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开水的人/杨光举

2018-10-30 21:14:25 作者:笑傲江湖_

1

蔡人词决定做个小买卖,做此决定前,他是深思熟虑过的。

把想法说给老伴的时候,蔡人词心里有些拿不准,生怕这个想法在老伴那里遇到闪失。

“丫头妈,这上岁数的人闲着不好,不如找点事做。”他对弯腰抹桌子的老伴说,镜片里的目光是笑着的,他对这样的征询策略相当满意。

老伴听出蔡人词话里的关切,心里一暖。也是,打从离开老家,退了田地,跟蔡人词到学校来伺候他算起,到眼下快十年了。除了烧烧茶饭,浆浆洗洗,拾拾掇掇,再没别的事。从田里拔出腿,庄稼和鸡鸭鹅犬都泥巴一样从生活里脱落,和蔡人词住在巴掌大的教工宿舍,挤是挤了点,日子倒是清闲,就是有点飘忽,飘忽得脚底没了着落。清闲也是一种营养,让身子一天天肥硕。

“你要拿什么事给我做?”老伴停了手问。

蔡人词摘下眼镜,端在手里,说:“你看,学校里也不供茶水,学生不是啃冰棒,就是喝生水,肚子早晚坏掉。你不如烧茶水卖,一毛钱一瓶,够本就行。”

老伴略显疑虑:“这倒也是——一分钱也是买卖,学校能给做?”

蔡人词很有把握地说:“学校里卖冰棒的开商店的都有,校长哪天管过?烧点茶水卖给学生也不算犯法,不但不犯法,还是给学生做了好事哩。”

蔡人词鼓动老伴卖茶水并不盲目。这些年,校园里陆续出现冰棒摊子,摊主都是老师,还有用学校分给的宿舍开商店的,一下课,学生就围过去。挣的虽是小钱,但跟学生做买卖,就跟从地上捡钱差不多。每天夹着教本的蔡人词有些看不顺眼,觉得这些老师对学生是温柔的讹诈,太不像话了。有次趁给校长室送报纸的机会,他对校长张金石提出这个问题。张金石看着他足足有两分钟,才说,蔡老师,你把书教好,把报纸发好。就这一句,张金石就看报了。

每天上罢晚自习之后,是学生找水喝的高峰。学校的水龙头拧不出水,学生就挤进蔡人词的屋里喝水。水是白天从学校的蓄水池里提来的,学校不收水费。提水不是个轻活儿,开始是老伴提,看老伴大口大口地喘气,蔡人词就不要老伴提,自己提。吭哧吭哧地提了一水缸,晚上就让一张张嘴给瓜分了。

看着学生把整瓢的水倒进肚里,蔡人词有些心疼。不是心疼水,也不是心疼力气,是心疼十一二岁的学生娃。蔡人词就说话了:“别喝了,都别喝了,哪能这样喝……”他张开双臂,像撵鸡一样把学生往外撵。喝水的学生以为他心疼水 ,愤愤地把水瓢往缸里一扔,一抹嘴说:“不就喝你一瓢水吗?水是学校的,又不是你家的。”蔡人词生气了,说:“你这孩子哪能这样说话,喝生水会生病的。家里大人怎么教育的?”

“不喝生水,还能喝熟水吗?”

“要不,你让奶奶烧开水给我们喝,不是白喝,给钱。”

正是这个建议促成了蔡人词的决定。

如果从生意人的角度说,蔡人词已具备做买卖的外部环境和不错的市场。但蔡人词偏偏不是从这个角度考虑问题。

这不是他做小买卖的缘起。

蔡人词买了两只炭炉,两口铝锅和七八个茶瓶,又买了一堆煤球,开始烧开水。起初学生不知道他家卖茶水,生意冷清。蔡人词找来一块缺了拐的小黑板,用红粉笔写上供应茶水,每瓶一角几个仿宋字,靠在墙脚。

