张饭桌再没有其他东西的小屋,倒也没怎么发愁。她相信只要她们两个人勤恳踏实地努力干活,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
结完婚后的第二天,李秀花就跟着王春生下地干活去了。
小两口跟着大集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倒也过的井井有条。虽然经常吃不饱,但刚刚结婚的甜蜜滋味掩饰了那些不如意的地方。
很快,李秀花有了身孕。
那时候的女人没有现在这么珍重,怀了孕照样该干嘛干嘛。但到了六七个月之后,李秀花的肚子大得没法继续下地干活了,差不多同时间怀孕的村里的媳妇数她的肚子最大,大家都说她怀了双胞胎。
正好到了冬天,也没有多少活可以做。男人们凑到一起打牌,女人们找家炕头上坐着拉呱。
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完的第二天,路上厚厚的积雪还没化。
为了节约煤油灯里的油,身上也乏累,天一黑李秀花就上炕躺着了。迷迷糊糊睡了一觉,李秀花感觉硕大的肚子有点不太舒服,一阵紧似一阵地痛。
她推了推身边的春生:“我可能要生了。你快起来去找接生的王老妈妈来。”
春生迷迷瞪瞪地爬起来,穿上衣服,出门去喊接生婆。
李秀花从炕上下来,从柜子里面找出前几天准备好的小衣服、小褥子、尿布啥的。又从缸里舀了几瓢水添在锅里,点上火开始烧水。
生孩子的事李秀花大体都知道。没结婚之前就听几个姐姐回家经常说,怀孕后跟村里的媳妇们聊天时也有聊到所以她知道第一次生孩子不会那么快。隔几分钟痛一次,这种痛她还能耐受得了。
李秀花已经把自己能想到的能准备的都准备好了,肚子疼得越来越厉害,间隔时间越来越短,她好不容易爬到炕上。脑子里翻腾着她即将面临的生产的情景,心里怕的要命,这时候多想有个人陪陪啊,要是娘在这儿就好了,姐姐在也行啊。
“吱呀”一声大门响,接着就听见王老妈妈的声音:“啊呀,终于走到了,你说你媳妇单单遇着这天生,冻死个人!滑死个人!”
李秀花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王老妈妈询问了几句,说:“不急,你先躺着。来,春生,准备一把剪刀,把锅底的灰掏出来……”看着接生婆有条不紊的架势,李秀花感到有了点依靠,心里的恐惧减少了一些。
“你说,你也没有个婆婆、妯娌什么的帮帮忙,生下来你咋办?我看你肚子里是两个来,可来麻烦了!……唉,要是生两个小子也值当地。……疼得更厉害了?”
李秀花默默地咬着牙承受着一浪接一浪的疼痛,间或回答一下王老妈妈的话。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快快结束这要命的疼。
突然,一股热流从双腿间流出,立马打湿了裤子。接生婆帮她把裤子脱下,让她平躺在炕上,叮嘱她开始使劲。
也不知道是深夜几点了,煤油灯那点微弱的火焰飘飘忽忽,李秀花痛的已经没有力气,却自始至终没流泪,也没喊出声,她咬着牙,闭着眼,手把着炕席,听接生婆的指挥。
终于,在一阵剧烈地疼痛过后,听见了婴儿的啼哭。王老妈妈说:“这个是丫头,快再使劲!还有一个呢。”李秀花只隐约看见一个小人儿在哭声中让王老妈妈包起来了,她又投入了下一轮的战斗。
生出两个女儿,李秀花没有了一丝力气。等到她睁开眼,天已经亮了,王老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身边多了两个红乎乎,脏兮兮的小人。春生不知道去哪儿了。
2
王春生一早按王老妈妈教的煮好一锅小米粥,打上六个荷包蛋,就出门找人通知丈人家。
刚刚生完孩子的李秀花觉得肚子一下子空了,饿得就好像几天没吃饭,将王春生端过来的一小盆小米粥加鸡蛋吃了个精光,还觉没太饱。
一个小人哼唧着哭,李秀花现在有了点精神头,搬过来想喂喂她。这小丫头倒挺巧,没几下就能含住奶头,吮吸着不哭了。
李秀花问王春生:“哪个大哪个小啊?”
