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南笙的娘抵不过别人的闲言碎语,看到女儿就摇头叹气,眼眶湿红,她还是觉得一个女孩子家,得嫁出去生养了孩子,才算有个完整的人生,父母怎么样也照顾不了一辈子。
村里有个补锅匠,他瞎了一只眼睛,自家那点土地早被酒鬼老爹败光了,幸好他学了些修修补补的本领,谁家的锅破了,凳子腿断了,门拴不上了,都找他,靠着给人修理东西,他也养活了自己,甚至酒鬼老爹死了以后,他还用存下来的钱,买回了半亩田。
补锅匠竟然跑到周家提亲,说要娶南笙做老婆。周涟站起身来就叫小儿子送客,他不愿意把女儿嫁给这么个瞎眼的男人。
可是南笙的娘却不同意见,这个补锅匠怎么说也是个自食其力的男人,要不是没摊上个好父亲,也不至于小时候被打瞎了一只眼睛,没了娘,也没了地。
如今人家靠自己也把日子过起来了,像南笙这样失了清白,还被村里男人看光了身体的女人,有这样的归宿,算不上坏。
周涟知道女儿现在这个样子,确实不可能再有其他人愿意娶,自己要是老了离开人世,两个哥哥各自成家后,肯定也顾不了她,也许嫁个能照顾她的男人,才能保障她以后的生活。
就这样,南笙被许配给补锅匠。
南笙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事,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常常到兰河边发呆。直到有一天娘亲又拿来了大红的嫁衣,南笙仿佛见鬼一般逃开,怎么抓都抓不住。
最后,南笙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这一刻她好像醒了,她求爹娘不要再让她嫁人,她不要嫁给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的补锅匠。
周涟的心软了,可南笙的娘一狠心,还是把女儿塞进了花轿,这一次出嫁,排场跟上一次根本没法比,除了四个轿夫,再也没有多余的人了。
“娘是为了你好。”南笙的娘盖上帘子前苦着脸说……
“妈是为了你好。”白巧的妈妈林思端着放了水和药瓶的盘子看着女儿。
白巧那天晚上还是出去了,房门被锁,她就从窗户爬了出去,掉到后院,幸好腿只是崴伤,并没有伤到骨头,但是这几日她都只能卧床休息。
白巧想出门,躺了几天她觉得自己已经好了,这段时间夜里睡觉,父母就把她的一只手和一只脚用布绳子和床的围栏绑在一起,防止她梦游再受伤。
“我想出去走走。”白巧坚持。
“为什么呢?这村子那么小,哪里你都看过了呀,安心再休养几天吧。”林思已经请了假陪着女儿,研究进度被拖慢了许多,后天她必须回到岗位上了,正忧心着到时白巧怎么办。
“你要乖乖在家,这段日子还是要委屈你先绑着绳子睡觉,方医生答应下周过来帮忙看看。”林思跟女儿说。
等她离开兰塘村,白巧马上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想再去看看那个房子。
那个房子很小,黄色的土胚房外,树枝干草围了一圈当是围栏。南笙进了昏暗的室内,一时间眼睛适应不过来,等她看清,才发现这个房子里什么东西都很旧,什么东西都有修补过的痕迹。
她看着补锅匠那只瞎掉的眼睛,害怕得咽喉仿佛被什么扼住,发不出声,也透不过气。她的傻病似乎更严重了,每日天没亮就跑到村子里四处闲逛,见了人也全无反应,最后一定会往兰河走去,在河边发一整日的呆。
补锅匠总要四处问人,才能找到她,把她抓回家。夜里,南笙发出凄厉的哭喊,那声音,任谁一听都知道屋里发生着什么事。
小孩子问南笙在喊什么,大人耳根一红,都骂小孩子不要多管闲事,那周家的女儿是个疯子,疯子当然要乱叫。
后来再也不见南笙在村子里晃悠,她被补锅匠锁在了家中,只有补锅匠回家的时候,人们才能在那干草篱笆围成的小院子里看见南笙,南笙原本清秀白皙的脸变得蜡黄,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但是肚子却大了,她怀孕了。
这期间周家并非完全对这个女儿不管不顾,可是物质的接济对南笙来说根本没有用处。
如果她是个正常的村妇,补锅匠也许对她并不坏,只是她的傻病终究让人失去耐性,补锅匠也开始骂她是个疯子,言语动作越来越野蛮粗鲁。尤其是南笙晚上的哭叫,把这个男人惹恼了,他反而报复般地在她身上更加用力。
南笙和补锅匠的儿子在正月出生,那一声婴儿的啼哭,让这个瞎了一只眼的男人喜笑颜开,他有儿子了,他当初的决定真是明智,如果不是娶了周家的疯女儿,又有哪个女人肯嫁给他,他又要何年何月才能有儿子?