买卖一开张,老伴就忙了。每天饭后,学生提着水瓶出出进进,老伴一瓶一瓶地往里灌开水,再接过零钱放在旁边的饭盒里。有时水没烧开,学生把空水瓶留下,蔡人词把空水瓶整齐地排好,一一灌满,等下了晚课的学生过来提。有开水了,学生就不用从缸里舀水喝,冬天晚上睡觉前还有热水洗个脚。虽说不是免费供应,学生心里还是不住地感谢蔡人词,认为蔡人词给的方便远远不止一毛钱。冬天里,学生冻得青头紫脸,就聚到蔡人词的屋里喝开水。火炉下的风门半开着,炉里的火旺得很,火苗像蓝色的舌头,在铝锅底下轻微地翻卷。锅里的水滋滋地响,热气在屋里升腾。学生喝白开水觉着寡味,问蔡人词有没有糖。蔡人词说有糖精。几粒糖精放进热水瓶,学生差不多可以喝一天的糖茶。糖精不收钱,这么一来,学生花一毛钱买一瓶开水,还能得到一些额外的收获。用蔡人词的话说,白送糖精能赚足人气。

蔡人词喜欢看着学生喝水,他知道学生咽下的是他给的温暖,不像喝生水时那样让他揪心。有时,他会说,我念书那会哪有开水喝,一肚子冷水,还不是自来水,是河里挑来的,一口苲草味。学生只笑,不接话。

卖茶水算是小买卖,也会遇到赊账的。高年级男生有些滑,每次提走一瓶开水都让蔡人词记账,蔡人词的备课本上挤满了数字。数字一天天变大、变长。蔡人词找准机会对欠账的高个子学生说,你都五十瓶没给钱了。又转过脸,挨个指着另外几个学生说,你,你,还有你,也欠不少瓶没结账了。

他不知道那几个学生叫什么,本子上只记他们的年级或班级号,凭着长相要账。欠账的学生许是摸清了蔡人词的脾气,就嬉皮笑脸地说,钱花光了,下周保证给你。后来一直到毕业也没给,蔡人词拿笔把账勾了。老伴不高兴了,说连煤球钱都收不回。蔡人词咧嘴笑,笑声扯得很长,说丫头妈,我是找事给你做,又不指望几锅水发财。话又说回来了,由他也欠不了你多少。

蔡人词每月都到邮局把钱存了。邮局的会计一沓一沓地打开橡皮筋捆着的毛票,一张张过数,眉头始终没有松开。蔡人词陪着笑,连声说给你添麻烦了,会计。会计是个女的,停了手,抬头看他一眼,很僵硬地笑了一下,接着点钱。

闲下来,蔡人词自鸣得意地跟老伴说,这步棋走对了。学生不用喝生水了,月月还能见些零钱。

老伴说,有事做是好,可我这腰直不起了,就抡起拳头捶腰。

蔡人词挪过凳子,伸手替老伴揉捏肩膀。

蔡人词算过,三块煤球能烧两锅水,两锅水正好灌满八瓶,卖八毛钱,三块煤球最多值四毛五,也就是说,卖八瓶开水,刨去成本,能落三毛五分钱。当然,每天到学生食堂门前的蓄水池来回几趟地提水,包括生炉子、往锅里倒水、往瓶里灌水这些劳动,也是成本,是多少,蔡人词没算过,也算不出。

2

学校不让教语文,每周除去上节历史课,给图书室打扫一下卫生,发发报纸,就余下不少时间,又不算老,蔡人词觉得每天和老伴守着炭炉,烧几壶开水,心里踏实。

文革刚露苗头,初中也念完了,就鬼使神差地做了民办教师,月薪从几十块到上千多块的缓慢增长,像一条拉直的线,足够量出他几十年教育生涯的长度。几十年来,薪金增长以蜗牛一样的速度尾随着他,驱赶着他,直到两鬓如雪,身子佝偻。早些年,在课堂上,他像说古书一样说家乡的战事,说国民党军的浩荡,也说解放军的威猛。他用一连串的拟声词炮制出枪炮声、飞机声、马蹄声……他说枣宜会战,也说九路寨解放战役和黑洼解放战役,讲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蔡人词在课堂穿插这样的段子,是煞费苦心的,并非给学生灌输历史知识或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是借以弥补授课艺术的不足。他是语文老师,却不知道语文课怎么讲。比如讲《大铁椎传》,他把教本贴着眼镜,用尖细的声音念:一贼提刀突奔客,客大呼挥椎,贼应声落马,马首裂。众贼环而进,客奋椎左右击,人马仆地,杀三十许人。念完这段,把教本搁在讲桌上,捋起袖子,手猛地一挥,道:拂晓时分,响马贼人多势众,骑马背箭地来了。这个大铁椎啊,手拿铁链,舞动铁锤,杀得贼人人仰马翻,脑浆迸裂。这阵势,吓得前来观战的宋将军尿了一裤裆呢——几锤砸死三十来个响马贼,你说大铁椎厉害不厉害?厉害!我就承认这个大铁椎有本事,有本事哩。

