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市場人生
傳統台灣小市場
賣雞蛋的男人大概四十來歲，精瘦，一邊在嚼檳榔，嘴紅紅的。他滿臉笑，樂得不得了，幾乎帶點調戲神情，歪了頭問我：「真的要我挑？你相信我？」
一斤蛋三十來塊不到四十，實在牽涉不到相不相信。但是他一副有下文的神情，我就點了頭。他開始挑蛋，邊嚼檳榔，嘴邊冒出鮮紅色小沫，有點渣渣的，他說：「你這就對了！」他鼓勵的對我猛力一點頭：「我賣的蛋都是好的，我不會亂挑。你們以為自己挑會挑得好，我天天在挑，每天挑八小時，每天一千個蛋，你們比我知道哪個蛋好？」他用手輕巧的捏住蛋殼說：「我一摸就知道。」有個女人從他攤位面前經過，對他豎了一根指頭，匆匆一瞥，實在沒看清是豎的哪一根，食指？中指？也或許是無名指？他興高采烈的：「看到沒有？剛才那個，老顧客！她這樣！」他豎了食指，左右一搖，對我說：「我看見就知道，她要買一百塊，叫我裝給她。她常買，只要跟我這樣，」他又搖晃了一下食指：「我就知道她要我幫她挑蛋。」他把裝在透明塑膠袋裡的雞蛋放上去秤，告訴我：「七十八塊。」
我只要買一斤的，我沒說話。他說：「早上煎荷包蛋，中午九層塔炒蛋，晚上蕃茄炒蛋。一天就吃完了，還不到一百塊！」手張大著，掌向天，激烈的向前一撐。我覺得我不認這筆帳似乎不識時務，就接了蛋付了錢。他笑嘻嘻的說：「下次來，你這樣比，我幫你先挑好，你買完菜過來拿就行。」他把食指鉤起來，實在不知道那表示什麼，不過我還是點頭。這賣蛋的販子是個人物。
住家附近總是有傳統市場。曾經住過市中心的新社區，大樓三十二層，但是下了電梯，隔壁小巷子裡轉進去，三繞兩繞便有傳統市場。我是不買菜不做飯的人，絕對沒有特地挑市場附近的住處，但是住的地方，附近總是有傳統市場，或大或小。猜想只是這一類的庶民菜市場，有如野草，只要有一點隙縫，原就是可以隨處生長的。
台灣的「超市」普遍化，好像是八十年代以後。那之前，所謂的超市非常少見，主要賣日本貨，賣歐美食品的恐怕全台北市不超過三家，有一次和一位外國朋友去買香料。跑到天母。店面小小，所有貨物都是英文標誌。一九八一年在美國，想吃中國菜，跑去唐人街置辦中式食材，也就是一樣的小小店面，國內熟悉的味全花瓜，臭豆腐乳，皮蛋，鹹鴨蛋，泡麵……看了簡直要落淚。外國朋友跑台灣的歐美「超市」，可能也不止於尋找食材而已。那些在異國都市夾縫裡躲藏著，隱微的發出暗香的「家鄉的市場」，就像庶民的使館，進入了那些小店，心態上便進入了自己國家的領地。
我成長於「菜市場」的年代，不像現在許多年輕人成長於「超級市場」的年代。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生活薰習。超級市場所有東西有固定標價，所有東西都規格化，差距不大，拿了商品到收銀台結帳，收銀員不看你你不看收銀員。
在超級市場，某種程度，客人跟貨品一樣，都被包裝所「包裝」，顧客是某種連結著菜籃推車的東西，收銀員則是身體圍著結帳櫃臺的東西。不同的超市收銀員穿不同的制服，這些人幾乎沒有臉孔，只有制服，有時是男的，有時是女的，我們顧客於他們也一樣。
在超市，不「物化」你所見的對象都很難。人人都像標籤或符號，悠閒的，或安靜的，購物。時髦的人只在時髦的超市出現，平民則在平價超市。除了門市裡播放的音樂，顧客很少出聲講話，在超市裡呆久了（購物或工作），我猜語彙會退化吧，連要付多少錢都不必問，收銀員會告訴你。我們被一排一排的貨架隔開，避免彼此干擾，我們不大要看人，只看到商品。沈默的挑選日用品食品，沈默的推著推車排隊結帳，沈默的付錢或刷卡，之後沈默的拿著發票和貨品離開。對於獨身者，超市可能是孤寂到要讓人哭泣或發狂的地方吧。
然而我也曾經非常喜歡上超級市場，就因為它那種自動為我隔離了世界的效果。「如入無人之境」，買或不買都不會有店員一旁盯著你。有時站在外國食品的專櫃前看半天，研究那些自己不認識的韓文，日文，或許阿拉伯文字，那些神妙的包裝，想像它們坐著貨輪從家鄉被送到台灣的超市來，它們橫越的世界幅員超過我呢。有時甚至不知道那些食物是做什麼用的，只在看著那些異國文字的標籤，猜測那些黃色紅色黑色或綠色的稠狀液體到底會是什麼滋味。
傳統市場沒有這些。傳統市場的東西我們都知道那是什麼。全世界傳統市場好像都一樣。在旅遊頻道上看見主持人到印度到巴勒斯坦到伊朗到埃及，當地的傳統市場裡，乾貨成串吊在天花板上，店堂裡堆著張大口的麻布袋，內中滿滿盛著各色食品，紅的黃的白的，顆粒的，粉狀的，長條，細枝，塊狀……「豐饒」兩字絕對是傳統市場才能體現，超級市場就只是豐富繁雜，不像傳統市場純然的飽滿中，有不盡之意。
在傳統市場，價格是微妙的東西，完全由攤販自由心證，他可能算你便宜可能算你昂貴，我猜他自己也沒有個標準。完全憑面對顧客的當時心境。我買菜看人買而不看菜色。不是美食家，講究的食材到了我手上，反正也整不出一朵花來，所以我總是注意人勝過食物。而在傳統市場，許多小攤販，真是奇葩，極有個性。過去住景美時，有個賣熟食的小販，每次跟她買小菜，她總是讚不絕口。她攤位上，一臉盆一臉盆裝著食物。挑了想買的菜色，她會用筷子撈出來裝塑膠袋，一邊盛菜一邊讚美：「這好吃極了，喲你看我口水都要掉下來了，跟你說，配飯配麵配饅頭……老闆娘你家裡吃麵包吧？就在便利商店買一條土司，夾著吃，告訴你，好吃得不得了！！！」
我只要逛到市場去，一定去看她，不管她賣什麼一定買一點，她每次台詞都不一樣。覺得她對待她的食物好像那是一群乖寶寶，她每一樣食物都愛得要命。她表現的是對於生活的熱情，怎麼能夠活得這樣有滋有味呢。我有陣子，只要心煩的時候就跑去看她，看著她的那種歡喜，興高彩烈，似乎有感染作用。有人這樣熱愛身邊的一切，就像一片小陽光。
她大約不知道她振奮過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