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看见人藏起来的尾巴，
他还在上课，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还在上课，黑板上到处是沟壑，白色的沟壑，很明显，不过他没有看，他注意的是语文老师身后的尾巴，灰色的，毛茸茸的尾巴，就这样伸张开来，班主任急笔奋书，微笑的时候，尾巴也随着晃动着，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力。
邪恶的生命力，那是狼的尾巴，在他的视线里面，语文老师笑起来的样子也像是狼，锋利的牙齿藏在笑容之后，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暴起伤人，不过，班主任藏得很好，至少，同学从来没有注意到过，只有他，才能从那只狼的尾巴里稍微注意到一点痕迹，或许她也明白，他想，眼神不知不觉投射到坐在前面的女孩身上。
她今天有点不对劲。
看起来脸色苍白，表情也很阴郁。难道是生病了？他想着，想要上前问候一句，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办法说出来，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其实她最近都有些不对劲，或许是季节变换的时候，不小心得了感冒，他总觉得她似乎被什么东西缠绕住了一样，被夺走了一些精力，他们的成绩都很好，可是这一段时间来，她在学校里的时候一直昏昏沉沉的，上课睡觉，下课铃响的时候，抬起头望一眼窗外，眼睛里却没有什么神采。
她一直很好，很好指的不仅是成绩，还有为人处世，她很热心，很善良，又耐心，总是能细心解答同学的问题，温和，不咄咄逼人，她很好，一开始的时候，他就知道，一小团棉花团一样的尾巴在她的身后摇曳着，那是温顺的犊羊。
这不是今天刚刚发生的事情，他在心里盘算着，他很担心她，可是他太沉默了，沉默到不能上前和她说上一句话，不能让她灰暗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可是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找到她失去活力的真相。
他能看到很多东西，也不仅仅是人们藏在身后的尾巴。那是一种奇异的天赋，从他诞生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具有，每个人都是黑暗中来临的，在母亲的子宫里，伴随着黑暗成长着的人类，从来不是天生善良的物种，他很明白。
或许是时间刚好。那天，他翘掉了这节体育课，在没有人的教室里坐着，很安静。所以突然响起来的吵闹声，是这么的刺耳，他找了过去，站在教师的办公室外，静静地听着。
“你要明白学校也有难处。”教导主任的脸孔和说话的声音似乎放大了，近在眼前。
透过玻璃窗户，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教导主任身后的尾巴，狐狸，他想着。
“你不能只考虑自己，也要想想学校和我们的难处，你明白吗？我希望你可以这件事忘掉，不要让我们为难，我把他叫过来给你道歉。”狐狸摩挲着自己的爪子，像是在酒桌上做生意一样，只做有好处的事。
他在门外和她听得一样清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提纲挈领。
他想，开门见山，推卸责任。他内心鄙夷着，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事，他希望她可以反击，那是带着鼓励的希望，不知道为什么，一种无名的愤怒似乎燃起了火苗。
她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的声音被困在喉咙里，像是人被压在水下一万米的海沟里，没有办法说话，巨大的压力让人吐出自己的肺，她像是被挤牙膏一样被挤掉了灵魂，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她没有办法接受道歉，那道歉让她觉得恶心极了，像是某种程度上，胃酸从翻腾着，像是里面有一场海啸。
他在门外冷静地看着，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想着，疑惑和好奇或许是同时出现的，还有一种未知的恐惧以及无言的愤怒。
鳄鱼也是会流泪的，班主任道歉的样子，像是一只嚎啕大哭的鳄鱼一样，尽情地排泄着自己的盐分，或者说，推卸着自己的责任。
“我还有家要养，我真是对不起你，可是这件事传出去，我的孩子和妻子怎么办?这工作我也没有办法干下去了，”班主任抓着她的手道歉着，声情并茂，一场演讲。她不是笨蛋，这种事情哪里有这么容易被原谅？她努力地想要把自己的手抽出去，耳边却始终充斥着一个四五十岁男人的嚎哭。
