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巧慢慢睁开双眼,灰蓝色的天空在眼前铺开一片,湿凉的感觉从肌肤渗入血液,体温被一点一点带走。
又一次,醒在黎明前的兰河边。
白巧在梦中变成了南笙,乘着月明星稀的夜晚,跌跌撞撞地往兰河走去。月色下的兰河,浓黑的波浪上洒满细细碎碎的银光,随风荡漾,黑晶般的双瞳也染上了这莹莹点点,满目潮热也抵不过夜凉如水,凉入骨髓。
南笙穿过河滩的芦苇丛,一步步趟入河中,直到冷水没过双膝,才驻足停下。她望着对岸,久久不动,这站在河里的女人,已经成了兰塘村一景,人们都说,周南笙是疯了。
白巧从湿软的地上站起,往村头走去,尚未干透的裤子贴在腿上,冷得她瑟瑟发抖。进了那栋旧宅子,白巧放轻了脚步,悄悄回到二层的房间,她不想惊醒了父母。
将换下的脏衣裤扔在地上,白巧套上一条素白的睡裙,便爬回那张有些年岁的床上。这是一张清末年间殷实人家常见的木床,四面有围栏,正面装饰镂空雕花,安盖封顶。但是年久失修,许多地方已经损坏,里面一处立柱几乎快断了,白巧父母给这床放上了一张订做的现代乳胶垫,让女儿先睡着。
白巧闭上眼睛,好像看见了未出阁的南笙,也躺在这张雕花木床,睡着了,呼吸匀称,紧闭的眼上睫毛微微颤动,好像做着美梦。
白巧数了数日子,在兰塘村已经住了一月有余,还有一个月暑假就要结束,可父母的工作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白石屹夫妇是地质学家,两人因科研结缘,成家后更是彼此的工作搭档,共同踏遍中国千山万水,哪里有研究价值的地质地貌,就有他们的身影。
可是这样的工作性质却苦了女儿白巧,她读书后常年随父母辗转各地,转学成了家常便饭,甚至有时就由父母补课,连学校也去不了。
白巧是个安静的女孩子,母亲林思常跟丈夫说,这个孩子太孤僻了。他们有些自责,是因为工作的原因让白巧交不上朋友,性格才会变成这样。
可白巧从来不觉得孤单,她抱着她的平板电脑,不玩游戏也不看剧,她看书,从经典到畅销,从国内到国外,她常感觉与书中人物同呼吸共命运,是朋友,是知己。孤单一人的时候,她会同他们说话,又或者,仿佛透过这些鲜活人物的眼睛,看世界,看自己的世界,也看他们的世界。
“这个孩子,是不是有些……奇怪,她有时候自言自语,我都听不懂。”林思不敢说出“不正常”三个字,作为母亲她接受不了。
白教授倒是没有太在意,白巧学习能力一直很好,应付应试教育得心应手,即便经常转学,考试成绩仍能够居于上游。这样聪明的孩子能有什么毛病?
“你要是实在担心,找个时间带她给老方看看。”老方是白教授的好朋友,一位心理医生。
白巧听见了,自此更沉默寡言,她不想看医生,害怕被人当成神经病。尽管她常感觉那些体验太过真实,人们所认为的虚幻,在她眼里,比现实更真实。
兰塘村坐落在湘西地界,背靠两座小山。面对兰河,兰河约莫二三十米宽,绕了兰塘村半圈,与两座山一同将这小村庄与外界隔绝。
即便在动荡不安的旧时代,兰塘村仍能偏安一隅,不过是要上交的粮食变成了银元,五六十里外的县官变成了县长,村里最殷实的大户周家换了一个教新学的教书先生。
不过就算是周家,也只是会在农忙时请两个短工帮衬农活,更别提田地合起来才抵得上一个周家的其余村民。日子过得紧巴巴,镇上从不指望兰塘村能交上多少粮食,多少银元,村长不过来讨救济就已经很好。
但是现在不同了,新中国成立不久,兰塘村就通了一条大路,村里的孩子都到镇上读书,村里的年轻人也从这条大路走向了城市,大家都外出务工,基本没有留下来的青壮年。
白巧一家来的时候,兰塘村仿佛已是一条荒村,只有土砖房前走过的几只黄鸡,和傍晚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显示这条小村还是有人住的。没有人愿意修缮这里的房屋,一切仿佛还是百年前的样子,赚了钱的兰塘村人更愿意到镇上买房子,政府也有相应的鼓励政策。
这是一个快要消失的小村庄。
“妈,暑假结束后我上学吗?”白巧一家在一层的厅堂内吃着早餐,她咬完一个包子后问。
“到镇上的学校吧,你爸已经跟跟镇一中那边打过招呼了。”林思剥好一个鸡蛋,放到女儿碗中,目光却注意到白巧的衣服。
“你昨晚穿的睡衣不是这件呀,为什么换了?”
