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妻子,离我远了

2018-08-11 14:30:07 作者:且不言

有人说,真正炙热的爱是表达不出来的,或许真正悲彻的痛也是。

我的妻子已死去十二年了。

她死了,我没有再梦见过她,也没有抱着她的照片怀念她。只有当孩子问起她时,我才记得赞美她。

她与病痛战斗的时间很长,让她遭受了长久的折磨。她死时的场景,记不大清楚了。她同我说的,我也忘了。

我是一个迟钝的人,在感情表达的方面也是。不知应当同长大的孩子讲些什么?

她的墓,选在离家不远的小山坡上。站在庭院里,踮起脚,向东可以望见一棵树,树木郁郁葱葱,她的墓就在树下。树叫做合欢,是她欢喜的品种,我移栽过来,现在忘了是个什么样子。她的墓,我请同学设计过,样子很别致,与周围的景色十分融洽,现在也忘了是个什么样子。

早年,我领着我家姑娘祭拜过几次。现在姑娘长大了,自己可以去见她,我也就不在去了。话!?早在她病时的那段时间就说尽了、讲完了。如今对着一块坟,又聊些什么?

可惜那片好风景,自她葬后,再也无法看了。

“记忆就像雨花石,越冲击越凝实,越打磨越光滑。时间把记忆里的杂质洗练出来,留下最深刻的,也最鲜活的那些。”这句话,是他人说的,我也不知有没有道理。

我的记性自她死后便越来越差。她的音容,前几年就开始在我脑海里逐渐模糊,只剩下和她经历的几件事情。转眼,这几件事也零星了起来。

女儿和她长得越来越相似,可我怎么都无法回忆起她的相貌。这么说,我应当是不爱她的。

我记得最清楚,就是我爱她。

可在她死后,我看着身边她送给我的礼物,她生前用过的物件,哪怕是跟她在一起的照片,心底都难以涌现出爱意,更不要说痛彻心底的伤感了。

我只有将身边和她有关的一切都封存起来,盼望着不再记起。

这,应当是辜负。

我一直不是很明白,温柔、可爱的妻子为何会看上如今木讷迟钝的我?或许,是因为早年我给她说了一些难以启齿的俏皮话。或许,是因为早年我没有这么迟钝。

“你来了,我的心就满了。”

“喜欢就是喜欢,我又有什么办法?”

“人生很短,可我们的感情很长。”

我现在还记得的,就是妻子答应我求婚的那一晚。我盼望,早日忘记那个晚上,哪怕在那个晚上,有很多烦恼的世界,突然只剩下快乐本身这一件事。

过于浓烈的感情能致人死亡。

当医生通知我,她已经逝去,我竟是平静的。是的,我早有预料了。毕竟老天让她蒙受如此的不幸,先是寻找到我这样的花花公子结婚,然后又患上不治的病症。说是不治是不对的,只是其中的花费对于我和妻子来讲,此病是治不了的。

我早预料她会死,心中也早已将这份场景预演千万遍。现在,真得发生了,我心里又好像什么都没经历过一样。

我需要做点什么。

我要去安慰这个不幸女人的父母,他们是如此爱她,以至于爱上她选择的男人。我还需要安慰这个不幸女人的女儿,她失去了人间最好的一位母亲。

作为父亲,我是不称职的。我无法挽救这个家庭,但我并不准备为这个不幸的孩子再寻找一位母亲。

可我怎么都动不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有什么东西憋在我的嗓子眼儿里,捏住我的肺,堵住我的气管。我都快憋死了,还是吐不出一个字!我窒息了!

或许上帝不愿看见我的女儿更加不幸,毕竟她是那么纯净、可爱。她黝黑的大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伏在外祖母的怀抱里,看这个世界。她不明白外祖母为什么在哭泣,不明白医院的人跟她父亲讲了什么,她不明白什么是死亡。在她看来,或许母亲只是睡着了,这真是太好了!我只需要向她解释,为什么母亲这么多天都不回家?

这已是常态,她的母亲住院很久了。

上帝可怜我的乖女儿!

我没有被憋死,终于能喘上口气,嘴巴张得大大的,气流冲击着肺,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嗓子被急促的风扎得生疼。

我慌张地在身上摸来摸去,我应该干点什么?我他妈要干点什么?!

我兜里还有根烟,能让我嘬两口,能满足我空虚的肺。

我哆嗦着把烟拿出来,手指在颤动,掌心滋出了汗,手腕抖的不行。抓住它!把它填到嘴里!我命令自己。

烟哆嗦着,它忽而点在我的脸颊上,忽而顶在我的下巴上,忽而扎在我的嘴唇上,它飘忽不定地在我脸上逗弄,就像那个不幸的女人在亲吻我。

我抓狂了!狠狠的一口把它咬住,我厌恶这没完没了的前戏。烟草还未点燃,它的香气,就从嘴巴灌进鼻子。我要烧它,用炙热的火焰把它烧得灰飞烟灭。我吮吸着这棵救命的东西,就像亲吻那个可爱的女人!蓦地,我整个人颤了颤,然后又无法动弹了。

我喜欢生活中的绿色,自然中的绿色代表着鲜活,交通中的绿色代表着通行,食品中的绿色代表着安全。可是这医院“禁止吸烟”为什么用绿色的灯牌?为什么不用红色?为什么不用“抢救中”的红色!

抢救结束了,我的妻子死了。

这件事实在太平常了,每天都有人在死去。

暴雨下来了,狂风摧折外面的一切,风雨化作汹涌的波涛,击打着窗户。我在这风雨声中飘了起来,看见了手术室外的一个男人。

他痛苦,痛苦成了一块岩石,不声不响!

他痛苦,痛苦化成了一道狂澜,翻滚着轰击他的躯体!

他的腰弯了,他的身体佝偻下去,蜷缩着,他撑不住了。他要撑住,他必须要平静下来!

他平静下来了,可这平静是如此的狂躁,哪怕他再看见一只蝴蝶的逝去,一个玻璃罐的破碎,都足以让这平静化作波涛,吞噬他,将他沉入海底!

他不敢了,他还要活着。

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死了。

我的妻子,离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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