“我不原谅。”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才能从喉咙里抢出这几个字来。他站在窗外，教导主任和班主任的表情似乎一下子难看了起来，那是一种很让不舒服的表情。像是孩童抵触了母亲，母亲用冷脸对着他：
“你是个坏孩子，一点没有考虑到我。”这种冰山一样的表情，还包含着另外一重含义，只要你顺着我们的心意去做，我们就原谅你，他对这种表情心知肚明，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人。
“知错就改的就是好孩子。”
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什么事，他心里的愤怒就已经要吞没他了。这些混蛋，他们以为他们在做什么？做错事情的，肯定不是她，那个像是犊羊一样温顺的女孩子。他想要走到办公室里，
一拳抽到他们两个的脸上。
“做错事情的人是他们，却还要别人讲对不起。”
他还是没有动，他觉得全身乏力，手指攥得紧紧的。他听见女孩站在办公室里，喃喃着：“我不原谅。”
回想起那一天，她就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抓住了。噩梦，无休止的噩梦轮回着，她最近一直睡不好觉。
她以前很喜欢跳舞，她总是一个人跳舞着的，
在舞蹈室里，她一直旋转，一直旋转，光和影子拼接在一起，连绵不绝。她时常一个跳到太阳下山的时候，一天之内，太阳最后的灰烬落到她的身上，她想着：真美。
那个时候，她一点都不担心未来，像她这么年轻的人是不会担心未来的，未来是一种很美好的事物，和夕阳一样美好，因为对她来说，夕阳落了下去，还是会有新的太阳升起来，只要有明天，今天的夕阳就也是好的，一点都不伤感。
她是什么时候失去明天的呢？她心里很清楚，却不愿意承认，不愿意回想，每次想到的时候，都很痛苦。所以她不愿意想。
来自最熟悉的人背叛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她没有一点防备，所以惊慌。那是一天跳舞的时候，班主任走了进来，微笑着，像平时一样，问着她的近况，还看了她跳了一会舞，她觉得有些紧张，或许是面对着老师的那种紧张，或许是和成年男子独处一室的不自在，或许是她跳了太久的舞，有些累了。
后来她才明白，那是一种畏惧感，对于人类身体里藏着的野兽的天然畏惧感。
一件件衣服落在在地上。
上课的时候，老师讲文章结构，这是递进的，一层层地强调。
是的，递进，先是肥大的校服，然后是毛衣，裙子，内衣、落在地上。
递进。
她像是快要溺亡的人一样拼命挣扎着，没有力气呼救，班主任亲吻着她，撕扯着她的衣服，
手在上下摸索着，用他平时写出一副好板书的手，她觉得自己在慢慢沉入深海，不得拯救。
谢天谢地！
外面传来了他人的脚步声，一点点，慢慢地近了，她的班主任像是惊弓之鸟一样地逃开了，
他把自己的尾巴又藏了起来，变成了一个人，道貌岸然的人，他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逃走了。
她在冰冷的地板上躺了很久，时间似乎失去了原本的意义，夕阳最后的光芒一点都不温暖了，
或许是因为她的衣服七零八乱，或许是因为夕阳自己也在一点一点地坠落了，把位置让给明天的太阳。
没有明天了。
她疯狂地做噩梦，无数个深夜，她梦到张牙舞爪的饿狼吞噬了她，而她沉在最深最深的海底，甚至不能向任何一个人呼救，她的成绩一落千丈，甚至没有办法好好上课，那个人，她的班主任，怎么还能够好好上课？怎么还能够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站在黑板前面，传授知识？她不能接受。
她去找学校的心理老师倾诉，最后的答案是“我没有办法处理。”教导主任来找她，摊开双手表示，我们也有难处，希望你可以理解一下。
小的时候，大人总是说，知错就改的就是好孩子。可是现在呢？她愤怒地想，原来这句话是错的，谁站在高的地方，他俯瞰着的那些人，就是孩子，孩子之所有要知错就改，是因为大人永远拥有裁决权。
她喃喃道：“我不原谅。”
他是别的渠道了解到更多关她的事情的，她很久没有去上课。教室里起了一种奇怪的风言风语，说她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而他们的班主任得了怪病，班主任在讲台上惺惺作态。他知道那是谣言，因为他已经听过她的述说，没有做错事情的人，如今却要道歉？
他看着身边的同学们，他看得很清楚，他们身后漏出来的一条条尾巴，都很有活力，也很简单，都是食草的动物，温顺，但是没有力量，也不辨是非，只要有人牵着他们，他们就会驯服地前进着。
在罪恶面前的沉默，也是罪恶本身的一部分。他想着，我要抗争。