“上厕所弄湿了。”白巧不想再说衣服的事,拿起鸡蛋便往二楼走去。
林思在白巧的房内找到了换下来的睡衣,裤子腿有些潮湿,整套衣服都粘上黄褐色的污渍,看起来像是泥巴。她皱起了眉头,困惑地将衣服拿到院子,扔进脏衣桶。不容林思多想,白教授已经背上背包,招呼妻子一同出发,他们做研究的地点离兰塘村不远,所以他们才跟当地人租了这座破房子。
房子虽破,但是多年前想必是村里最大气豪华的住宅了,两层的青砖房,有八间里屋,四个厅堂,院子也足够停两辆越野车。
只是将房子租给他们的老人眼神闪烁,像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白教授稍微一猜也能猜出怎么回事。这样的老宅子应该是属于村里的族长,百年来的故事肯定不少,可是对于搞地质的学者来说,动辄研究上亿年的地层,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根本是无稽之谈,他并不在乎。
白巧一人留在家中,她想起母亲说暑假结束后要把她送到镇上读书,路程那么远,肯定要寄宿,只有周末能回来了,她不想去。
白巧知道南笙也不想去,哥哥们说变天了,没有科举了,想出人头地,要到镇上的学校学习新学。但妹妹不能去上学,新任镇长的儿子过来提亲,父母已经应允了,南笙只能断了到学校读书的痴心妄想,嫁到镇上,但她不想嫁。
娘说爹把她惯坏了,才会这样任性。从小让她跟着两个哥哥读书,私塾先生上门的时候,她就搬一张小桌子,小凳子坐在两个哥哥旁边,跟着摇头晃脑。那个古板的老先生见家里长辈不说什么,这小姑娘也不碍事,就默许了。
“女子无才便是德。”老先生斜着他的小眼睛,眼眶周围都是褶子,灰溜溜的眼珠看着南笙。
南笙似懂非懂,但是爹爹都没说什么,学了字,就可以自己看书房里的故事书了,不用求两个哥哥给她念,她坚持着坐在那,假装没听到老先生这句话。
周家世代务农,周涟接了老爷子的班,成为兰塘村的族长,他谨遵教诲,努力让家里的男孩子得到好的教育,这穷山恶水指望不上了,唯有孩子们读好书,考取功名,完成自己当年未竟的理想,才能让周家,让兰塘村翻个身。
周涟是个心思活泛的人,外面的世界一变,他便给孩子们换了先生,原本教着三纲五常的老先生听到自己被换了,恨恨地从周家走出,一脸忿忿不平,骂周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粗鄙农夫,世道再怎么变也轮不上他们这些乡巴佬得势。
南笙看着老先生那副嘴脸,心里暗暗偷笑,不知道爹请回来的新先生是什么模样?