蔡人词手舞足蹈地配合着讲解,忽然瞅见后排的一个男生伏在桌上,睡得正香,就踱了过去。蔡人词把教本夹在腋下,两手用力照胸前一拍,大声说,了不得,可也了不得。那嘴角挂着口水的学生被这一声吓,腾地弹起身,对着口里还在说着“了不得,可也了不得”的蔡人词发愣。

一阵哄笑如巨潮席卷教室。学生们一直弄不清蔡人词所说的“了不得”是夸课本上的大铁椎,还是夸打瞌睡的同学。

说古书一般的讲解同眼前这个听课局面之间的反差,让蔡人词甚为失望。

各种各样的打仗场面就是在这个时候搬进课堂的。果然不出所料——蔡人词看到满教室的学生都伸长脖子,竖起耳朵。兴奋处,蔡人词双腿弯曲,身子后仰,站成一个拼音字母“z”,双手击掌,尖着嗓子,笑得突兀而又绵长。

许是年纪大了,也可能是早些年课堂上那些“传说”走漏风声,教导处不让蔡人词教语文,让他代历史,兼做图书管理员和收发报纸。蔡人词不认为这是照顾自己,分明是信不过自己,就找到校长说,金石校长,我教语文教了快三十年,教顺手了,没改过学科。张金石三十出头,是蔡人词的学生,蔡人词不叫他张校长,而是名字连着职务叫。当然,众人场合还叫张校长。

张金石抬眼把蔡人词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说蔡老师,语文是主科,你精力跟不上。代几节历史课,管理一下图书室,发发报纸,我看蛮好。

蔡人词一脸沮丧,两肩一耸,双手一摊:“我这老本行丢了。”

张金石说丢就丢吧,两手扶着蔡人词肩膀,送他出去。

蔡人词天天到蓄水池提水,有人就看不下了。看不下的是抬笼屉的李三。李三看到蔡人词过来提水,板着脸说,一池水差不多都让你提了,你给多少钱水费?蔡人词哈哈两声,说李三师傅,学校安排你收水费的?李三脸一热,说学校没安排我收水费。又说,你拿不花钱的水烧开卖给学生,就是无本取利。蔡人词心里有些恼火,说,你的话我只当笑话听。

每天下晚自习后,蔡人词的宿舍门前都围满了学生,蔡人词和老伴把他们的热水瓶装满,给钱的欠账的,提了就走。蔡人词笑容可掬地对出了门的学生说,脚底小心点,别碰着了。这样忙到十点,学生差不多都睡了,校园一下子跌入寂静。蔡人词让老伴先睡下,自己慢慢整理饭盒里横七竖八的毛票。

蔡人词发现,最近一段时间,教英语的张老师的脸上有点不对劲。开始蔡人词没往心里去,以为张老师碰到什么事了,也不便打听。张老师是张金石的本家叔伯兄弟,是代课教师,收入低,家属没工作,学校把看管学生自行车的事交给了他。车大多数是走读生的车,都放在车棚里,早上骑来,晚上骑走,也不需要他花费多少心思。一辆车一周收两块钱,有200多辆,这样一来,张老师一月就有1600多块的看车收入,钱虽然不多,但也能补贴一下家用。来钱快,又清闲,是个好差事,但好差事也长着眼,不是哪个人它都能看得上。不光看车,张老师还买了冰柜,卖冰棒。张老师的生意做得有悖常规:常常是,看到某个班级是自习课,或周末毕业班补课,张老师就端着盛满冰棒的纸盒溜到教室窗口,学生竖起两根指头,张老师就递过去两支冰棒。这是蔡人词亲眼所见。对此,老师们颇有微词,但张老师照做不误。