他不擅长说话，却是她有力的帮助，他陪着她，他想要帮助她，向她或者自己证明一些东西，
证明什么呢？
他陪着她向法院递交起诉书，陪着她坚持在课堂上，陪着她抵抗那些难捱的噩梦，用他的方式，沉默的人有着沉默的力量，他知道，其实她的心里还没有完全地失去希望。
她已经在痛苦的境遇中生活两年了，皮肤苍白，消瘦，那件事情之后，时间变成了她的毒药，一丝一缕地侵蚀着她，像是时间在消化她一样，她是慢慢枯萎的，却又好像是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在那个晚上之后。
法院的说明书下来了，“不起诉”很简单易懂，可是她却看了好几遍，他很明白，她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她很失望，也很生气，这个世界太不公道了。他默默地接过说明书，仍进了垃圾桶里，或许是法院是对的，证据不充足，可是她的失望也是真的，他明白，一个人处在那样的境地里，有对这个绝望的理由。
她静静地在一座高楼的楼顶上坐了四个小时，
他没有惊动她，只是默默地陪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他担心她在不理智的情况下做出什么举动，她只是对世界失望了，可是她什么事情都没有做错。
“我要跳下去。”她说着，好像是在告诉这个世界，又或者是在告诉自己。她看了一眼脚下，
令人眩晕，她有些犹豫，死亡本身是一件让人恐惧的事情，她确实感到绝望，可是她从来没有做过面对死亡的准备。
她只有十九岁啊。
时间过了很久了，楼下围了一圈的人，似乎有人报警了？她看着脚底，又是一阵眩晕，她有些害怕地将脚收了回来，过了一会又放了回去，她又回想起了这些年的经历。
生命本身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啊。上唇抵着下唇，就可以微笑出来啊。她尝试着笑了笑，却觉得眼泪掉了下来，她很恐惧，愤怒，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流眼泪。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只要再过一年她就可以顺利从高中毕业，人生还有很长。
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她要遭到背叛、为难、打击？为什么老师做错事情的时候不需要认错改正？
她的脚往下偏了偏。
不要跳。
他的声音是和那个到来的消防员一起发出的。他紧张地看着坐在栏杆周围的她，去不敢发出太多的声音。那个消防员在耐心地述说着，他能看见，她的表情渐渐地缓和起来，又重新拥有了生机，她慢慢地向里面坐了坐，楼层太高，她有些听不清楼底的人在说些什么。
“小妹妹，活着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啊。”消防员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靠近她，她防备地向外，
他又缩了回去。
“你有什么问题，我们都给你解决的。”消防员很紧张，很不安。她觉得温暖多了，在绝境中的人，哪怕只要有一根救命稻草，也会拼了命想要抓住的。
她想要把脚收回去了，这个世界，应该没有那么糟糕。
一种令人不安的预感，他看着楼下的人群，熙熙攘攘的，阳光有些大，他似乎看不清他们身后的尾巴。好像有人说什么厄运会发生一样，他用尽全力看着楼下。
围观的人，他们的身后，都是肉食动物的尾巴，草原上的鬣狗偷偷地跟在那些猛兽的身后，等到狮子捕猎之后，享受完猎物之后，再上去啃死骨头上附着的最后一点肉沫，甚至，连骨头也要咬碎了吞下去。
他们就是那种人。
他内心大喊着，不要。
已经迟了，这个时候，她已经能够听清楚他们说的话。
“怎么还不跳啊，说好了要跳的。”
“我都等了半个小时了还不跳。”
“快点跳啊，跳完我还要去接孩子的。”
“开个直播。”有人笑嘻嘻地说。
她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她似乎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她转过头来，对了消防员说了一声谢谢，纵身一跃。
他和她一起，在空中跌落着。
她是坠楼而亡的，
她的灵魂却在那之前就死去了。
他那么勇敢，那么坚强，坚持了那么久，渐渐认清了这个世界的面孔，可是还是没有完全放弃希望，为什么，偏偏要这么残忍呢？
他们站在她的面前，撕碎她最后一份尊严来当做食物。
他是黑暗里生出来的，我没能保护你，
他向她道歉着，他亲眼听着，亲眼看着，这个世界都对她做了很坏的事。
这个世界做错了事，为什么世界不能知错就改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