新的先生到来时,南笙和两个哥哥都很惊讶,他太年轻了,看起来比哥哥们大不了多少。
“鄙人姓高,在外留学过两年,镇上的教职还没安排上,先应周先生邀请给你们上几日课。”高孟明身材高挑,面色白净,一双眼睛笑起来弯月一般,一下便拉近了与人的距离。
课上,南笙看捧着书的高先生,目光落在他的双手,那手指细长白皙,骨节分明,十分好看,竟让南笙看痴了,浑然不知高先生正看着自己,对自己说着话。
两个哥哥喊她,“南笙!你干什么?高先生提问你呢。”
南笙一怔,从前的老先生只当她是个摆设,从来不问她问题。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正好对上了高先生那双亮闪闪的眼睛,南笙脸顿时红了,她恨自己根本没听到高先生问的什么,正窘迫得不知所措。
肯定要挨骂了,说不定还要被戒尺打手板,南笙不安地想着,却见高先生嘴角上扬,微微一笑,抬起手中的书,轻轻敲了敲南笙的脑袋,“发什么呆呢,现在女孩子也上学校,进了课堂,就得好好听课。”
南笙从没有听过这么温柔的声音,即便是批评,也像一阵春风。
从此她比以前更认真了,全神贯注地听课,高先生夸她一句,她能高兴一整天。高先生教授的知识是前所未闻的,南笙开始向往那个广阔的世界,她也想明年跟着哥哥们一起到镇上读书,这样就有机会继续当高先生的学生。
第二年开春,南笙没有等到爹爹答应跟着哥哥们上学的要求,只等来镇长儿子的提亲。
刚刚走马上任的镇长原本并没有想过娶个小村子里的姑娘做媳妇,可是他的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见了南笙一面,可能就在南笙跟着母亲到镇上采买的时候吧,结果这一面之缘,他念念不忘,竟犟着非要娶了兰塘村周家的女儿。
周涟当然是应下了婚事,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件大好事。
南笙臭着脸,说不要嫁,娘把她骂了一顿,周涟向来疼女儿,可是这回他也不帮着了,只说是为了南笙好。
南笙见过那镇长的儿子一面,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子,像他爹那样有个宽大的额头,笑起来一脸的世故圆滑。
南笙躲进房里哭了,哭了整整一夜,第二日眼睛肿得像个核桃……
白巧也哭了,她红肿着眼睛坐在床上,小小的夜灯发出橘黄的光,映着她淌满泪水的脸,刚刚是一场梦吗?
南笙躺着恸哭的角落还留着热气,那小小的身影轻轻颤抖,不远处的煤油灯明明暗暗。不是梦,南笙就在这里,就在她的身体里,她流的是南笙的泪,刺痛着的那颗心脏,也是南笙的。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白巧的妈妈端着一杯牛奶走了进来,她看见女儿哭得双眼浮肿,怔怔地看着床头的小灯,吓了一跳。慌忙放下牛奶,坐到床边,“巧巧,你怎么了?”
白巧转过脸来,带着哭腔说道,”我不要嫁到镇上。”
“嫁?”林思看着女儿,一脸不解。
“不要到镇上,不要……”
“你不要到镇上上学是吗?”林思把女儿抱进怀里,轻轻拍了拍背。
白天白教授和妻子基本不在村里,白巧一个人待在偌大的旧房子里,从前厅走到后院,再从后院绕到前门,跨出只剩了半扇的大门,从村头走到村尾。
白巧仿佛失了神般漫无目的地走着,见了人也全无反应,却常常停在一座只剩半截的破土房子前发愣。每当这种时候,对面房子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就会躲进屋内,从窗户看着白巧。
而白巧最后总会往兰河岸边走去,坐在芦苇丛里,一待就是一下午。
“你的女儿哦,撞了邪啦。”村东头的老人跟林思说。
白石屹厌恶地扭过头,对妻子转述村里人的话感到不耐烦,“亏你还是个教授,这些事你也听。”
“可巧巧的睡衣常常莫名其妙沾满泥污,这事有古怪。”林思愁着脸。
当晚,白教授夫妇没有睡觉,他们彻夜写着研究报告,更重要的目的是想知道晚上女儿是不是有什么异常。
听到动静的时候,林思第一个冲到门口,她轻轻推开本来就虚掩着的房门,只见女儿白巧从房间内走出,径直往一楼去。
他们悄悄跟上,趁着月色,白巧看起来半眯着眼睛,步伐缓慢,但目的地明确,绕开了所有障碍物,直直往大门走去。
林思想上去阻止,白教授拉住她,摇了摇头,示意继续跟着。
他们见白巧似乎很熟悉这漆黑的村庄,瘦瘦的身影穿梭在破败的房子间,遇到砂石堆砌的废墟,还会手脚并用地爬过,速度不快不慢。