“先出来的那个头发多。”
李秀花仔细相了相两个女儿的头发,确实自己怀里抱的这个头发明显又多又黑,另一个头发少且黄。
两口子笨手笨脚地学着喂奶、换尿布,一天下来手忙脚乱,还搞得一团糟。炕前面扔了一堆换下来的尿布,李秀花饿得肚子咕咕叫,王春生一天才吃了一顿饭。
天快黑的时候,李秀花的娘终于到了。
老太太踏着积雪,提着两只杀好的母鸡,步行了十多里路,终于天黑之前赶到了女儿家。
以老太太生养过六个孩子的经验,没多久就将大人孩子顺上了套,热乎乎的鸡也已炖得差不多。
有了娘的帮助,李秀花轻松多了。这一夜,大家都疲劳缺觉,睡得很沉。
半夜孩子哭,李秀花使劲睁开黏在一起的两只眼睛,娘将女儿抱过来,她直接躺在炕上喂了喂奶。
早晨,感觉才睡了没多会的李秀花被孩子的哭声吵醒,只好挣扎着爬起来喂奶、换尿布。娘已经去给她做早饭去了。
当了娘之后才一天,这喂奶、换尿布的活就做的熟练了。只是两个孩子可是两倍的工作量,不是这个需要喂,就是那个又尿了,一刻不得闲。
娘俩个从早忙到晚,累的腰酸,娘怕累着月子里的李秀花,尽量让她少起来,喂奶躺着,换尿布她来。孩子睡觉安稳那一会,就嘱咐女儿快补觉,她就去做点月子饭,好给女儿补养身体。
只是好日子不长。娘带来的母鸡快吃完了,之前李秀花攒的鸡蛋也所剩无几。
老父亲找人捎话来说家里养的一头母牛,这几天就要下仔,他一个人忙不过来,要母亲尽快回家。况且,老父亲不会做饭,这几天都是嫁在同村的二女儿去给做点或者做好了送点去。李秀花实在不好意思再留母亲住。
娘也放心不下刚生完孩子的小女儿,捎信让李秀花住在邻村的两个姐姐轮着来伺候她几天。
姐姐们早上从家里走过来,基本到了半响,急三忙四地帮着洗洗尿布,做顿午饭。下午还要赶回自己的家:家里都有孩子,还有一家的家务操持,没法专心专意在这里伺候她。那个时候的农村,家里都穷,忙得跟陀螺似的转一年也就刚混个温饱,谁还有精力、有条件去贴补别人家呢?
半个月之后,李秀花就只好自己下地做饭,照顾两个嗷嗷待哺的婴儿。上世纪70年代的农村男人,一天能帮着做顿饭就算是好男人了,指望他象女人一样在家伺候月子是不可能的。
哺乳两个孩子的李秀花食量比以前大了很多,家里仅存的那些鸡蛋也吃光。只好吃个馒头就个咸菜,好歹王春生先尽着老婆先吃饱,遇上孩子哭闹能先哄哄让她吃顿完整的饭。
但是隔壁人家时而炒菜时而炖肉随风飘到院子里的香味,让李秀花馋得不由自主地咽口水。
刚生的婴儿不知道黑夜白天,一般是睡两个小时,玩上一个小时,多数时候两个小人儿还不同步,所以李秀花只是喂奶就要一两个小时一次,哪还能睡个安稳觉?能连续睡两个小时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严重缺乏营养和睡眠的李秀花,出了月子回娘家的时候,已经瘦得剩下八十来斤。
娘看着单薄的小女儿,埋怨她当初找个没有公婆的小子,要不这种时候婆婆肯定有积蓄补贴,也能在月子里陪她伺候孩子,还能受这种罪?李秀花反击说:“一下子生了两个丫头说不定不管不顾还要嫌弃我。这样至少我吃苦受累不用看别人脸色。”娘叹了口气,默默去后屋里将家里囤着过年的肉和蛋拿出来做给女儿吃,心里盘算着小女儿回到自己家后的窘迫生活,这离开春有收成还有好几个月呢。
3
有了孩子的李秀花过的第一个年,既没空包饺子,也没钱买肉。还是养大王春生的婶婶念着她个半个儿子儿媳妇,给送来两碗饺子,让两口子感受到了点年味。
日子虽然拮据,但为母则刚。李秀花每每累得腰酸背疼的时候,看到两个女儿可爱的小脸蛋便浑身充满了力量。尤其是眼看着她们一天天以惊人的速度长大,会“咯咯”地笑了,会翻身了,她就感觉自己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没有公公婆婆帮着照料孩子,李秀花只能自己在家带孩子,没法去地里挣工分,家里分得粮食肯定比人家的少。
好处是女儿们还小,只吃奶,开春以后可以吃的瓜果蔬菜也多,加上王春生老实能干,挣的工分比同样的劳力能多一点。李秀花在家负责带孩子、浆洗、做饭,还养了几只鸡,几只兔子,慢慢地小家开始有模有样。
秋收正是最忙的时候。地里的玉米都黄了皮了,豆子熟得都开了荚,大队里天天加班,春生白天一直在地里干活,没空到家。
等李秀花发现两个孩子病了的时候,她俩其实已经断断续续地拉肚子好几天了。她以为小孩子拉肚子可能是刚入秋着了凉,过几天就会好,没怎么在意。可是两个孩子从一天拉七八遍到一天无数次的拉,小屁股淹了,小人儿渐渐焉了下去,李秀花开始慌了。
她跟老人学着把大蒜烤熟了哄她们吃,但是吃完不管用。
有人说把乌龟壳磨碎了用水冲着喝了会好。李秀花打听了好几个村,好不容易捣鼓了一点,赶紧弄好给她们灌下去。
一天后,姐姐有点好转,妹妹却拉得越来越厉害。
小丫的屁股里不时流出几滴不知是水还是脓的东西,小小的人儿已瘦的不象样子,眼窝凹陷,脸上没有了光泽。
李秀花只能去找村医来家里看病。小丫只穿着一件绿色的破旧的小褂,光着屁股躺在一块塑料布上,塑料布铺在有一层席子的炕上。10个月的她本来已经会坐会爬了,拉了这十几天的肚子,小小的她已经没有力气坐起来,黑瘦的小脸上双颊深深陷进去。
村医说:“这丫头脱水这么严重,光吃药肯定不行,你还是直接到县城里去打针吧。这样子估计镇医院也找不到血管。”
去县城?七八十里路用马车拉着得走将近一天才能到,队里就两辆马车,这个节骨眼上哪能借给我们用?