刚卖开水那几天,张老师会有事没事地在蔡人词门前转悠,蔡人词看到了,招呼他进屋坐。张老师把头伸进屋,看看学生,看看炭炉,说生意不错嘛,老蔡。声音有些意味深长。蔡人词陪着笑说,这算个什么生意,几分钱的小利,哪比得上卖冰棒。张老师干笑两声,说,有你这茶水摊搁着,学生就不吃冰棒了。

蔡人词听出张老师嫌他卖开水碍事了,心里说,你卖你的冰棒,我卖我的茶水,咱是井水不犯河水。

有次从图书室出来,蔡人词看到张老师和李三说着什么,看他走过来,就不说了。

3

十多平米的宿舍,放张床,搁张饭桌,加上碗柜和别的物什,屋里显得局促。现在卖开水,添了两只炭炉,地面摆满学生的热水瓶,几乎没有插脚的空了,出来进去都要侧着身,像通过雷区那样轻手轻脚。遇上学生打水高峰期,屋里挤得滴水不漏,蔡人词只能贴着墙做事,一泡尿憋出一身汗。衣物和书没法搁,蔡人词就在两边的墙上相对称的位置楔上橛子,扯一根铁丝绳,衣服、煎饼全挂上去。至于书报之类和不常用的东西,一律装进纸箱,捆了绳子,结个活扣,挂在墙上。如此一来,屋里就显得分外臃肿。对这样的空间布局,蔡人词很是乐观,对串门的老同事打趣说,我算把空间利用到极致了,小屋摊上我,一寸都不浪费。

刚从外乡调到本乡这所中学,而且带着农转非的家属,学校把靠近东围墙边的一间教工宿舍分给蔡人词。房子又矮又窄,外观上有些走形。蔡人词没有挑肥拣瘦,也没嫌弃,就住下了。他也没法嫌弃,因为校长说了这样一句话:“蔡老师,学校住房紧张,不少青年教师都是两人住一间,你是快三十年教龄的老教师了,又带了家口,就给你一间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蔡人词连声感谢,不感谢就不识好歹了。

屋里没地儿了,煤球就码在外墙根。码煤球的时候,蔡人词对煤球说,委屈下吧,屋里腾不出地儿,就住墙根吧。煤球是邹家院老范用架子车从几十里外的城郊拉来的。蔡人词和老范说好,每月送一次煤球,质量要好,耐烧,不砍价钱。老范说,蔡老师,你我岁数差不多,只是不同行,你是教人念字的,我是拉架子车的,不过,我这拉架子车的,走南闯北几十年,在讲信义上,不比你识文断字的先生差。这话蔡人词听得入耳。有时,老范会多给几块煤球。蔡人词过意不去,就拉他进屋喝茶或喝两杯酒。几口酒下肚,老范一脸酡红,眯着眼在屋里扫来扫去,说你这屋太小了,还没我驴住的宽绰。老范觉得说失口了,探出舌头在唇边舔了一圈,抬手在嘴上捋了一把,改口说,还没我家的偏房大呢。蔡人词放开声,很响地笑了一通,说够了,够了。

临走,老范忽然想起什么事,把煤钱往兜里一揣,跟蔡人词说:“你闺女经常走娘家么?”

发现煤球少了是在早上起来解手的时候。头晚应市诗词协会约稿,蔡人词写了几首古体词,熄灯上床已是子夜。觉睡得沉实。被一泡尿憋醒,天似亮非亮,提了裤子出门,一眼就看到墙根的煤球少了一大半。蔡人词心里猛地一紧,顾不上小解,回屋叫醒老伴说:“丫头妈,快起来,家里遭贼啦……”

这一说,如一声枪响,老伴的心像一只鸟,“噗”地应声而落。“哪个砍头的,俺没招你没惹你,竟来坑俺啊?”