最后,白巧来到兰河边,她仍旧没有停下,往河里趟去。这下林思急了,但白教授依然拉着她,轻声说,“没事的。”
果然当水没过膝盖的时候,白巧就不再往前了,只是呆呆站着。她的长发轻轻飘起,芦苇也随着夜风飘摇,东方的天空已经开始略略泛白,月光为兰河镀上一层朦胧的银白。
当天又亮了一些,白巧终于转身,回到岸边的芦苇地里,仿佛体力不支般倒下了。林思赶紧跑上前去,还好,女儿只是昏睡了过去。
白石屹轻轻抱起女儿,将她带回老宅子,放到床上,林思替她换下湿掉的衣服。
“看起来是梦游症。”白教授跟妻子说。
“最好不要突然叫醒梦游中的人,明天我问问老方怎么办。”
林思点点头,看来白巧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她想起那段长长的路,和月色下的兰河,有些心有余悸。
第二晚,他们按照方医生的建议,将女儿房间的门锁上,至少这样她去不了这么远,比较安全,他们没法每晚不睡觉看着白巧。
他们把门锁了。
南笙用力推了推门,暗想,如果现在不出去,等婆子们把嫁衣拿过来,就没有机会跑了。
她着急地环顾着自己熟悉的房间,目光锁定在朝着后院的窗户,她推开窗,看了看,也算是有落脚的地方,就从这里出去吧。
南笙背起行囊,从窗户爬了出去,她很害怕,但是更怕跑不了,等到安全落地,她砰砰乱跳的心才安定一点。
家里的人都在为婚事忙碌着,并没有人注意到瘦小的她,南笙顺利从后门溜了出去……
等周家发现新娘子不见了,迎亲的队伍已经走到半路。
周涟召集村里能帮忙的人都去寻,却始终不见南笙踪影。镇长儿子马孝文到了,他骑着高头大马,身着新郎官的红衣,胸前还戴着一朵大红花。
笑容满面,春风得意的马孝文听闻自己娘子不见了后,一时表情收不回来,僵愣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一句,“什么?不见了?”
一时间兰塘村沸腾了,看热闹的人们都散开帮着寻人,在家带孩子的女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嚼舌根,一下子各种风言风语越传越不靠谱。好在周家平时待村人也不薄,人们也都希望能尽快找回南笙。
到了夜里,不少人都放弃寻找,回家睡觉了。周涟带着一群愿意继续帮忙的男人,提着灯笼分开三组,一组往村后的大雾山去,一组往小雾山,还有一组搜兰河边。
大小雾山虽然不高,但到了清晨就雾气缭绕,所以得名。他们怕南笙自己上了山,遭到野兽袭击,所以周涟让大部分都到山上去寻。
可是直到天明,精疲力竭的众人在山林里什么都没找到,此时有人过来通知周涟,南笙在兰河边被发现了。
周涟没有看到女儿刚被发现的场景,但他也无法想象如果自己亲眼见到了,会是什么反应。
人们说,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从芦苇丛中站了起来,大家走近才认出那是南笙。几乎一丝不挂的南笙丢了魂般,面对着众人。身上仅剩已被撕得破烂的内衫,在场的男人都看清了,南笙白滑的双腿间粘着已经干枯的血迹,和污泥混在一起,红褐红褐的颜色分外扎眼。
好一会儿,才有人想起该给南笙找件衣服遮遮身体,披上衣服的南笙很快晕倒了,被人背回家中。
南笙娘哭个不停,发生这种事,婚事肯定要泡汤,而且女儿没了清白,以后可怎么办。
马家果然退婚,马孝文回去还挨了一顿臭骂,他爹说,早让你不要娶这种晦气的村姑,不听话,看现在成什么样子,丢马家的脸面。
苏醒后的南笙彻底傻了,无论谁问她那天遇到了什么事,她都说,自己遇到了一只巨大的黑熊,爪子有脸盆大,她怎么挣扎都没有用,熊掌一下就把她拍晕过去。
兰塘村这一带最凶悍的野兽只有家狗那么大的山猫,根本不产黑熊,没有人信南笙的疯话,大家都说,她肯定是自己跑出去,不知道被哪个野男人给侮辱了,受了刺激脑子已经不正常。
南笙回家以后确实痴痴傻傻,除了吃饭睡觉,她只做三件事,不是躲在房间里流眼泪,就是一个人跑到兰河,趟进河水里泡着,人们发现南笙走到沒膝深的地方就不会再往前,次数多了也就懒得阻止。
而最后一件事,就是常常拿出以前的书本,跑到书房里坐着,一副从前跟着哥哥们上课的样子,可书房里根本没有人。
两个哥哥已经到镇上学堂读书了,家里不再请先生。
请来的郎中都说这种病无药可医。周涟只好就这么养着这个女儿,只要不饿着,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