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捅了捅炉子,里边的火星随着煤灰飞扬上来,飞扬上来的,还有焦煳味和劣质煤燃烧时硫的味道。这味道不好闻,但是亲切。很多时候,亲切和劣质搭配到一起,亲切就成了稀释劣质的溶剂。老马喜欢这种味道。
在焦煳味中,老马忽然嗅到了一丝血腥的甜香。在升平日久的今天,能闻到这样的气味,太不容易了。要知道,这种甜香是独一无二的标示。除了人,对于其他禽兽而言,血腥气中是没有这种醉人的甜香的。他上一次嗅到这味道,还是在26年前的北京。
老马抬头向街对面瞟了一眼,一个头型怪异的男人刚刚走过,除了他中间留着头发,两旁剃得精光的头型外,这个男人庸凡得不值一提。
老马心中一动,默念化气咒,左手掌心凭空多了一小粒暗红色透明珠子。老马瞧着那颗小小的,质地如琥珀一般的珠子,笑了。
他小心翼翼地在随身的旧挎包里拿出一个木匣子,抽开匣盖,把珠子放入从其中一个方格里,再合上盖子,放进挎包。
在把匣子放进挎包的时候,里边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响声,老马心想,这匣子还缺很多珠子,都没装满,自己最近实在是有些懒散了。
但老马实在舍不得这幽暗的炉火。在遥远的从前——老马实在记不得自己年轻的时候是什么年代了——他的师父曾经对他说,看透了炉火,才能看透世事。
于是在老马之后漫长的修习岁月中,他总是愿意守着炉火。如今他对炉火难舍难离,而对他自己而言,实在说不清是为什么,是因为没有看透世事而继续修炼?还是已经不在意能否看透世事,只是习惯了依偎在炉火边?
或许这些对老马而言,已经不再是问题,因为他选择了一个可以一直守在炉火旁的职业。
炉火终于还是熄灭了,其实老马早已卖光了今天的肉串,等到这时再走,只是对炉火恋恋不舍。或者说老马从炉火中看到了什么,不想那么早地回家。
老马收拾好烧烤摊,慢慢磨蹭着步子,向家里走去。走进小区,那红蓝交替的警灯闪耀着,在他家楼口围着一层层的人,老马皱了皱眉,那是一股腐败的酸,太难闻了,这也是好久不见的味道,这味道对于老马而言毫无用处,而且避之不及。
他快速地穿过人群,对警察解释,他家在302,他需要穿过血腥的凶杀现场回家。当然,警察出于职业习惯还是盘问了他几句,但满身油腻,灰头土脸的老马,实在与杀人犯沾不上关系。
警察只是习惯性地登记了他的身份证号码,就挥挥手放行了。警察的焦急与不屑中有点咸咸的味道,老马尝过这种味,有点冲口,对于一些喜欢刺激的食客而言,这算是不可少的调剂,老马默念了化气咒,左手多了一粒灰白色的珠子。
老马走过那具躺在血泊中用不知在哪找来的白泡沫塑料板盖着的女尸,心中充满了厌恶——这是多么丑陋的杀戮——毫无目的,毫无创建。
过了很久,老马才从厌恶中缓过神来,他还需要为明天的生意做一些准备。老马把今天用过的铁钎子扔到沸水里煮了一会儿,晾凉,拎出,擦干,开始穿串。
羊肉块是早已用香料腌制好的。是的,的确是羊肉。老马对自己的生意从不含糊,老马并不自诩是个好人,但却自诩为一个正派的生意人——一个正派的生意人,从来都是对自己的生意认真的,对自己的顾客也是负责的。
一个正派的烤串人,首先要对自己的食材负责。这羊肉不单单是羊肉,而且是蒙古的羊肉。一周前,老马用神行咒去了趟外蒙古,在哪里偷猎——或者说是盗取了几只上好的肥羊,宰杀后施以冰冻咒,再用一个小时背负回家,切好,装进冰柜,备用。
老马坐在桌前,对着待用的铁钎子施以爆裂咒。施了咒的铁钎穿上羊肉块后,羊肉块会从内而外地产生细微的爆裂,这样烤的时候更容易入味。