只是南笙根本不懂得喂养孩子,她看着自己儿子的眼神像是看什么污秽的东西,连碰都不愿意碰。补锅匠只能待在家里,逼着南笙给孩子喂奶,可长久下去并不是办法。
他顾不了那么多,也不管会不会得罪周家,补锅匠开始打骂南笙,只要回家的时候看到儿子在哭泣,他就抬脚一踹,把南笙踹倒在地,但是他不打脸。补锅匠说,你要是敢回娘家告状,就把骨头也踹断。
南笙没有办法,只好惊惶地在补锅匠回家前把儿子处置妥当,其实她并不是不会喂奶,也不是不懂得给孩子换洗尿片,她是不愿意,做着这些的时候,南笙很想去死,她讨厌这个跟补锅匠一样长了个短鼻梁的婴儿。
每一天,南笙都浑浑噩噩,在幻觉和可怕的现实中来回,她常常以为自己还未出阁,还是爹爹最疼的小女儿,以为下午就要跟着哥哥们一起读书,以为高先生还会提问自己,那就要赶紧温习昨天的内容了。
可当她起身去找书,却会看见旧被褥上面的儿子,一阵恶心的感觉从胃里面涌出来,她看清了自己并不在家,而是在一个无望的地狱深渊。
终于有一天,补锅匠的儿子死了,被神思恍惚的南笙掉进水缸里淹死了。
南笙差点丢了性命,补锅匠要杀了她,幸好邻居赶来阻止。浑身是伤的南笙逃走了,逃到兰河边上,她面对着河水嚎啕大哭,如果命运给她一点仁慈,是不是一切都将不一样?
两天后,从镇上回来的二哥哥在兰河边找回了妹妹,他把奄奄一息的南笙带回家。
周涟看着不成人形的女儿,老泪纵横,懊恼至极。而南笙的母亲却始终躲在房里,她既恨,也恼,但南笙杀了自己的孩子,这是她完全不能接受的,再怎么样,一个女人怎么可以杀掉自己的孩子?南笙已经没有救了,她已经彻底疯了,她连看一眼这样的疯女儿,都觉得太痛苦。
白巧在那片废墟前崩溃大哭,那只剩一半的土墙壁丑陋无比,南笙就曾经被困在这样的四面墙中,品尝彻骨的绝望。
身后躲在屋内的老人眼睛里露出恐惧,他小时候听父亲说过南笙的故事,眼前的白巧举止异常,她是不是在周家的老宅里被南笙的鬼魂附了身?不然她怎么总走到兰河边上发呆,现在又对着从前补锅匠的破房子大哭?
如今的老人当年还是个小孩子,根本不记得村头的周家老宅什么时候就没了人住,但大人们都爱把周南笙作为饭后谈资,一遍又一遍地说起。这个小村庄里,这么多年来,也只有这么一个值得谈起的传说了。
村里人都说,南笙回家后不久,就在一个晚上,跑到兰河里自尽了。不久以后周家就离开了兰塘村,听闻是因为那南笙的魂魄迟迟不肯离去,在老宅夜夜啼哭。
林思听完这个传说,再看女儿这段时间的举止,尽管不信神鬼,心里也不禁困惑。但方医生给出了解释,有些心理敏感的人听过一些故事,比常人更容易产生幻觉,也许白巧听村里人提过这个传说,所以才会有异常的举动。
白巧站在兰塘村的边缘,抬头看着村后的青山,隐隐约约能看到山上的一座古庙,那庙应该已经荒废了。
南笙并没有投河自尽,回家后的她终日沉默不语,却突然跟父亲说要出家学佛。最后她在哥哥们的护送下,上了大雾山上的尼姑庵,伴着青灯古佛,寻求余生安宁……
幻觉消失了,南笙没有再发疯,她不再哭,也不再下山,终日虔诚念佛。南笙在高山上远远地看着自西向东流淌的兰河,常常想起一个人。
与镇长儿子大婚那日,她逃婚是为了在兰河边与高先生相会,他们约好了,一起离开这个小山村,一起往更大的世界去。
“南笙,我做过你的老师,而且你有婚约在身,世人容不下我们。”
“你不是教新学的老师吗,你不是早早剪了辫子吗,怎么还跟他们说一样的蠢话,是你说的,国外都提倡自由婚恋了。”
“好,那我们离开这里吧,我到北方去教书,定然饿不着你。”高孟明握紧南笙的手,一脸毅然。
可是,那道黑色的身影拦在了南笙和高孟明前面,阻断了他们奔往幸福的路。他们遇到了拦路打劫的盗匪,悍匪手里的短刀,沒入了高孟明的胸口,他艰难地转过身体,眼里倒映着惊恐的南笙,目光中满含着不舍和抱歉。
高孟明被扔进了兰河,他的身体沉入水底,南笙的心也沉入了深渊。她好像没了知觉,任由匪贼蹂躏,身下的剧痛冲击着本已支离破碎的灵魂,南笙的血和泥巴混在了一起,她闭上眼睛,不再看那灰白的天空……
白巧闭上眼睛,好像又看见了斯文儒雅的高先生,他用书敲了敲南笙的脑袋,嘴角勾起一抹微笑,眼底尽是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