地上有脚印。蔡人词用手拃了拃脚印大小,在心里与所熟悉的脚进行对照。蔡人词认定,偷煤球的人肯定不是校外人,更不是职业小偷,因为煤球又脏又沉,也不值钱,不值得下手。那到底是谁呢?蔡人词推断的思路就此中断。

老伴哭了一个钟头,哭得一抽一抽的。蔡人词知道老伴不是心疼煤球,是觉得被人欺负了,心有怨气。蔡人词魂不守舍地在屋里来回走,把一本书卷成卷儿,照手心猛地一击,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他对老伴说:“是个丑事,休要说出去……”

蔡人词找街上的电焊工焊一个大铁笼,上面加了盖,煤球装在笼子里,一把锁锁上。心里说,偷煤球的总不能连笼带煤抬了去。有老师看到煤球装在铁笼里,还上了锁,跟蔡人词开玩笑说:“老蔡,怎么,煤球又没长腿,还怕它跑了?”蔡人词说:“煤球没长腿,人也没长腿吗?”问话的老师硬是没琢透这句话的意思。

去提水的时候,蔡人词看到李三是笑着的,这个笑和在张老师家的酒桌旁完全不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成分。蔡人词看到过李三在张老师屋里喝过几次酒。

有天,蔡人词正在屋里看市诗词协会编的《襄阳市诗词协会作品选》,后勤主任来了。后勤主任年近六十,快退休了,早年死了女人,做了十多年鳏夫,去年经人介绍,娶了一个男人死于矿难的女人,蔡人词还去喝过酒。进了门,后勤主任笑得有些节制。

后勤主任说:“老蔡,有句话得说在当面。这开水你就别烧了,不少老师反映,说你拿公家的水加把火卖给学生是不妥的。”

蔡人词把后勤主任的手攥在手里,说:“老主任,学生天天喝生水不行,我烧开水卖给学生还不是为学生好?再说了,我每天提几桶水也值不了几个钱——真要是收费,这个钱我掏。”

后勤主任说:“老蔡啊,这话就说远了,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你是老教师了,教书为本,别为几个小钱坏了名声嘛。”

蔡人词收起笑,愤愤地说:“怎么,偷啦?抢啦?我不信卖几瓶开水能坏了名声。有本事把开商店的、卖冰棒的管好,再来说我的事。”

上罢晚自习后,学校保安和值周老师轮番在蔡人词门口的路上巡查,像过去的巡捕。学生瞅准空隙,悄悄到蔡人词屋里灌一瓶开水就走。一个学生告诉蔡人词,班主任说,晚课后必须回到寝室睡觉,不许随便走动,不然就罚钱。

打开水的学生骤然减少,蔡人词一天卖不出两锅,两只炉子就闲了一只。学生又把嘴伸到水龙头上接水,张老师的冰柜前又晃动着捏着毛票或硬币的小手。他的生意一直持续到秋末。

晚上,没什么生意,屋里冷清不少,冷清得让蔡人词无法忍受。炉子里的火苗很寂寥地摇曳,一如蔡人词的心情。关上风门,火苗就下去了。屋里弥漫着煤烟味,蔡人词打了两个喷嚏。

4

“丫头都有两个月没过来了。”老伴说。

“要不你去丫头家一趟,把她接来过几天。”

蔡人词也想闺女,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工作,一年也回不了几趟家。现在,蔡人词心里对闺女的念想,像灯花,经老伴一挑,就亮了。上次卖煤球的老范问到闺女,他晓得老范的意思——老家方圆几里的人都知道闺女不是自己所生,包括老范。

还是八十年代初,一个深秋的黄昏,正在吃饭的蔡人词看到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扭着身进了院子。蔡人词和老伴吃了一惊。女人挺着肚子说:“叔,婶,俺快生了……行行好……俺快生了……”