李秀花看看这个家徒四壁的两间低矮的小屋,心里盘算着,而且,哪有钱去城里看病?
李秀花一筹莫展,坐在炕上嚎啕大哭。
村医打发人去地里把春生叫回来。
看着这些天累得黑干条瘦的这个老实男人,李秀花知道他没有什么办法。她慢慢停止了哭泣,看着尚剩一丝气息的小女儿,下定决心要给孩子治病,磕头借钱也要去医院。
她跟春生说:“你去队里借马车,我去借钱,我们去县里。”
他蹲在地上,没起身。
“你快去呀!”
”孩她娘,你觉得值当得吗?咱们两个丫头来。“
李秀花猛地一怔,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1978年,国家已经开始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倡导“一对夫妻一对孩,两孩相差三五年”,如果第一个是女孩,五年后可以申批生二胎;如果第一个是男孩,不审批二胎;如果二胎还是女孩,就不能继续生三胎,再生要罚款。家里有两个女孩,肯定不能再生二胎了。
大丫从炕那边爬过来,扯着李秀花的胳膊要抱。而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的小女儿,李秀花多想她也象从前那样笑嘻嘻地坐起来,爬到她的怀里缠着她,跟姐姐抢着要抱抱。可是,可怜的孩子已经被病痛折磨得没有一丝力气。
李秀花又哭了:”孩她爸,求你救救咱们的孩子吧!“
春生闷着头缓缓地站起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还是去了。
李秀花着急慌忙地将大丫托付给邻居照看。厚着脸皮跑了好几家借到三十块钱。
春生从队里借来马车,李秀花抱上小丫赶紧往县里赶。
土路坑坑洼洼,马车颠簸地行进,太阳直晒在头顶。时间过的真慢!马车走得真慢!好像永远都走不到似的。
走了半天,从太阳在东面走到太阳正中,李秀花问了问赶车大哥,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心急如焚的李秀花眼看着小丫越来越赢弱,她将奶头塞到她的嘴里,好让她吸取一点营养。她却好像睡沉了,一点也不动。
突然马车猛地颠起来,原来是走到了一段石头路。小丫睁开眼睛,“哼哼”着贴近母亲,茫然的小眼睛没有一点光彩。李秀花说:“小丫,起来看看,我们到哪里了?你看,我们坐在大马车上去城里呢。到了城里的医院,医生就治好你的病了。”
小丫好似听懂了母亲的话,竟然咧开小嘴笑了笑。
李秀花还没来得及为小丫的好转开心的笑一笑,就感觉她的小身体越来越沉,她的头缓缓地朝一边歪下去。
李秀花感觉不妙:“大哥!大哥!快来快来!看看我这丫头怎么了?”
赶车的停下车,走过来瞅了瞅:“这丫头恐怕不行了吧?”
顿了一下,赶车大哥悠悠地吐出一句:“秀花啊,我看县城没必要去了。”
四处寂静无声,在秋天的烈日下,李秀花却只觉寒冷彻骨,无穷地黑暗从四面八方袭来。
后面发生了什么,李秀花都不知道了。她只知道,她再也见不到她的小丫了,小丫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妈妈、爸爸和姐姐。
她对小丫怀着无限的愧疚,这种愧疚只能深深地埋在心里。多少年之后,李秀花还是经常梦到小丫。有时候,梦里的小丫还是躺在破旧的炕上,用痛苦无奈的眼神看着她;有时候,健康的小丫在地上爬来爬去,笑的“格格”响;有时候,小丫生活在她现在居住的地方,干净,整洁,不再缺医少药,她长大成五六岁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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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年,村里迎来了国家将土地承包到户的生产责任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