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坡惊魂散记

2019-02-04 20:06:08

世情

二叔不是我的亲叔,老家那个地方同一个姓的人太多了,亲戚关系错综复杂,想理顺了并不容易,但我从小就知道我得把他叫二叔。

二叔有文化,年轻时上过高中,很早就被公家选走当了国营厂的工人,但后来因为受了刺激得了羊角疯,厂子让他回家养病,而这一养就再也没叫他回去。所以四十多岁才讨了婆娘,人家来时还带着个十来岁的男娃。二叔他爹,也就是我的五爷说这就不错了,到底没打光棍儿,说完吧嗒吧嗒猛抽他的那杆老旱烟袋,燎起一片青紫色烟雾------。

二婶应该是四川或者湖南一带的人,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擅长小炒肉,选带皮的五花猪肉,肉要看上去三分肥七分瘦,切片后热煸出油,用蒜泥、豆瓣酱调味,再放入尖椒,酱油和白糖翻炒,最后盛出来的,总能让吃饭的人高高兴兴,赞不绝口。

但我们这个乡间小镇,小炒肉这个称呼实在不怎么接地气儿,一来二去,都叫成了辣椒炒肉,名字虽然土了,但更能引起吃的心思。二婶的饭菜传出名声后,我们那里人家办酒席,都要请她去帮忙,很多爷们吃完后都要感叹一下,看看人家婆娘,拾掇饭菜的滋味就是不一样,然后就数落自己家里的,所以惹恼了许多当地婆娘,二婶也平白受了很多白眼。

后来在别人劝说下,二叔把临街的房子重新收拾了一下,开了个小饭馆,二婶掌勺,二叔打杂,日子就这么凑乎着过了起来。但谁也没想到,小店的名气越来越大,生意越来越好,二叔家在我们那个镇子上,成了最先买下电视机的人家。那时我每天放学路过,远远就能听见二叔兴奋喊道,“祥子他妈,加一份辣椒炒肉,三肥七瘦,快点哎------”

镇子旁边的河水一天天流着,人们的日子也一天天过着。几年下来,二叔的气色比以往好的太多,但性格一如既往的实实在在。比如店里遇有说自己没带钱的客人,大多时候让人家就那么走了。看不过眼的别人让二婶管得紧点,二婶总是笑着用已经熟练的本地方言说,那能有几个钱,都也不容易。说完,两口子就对视一下,相对着憨厚笑笑,然后就各忙各的,不再多说一句。

五爷后来念叨,日子这么过就好了,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于是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话,有一年,大水冲了上游大坝,淹了小镇里的很多人家。这事过后不久,一个高个子外乡男人找到二婶,用我们当地听不太懂的语言谈了没几句,两个人就打了起来。让我们惊讶的是,瘦弱的二婶竟然将那个男人打得头破血流,落荒而。但第二天,她带过来的那个孩子,也就是祥子却被弄丢了。

在二婶的嚎啕大哭声中,周围的邻居问清楚,才知道原来是二婶的前夫,也就是祥子他亲爹找了过来。人家爹找儿子,虽说天经地义,但这种不太讲究的方式却让淳朴的当地人愤怒不已。于是,在县城火车站,正当那个男人带着祥子钻进拥挤的车厢时,几十号人却将这辆即将开出的火车拦停了。

小县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结果光公安就来了好几车,到底也没让那个南方男人走掉。经人家一查,祥子他亲爹有案底,一审问,又招供了新的案子。大人不能放了,但孩子不能没人管,几个公安一商量,这才把祥子送回二叔家。那天夜里,二婶抱着祥子哭了一宿,二叔旁边呆坐了一宿。

也就是在那天,听我母亲跟我父亲唠家常时,我知道了祥子不是二婶亲生的,而是祥子他亲爹与另外一个女人厮混后生下的。那女人后来又跟了别人,当时未满周岁的祥子就被二婶抱了回来,自己养活。这女人真不容易,当时我想。

日子好不容易重新平静过了几年,有一天,祸事却又找上门来。原来祥子上初中后,早早谈了个女朋友,为了这个姑娘,与社会上的混混们有了冲突,伤了人,进了局子。没过几天,就听说他被关进少管所,可能两三年才放出来。

二婶听到消息,当天就病倒在床,过了很长时间却总也不好。后来送医院检查后,二叔就再也没有了高兴神色。之后,两个人每天依旧经营着他们的小饭馆,只是后来二婶逐渐不再掌厨,二叔也不再高声吆喝着报菜名了。那一年,印象中好像冬天分外地冷,雪也下得格外地多。

过完大年,二婶终于没有熬过去,咽气前咿咿呀呀地紧抓住二叔的手,竟然抠破了他的皮肤,血流下来染红了一片床单。二叔说你放心吧,我这岁数也不能再找了,祥子以后还是我的儿子,我还指望他给我养老送终呢。二婶不再吭声,合上眼睛,就那样去了。

处理完二婶的后事后,从坟地回来时,走在最后的二叔,突然放开喉咙,魔魔怔怔大声喊着:“祥子他妈,辣椒炒肉,三肥七瘦,快点儿哎------”,喊罢倒地开始抽搐,白沫子涂了一身。帮忙的男人女人们都说,完了,完了,疯了,疯了。几个亲戚邻居一起把他按住,掐人中,锤后背。而当时我则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站在人群后边的祥子,一声不响地立在那里,嘴唇紧闭,神情冷漠。

二叔醒来后,才知道祥子提前被放回来,却又不辞而别。亲戚们怕他更伤心,就开导他说反正不是亲生的,由他去吧。将来你再讨个老婆,日子该咋过还咋过。二叔笑笑,说,将来祥子还要回来呢,我得赶紧挣钱,准备给他盖房子,娶媳妇。所以,二叔的小店依旧开了下来,逐渐的,吃的人多了,雇的人也多了,但辣椒炒肉的口味没变,招呼街坊邻居还和以前一样周到。

而二叔闲起来除了推着已经坐在轮椅上的五爷溜溜弯儿外,就是坐到小店外面的马路旁边,逗逗每天定点过来吃食的几条流浪狗。只是父亲偶尔提起过,好几次起夜时,都看见对面二叔家有一盏灯经宿不灭。母亲插了句嘴,他二叔那是怕祥子回来后以为家里没人呢。说完两人都叹了口气。

时间匆匆,岁月无语。当年还是孩子的我,离乡求学又携笔从戎,后来在外地娶妻生女,但从时常与父母的电话中知道,老家人们的生活方式变了,周围环境变了,据说二叔小店也经过几次坎坷,但现在依然还很红火,而他家里仍旧有盏电灯在夜里长明不灭。这一年,我春节回老家探亲,年三十那天,家家户户依照旧规矩,中午就要响炮竹,意思大概是要祛除上一年的各种不高兴的事情。

一群人放完炮竹后,趁没吃午饭前站在街上聊天时,已经掩盖不住老态的二叔也佝偻着身子,坐在自家小店门口,一边逗弄那几只和他一样佝偻身子的土狗,一边听我们互相打屁吹牛,听到高兴处,也跟着憨厚笑笑,然后便又继续挨个抚弄脚下那几团脏兮兮的狗娃,偶尔自言自语几句。

不注意间,一辆外地牌照的白色轿车慢慢驶了过来,停下后,下来一家三口,穿着时髦体面。正盯住仔细看时,那男人拽着女人,抱着孩子,几个快步来到二叔面前,猛然跪下,嘱咐那漂亮孩子:“快叫爷爷”。说罢,自己却先低头俯首,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再看二叔,大红灯笼下,这老头儿却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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