是个孕妇!蔡人词家靠近路边,所以孕妇就进来了。老伴起身把孕妇扶进屋,让她躺在床上先歇着。那时家里就一张床,蔡人词从草垛上扯来稻草,在堂屋里铺了草铺,又抱来被铺上,打算让孕妇在草铺上生产。孕妇呻吟着,直喊肚子疼。儿子刚五岁,不懂事,伸手过来摸孕妇的肚皮。蔡人词一个箭步上去,呼哧就是一巴掌,儿子哭着往妈的怀里扑。天黑的时候,妻子看到孕妇的裤裆湿了,知道那是破了羊水,赶忙找来村里的接生婆。蔡人词带儿子出去了。蔡人词回来,见女人产下一女婴,红呼呼的像一只虾。女人在蔡人词家养了一个月,提出要走。蔡人词问女人家住哪里,孩子的父亲是谁,准备去哪里。女人一脸愁苦,什么不说。女人忽然跪下,给蔡人词夫妇磕了三个响头,起身说:“叔,婶,你俩都是俺的恩人,俺得走了,过些时来领孩子。”女人一走杳如黄鹤。女孩取名秋花,蔡人词只叫丫头,不叫秋花。

八岁那年,秋花生了一场病,后来脑子就转不过弯,见人就笑,很少说话。蔡人词喝多了酒就哭,说秋花的病是自己给耽误的,当时不是在学校,也不会让秋花落下病根子。——对不住生她的娘啊。

秋花十九岁那年,蔡人词全家办了农转非,蔡人词带秋花去县里文教局办手续,回来经过一个镇上,蔡人词让秋花看着摩托车,说是去朋友那办点事,等他回来,就找不着秋花了。后来打听到,秋花被镇上一个姓罗的男人带回家。生米煮成熟饭,蔡人词不答应这门婚事也不行。

秋花家穷,蔡人词每月从工资里拿出点钱给她,有时到城里办事,就到秋花家看看,见女婿心疼秋花,也就放心了。

老伴把秋花接到家,蔡人词先看看秋花老了没有,没完没了地问秋花家里的一些事情。最后说,在家多住几天,你妈跟前得有个人说话。秋花只笑不说话,提水,洗衣服。

蔡人词就笑了。

保安阴着脸,像驱赶羊群一样驱赶过来打开水的学生。蔡人词质问保安为什么不让学生打开水,开水里又没下毒药。保安说是后勤主任发话,让他跟后勤主任说。蔡人词心里说,老家伙够奸的。就去找后勤主任。后勤主任的门掩着,里面有哗哗的水声。推开门,热气袅袅,后勤主任正泡在一只缸里洗澡,只露出半个秃顶,像漂着一只瓢。后勤主任的女人扬起手里的毛巾说,没看他在洗澡吗?出去。蔡人词讪笑了一下,带上门,在门外候着。

后勤主任的话也不是没有回旋余地。他说:“也不是让你一瓶水不烧,限量烧,适可而止嘛。”蔡人词客气了两句,说你是管后勤的,还请你多照应照应。蔡人词塞给后勤主任一条烟。

那以后,保安很少到蔡人词的门口转悠,学生像往常一样过来打开水。

这样过了不久,一件事让蔡人词撞上了。蔡人词认定不是个吉兆。

是个雾天。早上,天还没有亮透,蔡人词去解手,从厕所出来,他看到广播室还亮着灯。是不是广播室的灯忘记关了?就往楼上去。来到广播室门前,门没锁,推开门一看,校长张金石怀里搂着教导主任的家属,两张嘴对在一起。蔡人词心里猛地抖了一下,正要退回来,张金石已看到了他。蔡人词很牵强地笑笑,说:“金石校长在啊,我只说广播室的灯忘了关呢……”

蔡人词没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包括老伴。他不去想张金石的作风问题,甚至没有丝毫的反感或厌恶,他觉得那样的事不在他过问的范畴。他是老教师了,从不关注别人的风花雪月。但是,这件事真真切切地被自己看到了,想置身于事件之外几乎不可能。你说是无意间看到的,张金石信吗?说不定他会认定你是暗中跟梢呢。所以,蔡人词不能原谅自己,不能放过自己的莽撞。他在心里骂自己:蔡人词啊,你个老不正经;蔡人词啊,你多管闲事。在灌开水的时候,他居然把开水往瓶口外倒,盛饭的时候,米饭竟撒到了地上。让老伴好一顿骂。你怎么得?魂让鬼摘去了?蔡人词就赔不是,他不想跟老伴说出实情。

有次,他捧着报纸走在校园中心路上,看到几个年轻教师围成一圈,叽叽咕咕谈论什么。细听,是说校长和教导主任女人的风流事。

“主任经常往老家跑,家里的母鸡被人抱了也不知道。”

“母鸡嫩肉,啃着香呢。”

……

蔡人词风一样离开。

周前会上,张金石话里有话地说,身为教师应该为人师表,不要捕风捉影,搬弄是非。特别是个别老教师,心思不是用在工作上,而是做买卖上。我们这是学校,还是市场?啊?