这个咒语老马如今已经用得炉火纯青了,记得刚学会这个咒语的时候,老马还不能运用自如,别说是细细的铁钎,即便是彪悍的契丹骑士用的铁矛,他也是弄坏了好几根才施咒成功的。
当然,这些练习都是私底下进行的,在大汗面前,他无论如何都要保持一名萨满该有的神秘和镇定。整队契丹骑士的铁矛都被他施以了爆裂咒。这一队契丹骑士便所向无敌了。
在他们的矛尖前,无论是来自呼罗珊、古尔还是来自塞尔柱突厥的彪悍骑士,全都无一例外地爆裂成了一朵朵鲜红的菊花。那一次,他收获了无数的暗红色小珠子,等到撒马尔罕城下,他的暗红色小珠子已经装了整整一马车。而他的汗,从此也被人称为菊儿汗。
穿好了肉串,老马把它们放回冰柜,有对明天要用的木炭施以烈火咒。在烈火咒的作用下,木炭会持续燃烧。
当然,出于自己的职业特质,老马对烈火咒进行了些许改良,他延长了燃烧时间,却最大限度地限制了燃烧烈度——毕竟这是在烤肉串,不是在进行战争。老马的大多数咒语都与战争有关,这也是当初他的师父收他为徒,让本族秘法得以传承的本意。
他所从属的种族,虽然称不上战斗种族,但能立国百年,延绵不绝,靠得也绝非虚无缥缈的天命。天命这个词,曾经对老马有着难以想象的诱惑力,但如今,他对这个词呲之以鼻。
如果真有天命这回事,那么他这个使用烈火咒抵抗哲别骑兵大军,保卫巴拉沙衮,保卫天命所归的菊儿汗的萨满,怎么又会灰头土脸地被城中卑贱的市民出卖,绑缚到哲别马前呢?
老马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丢掉了巴拉沙衮,或许就是因为自己背弃了天命吧,那时候的天命,不是恰恰站在了野蛮的蒙古人一边吗?老马觉得,这个本已明了的问题又缠上了他,他需要明天在炉火中找到答案。
准备好了木炭,老马将进行最后一项工作,对那几箱老雪花啤酒施以冰冻咒——当然也是经过老马改良过的,让老雪花一直处于让人舒爽愉悦还不致冰冻的温度。
从前的冰冻咒并不是这样的,年轻的老马并不愿意对自己所施的咒语进行太多修改与干涉,他喜欢那种暴烈的、野蛮的咒语力量。
比如那一次他为窝阔台汗的将军拔都服务,只用了一小会儿,就让宽阔的河水冻结,让蒙古人的骑兵大军成队成队地通过河流,砍杀戴着十字架的马扎儿人。而如今的老马,更愿意驯服那些自己熟悉的咒语,让它们温顺地为自己服务。
照理,这时的老马应该睡去了,可他却没有,楼上那个男人被他施以了草木咒之后,那带有草木气息的苦味便日益成熟。
今晚这苦味更加醇厚了,他满意地用化气咒收获了几粒咖啡色的小珠,这是他如今最爱的味道。更妙的是,这苦味搭配上从卖香蕉妇人那里收集来的满含母爱的奶香味,都是食客们最爱的蘸料。
这蘸料里还有一味辛辣,那是恐惧的味道,老马的木匣子里已经没有存货了。一方面是这种味道不需要太多,另一方面是这种味道得来并不容易——只有那些真正有忏悔之心的人,才会恐惧得发出这种气味,但如今知廉耻的人实在是不多了。
老马因为那苦味的小珠,不得不在今晚收集一些辣味了。他决定去市区找那个留着奇怪发型的男人试试,或许——当然这种可能性很低——会收集一些辣味。
打定了主意,老马穿上外套出了门。在小区口,他遇到了那对卖香蕉的母子,卖香蕉的妇人手里拎着一塑料袋鸡骨头,寻找着院子里那些饥饿的流浪猫。她见到老马,友善地笑了笑,问:“老马,这么晚了还出门?”
老马只是笑了笑,没说话。在他和妇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的左手心又多了一颗亮红色的小球,那是一种纯粹的甜味。今晚真幸运,老马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