蔡人词有如被烈火炙烤,一把一把地搓脸。

他找到张金石,说那个事他一直装在肚子里,没走漏半点儿。张金石嗤地笑了,目光鄙夷地说:“蔡老师,就不要多此一举了,忙去吧,我还有事。”

隔了几天,蔡人词的胸口好像又被戳了一下——铁笼里的煤球成了一堆煤渣,还被泼了水。蔡人词想哭,但他制止了自己;也想骂人,一蹦三尺地骂人,而骂声却卡在了喉咙,出不来。蔡人词隐约觉得,四围有很多只眼睛用锋利的光照着自己,还很冷,几乎让自己成了冰。同样是丑事,他不便声张。他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用锅铲把掺了水的煤渣铲成不规则的小煤块,摆在屋檐下晾晒,干了,放在炉膛里烧。

老伴的话很挖人:“都大半辈子了,老挨人欺负……哪天是个头哇……”

蔡人词反驳:“……做坏事能有个好?”

这天下午放晚学后,蔡人词正往瓶里灌开水,就听到门外噗通一声,跟着是“夸嚓”地一响。一个女生摔在门前。幸好手里提的是空瓶,还没装开水。这是个瘦弱的女生,闭着眼,抿着唇,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蔡人词估摸着女生是晕倒的,忙背起女生往医院跑。回来取钱时,老伴问孩子怎么回事,蔡人词从饭盒里抓一把钱,说医生说是贫血,说完就走。

女生家长赶到学校硬要把孩子的医药费还给蔡人词,蔡人词死活不要,说算了算了,往后可要注意给孩子增加营养。

蔡人词偏爱古体诗词,不仅喜欢读,还喜欢写。他常年订阅《中华诗词》等多种诗词专刊,经常写一些诗词,在襄阳晚报和市诗词协会办的《楚韵》上发表,不久加入市诗词协会。55岁那年,市诗词协会替他印了一本诗词集,名曰《襄阳民俗大全》,是本地词人中用古体诗词记录本土民俗第一人。丧葬礼俗是这样写的:孝棚后首设灵堂,香火雾蒙烛放光。祭品陈设供桌上,鸡鱼肉蛋整猪羊!反映封建包办婚姻旧俗的诗词写得更是朗朗上口:十八岁大姐七岁郎,点上明灯抱上床。不怕婆婆心肠狠,把你抱上南山喂老狼!

他印了几百本,熟人中只要识两个字的,他就送给一本,那人就感动得不行。蔡人词就谦虚地说,瞎写的,瞎写的。

5

是个周末,蔡人词到市诗词协会参加完一个活动回来,路过花鸟市场的一个旧书摊,弯下身翻看一本诗词刊物时,衣襟被人扯了一下。抬头看,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脸上蒙着灰尘。旁边站着一个女人,四十上下,衣衫褴褛,头发凌乱。女人是男孩的母亲。女人说:“老先生,给几块钱,让俺娘儿俩吃顿饭吧。”

蔡人词把女人和孩子带到一家小饭馆,请他们吃了顿饭。

女人对蔡人词说:“家里遭难了,男人开车撞了人,家底都赔光了也不够,男人出去躲债,抛下老婆孩子不管。怕讨债人上门找麻烦,就带孩子出来了。”

蔡人词说:“你这一出来,孩子不就没法念书了吗?”

笑傲江湖_
笑傲江湖_  作家 杨光举,湖北襄阳人,农民工。业余爱好读书写作,尤其爱好短篇小说的创作,偶有拙作见于网络媒体及报刊杂志。

烧开水的人/杨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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