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乡求学已经两年了，高考完填志愿时，我选择了省外的大学，除了考虑到分数的“值得”与否，也是希望去看看不一样的风情人物，于是我的人生地图就此转换，从西南小县城的乡下来到了东部发达的大城市。和多数远离故乡的大学生一样，每年我只回家两趟。记得第一次离家时，还有母亲陪伴身旁，我们坐了整整31个小时的火车硬座，印象最深的就是从早晨睡梦中惊醒，按着僵硬的颈部肌肉时鼻边萦绕着令人作呕的泡面的气味。此后我在家乡与学校间往返时，总是将火车这种交通工具放在选项的最后一位，往往坐高铁动车，有些时候有急事就坐飞机。而这一选择带来的不仅是时间的缩短与舒适度的提高，还有那一抹明亮的黄色的消失。
在家乡，每到八九月份，山林就变成了野菊花的世界，漫山遍野的野菊花攻占了往日黛青色的山丘。近看其实并不是每一寸土地都长满了它，但它开放后，那样小小的花朵就似乎能让世界都沾染上它的颜色与香气，于是也可以造成“草色遥看近似无”一般的趣味，只是它终究比青青草更浓烈一点，只要看到就没办法忽略了。
我对野菊花的印象自然也是从山林中开始的，农村孩子小时候都野的很，哪怕是堪称“文静”的我放了假也整天上山爬树。尽管暑假是为了避暑设立的，但对于一个补课班没报的小学生来说，这个一年中最长的假期实在是是快乐的来源，暑假里我干的事实在不少，或许不像城里的小孩那样，有机会去游乐园欢乐谷玩耍，但大夏天地偷偷去河里摸鱼摸螃蟹、在竹林里烤土豆、用贝壳烧水煮竹叶这些事我一个没错过。而暑期我有一个固定的项目，就是和母亲一起去山上摘各种花花草草。今年夏日摘得金银花与薄荷晒干，明年便可以泡了的茶冰冻起来，作为消暑的茶饮。野菊花这种清热的植物自然也在我们的采摘选项之中。但最初我实在不怎么喜欢这颜色鲜亮的花儿，它的香味与金银花的清甜不一样，它极清，清得彻骨，清得发苦，清得令人感到秋凛冽的刀锋，对于一个小孩来说，这种气味真不是讨人喜欢的。当然，小人儿也不讨厌这样漂亮的花儿，只是在来年泡茶喝时不会将它加入水中。但是六年级的时候，我开始有意识地采集这种花儿，起因却是一本书，一本作文书。
从三年级学写作文开始，我每年都会买作文书。起初是为了学写作文。我的第一篇作文就“脱胎”于某作文书中的一篇文章，其实基本是抄的，还被老师表扬了，当然心中其实并没有骄傲的滋味，总感到心虚，因为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写作文是一个完全无从下手但又十分重要的学习内容，尽管得到了赞许，但终归不是自己掌握的能力。这样的心情反而促进了我学习写作文的动机，表现为更认真的观察和小学毕业时堆起来的大概有25厘米高的作文书。作文书读多了，读书的目的就不仅是学好写作文了。我的兴趣转移到了文章的内容上，八九年前的家乡网络尚未普及，就是学校的计算机课也不会教相关的知识，信息的来源除了电视就是书籍了，而作文书的内容尽管浅显，但可以说是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我尤其喜欢书中的科普类和状物类文章，并且条件允许的话我还会手动尝试书中描写的方法。例如书中有一篇制作可以预示晴雨天的变色玩偶的文章，我就自己瞎捣鼓了一番，虽然失败了，但确是很有趣的经历。而有一本作文书里就有一篇文章写道，野菊花明目宁神，可以用来制作枕芯。这篇文章我看了好几遍，就想着能够自己做一个野菊花枕芯。可这时秋天已经过了,于是我只能等下一个秋天。下一个秋天时，我已经小学毕业了。
我的第一个人生的超常暑期在成都度过，毕业了总要去其他地方玩一玩，刚好姑姑在成都，于是我便去了这个美丽的城市。成都太美好啦，我去了欢乐谷、塔子山公园等等地方玩，也见识了一番地方电视台的节目结尾歌中的繁华的春熙路与荷花池，但在这个城市里，我没看到野菊花。这是我第一个没有野菊花的秋天。
之后与野菊花相关的经历就像忽然快进，哪怕你心心念念地想着用它做个枕芯，也只是念念而已了。
我就在邻镇上的初中，离家不远，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小学六年级和初中之间只隔了一个暑假，但我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它似乎更加广阔了，但也更加狭窄。我有了新的世界，家里买电视送了一支手机，通过它我可以和小伙伴们一起聊天。我很少出门去了，有时候出门也是去朋友家，看他们玩电脑。妈妈一起采草的途中再也没有出现过我的身影，而她泡得的那些茶饮也不那么得我的心了。我很少上山了。于是，我的暑假中，这种清苦的气味消失了。但我还是可以看见它，学校食堂外面也有这种花儿，这样四处播散，也和它名字中的“野”字契合极了。回家途中有很长一段盘山公路，路的一旁是开垦做梯田的山，秋天的时候，上面的田与下面的田之间的壁上往往长有大蓬的野菊花，有时父亲骑摩托来接我，在这里段路里，我就可以看到明亮的黄色在眼前一闪而过，偶尔有一缕清苦的香气钻到鼻子里，那样的味道，让人难以忘怀。
做枕芯的事情我和母亲说过，她曾经帮我收集了许多菊花，但晒干时有鸟会来啄食，再加上去除水分，晒好后就变成了一点点，离做成枕芯还差得远，而且去年晒干的菊花，来年还剩的也不多了，几年之后，我也就将这个念头彻底抹去。
我的高中在市里读，城市花草少，即便有也是人工种植的观赏作物，自然不包括这种名字里都带着“野”的植物。我对于四时变化的敏感度都减弱了不少。秋天到来时，我还没意识到，又是这种花盛开的时候了。直到和朋友约了，去中学看一看，才发现，又到了这种花儿开放的季节了，于是又意识到，母亲秋天已经不采野菊花了。而这时家里也搬到了邻镇，那一段盘山公路便也很少经过了。至此，我终究是难见它枝桠蔓延，像瀑布一样整簇整簇在山壁上垂下的盛景了。
我的世界又广阔了，也狭窄了。
坐火车上大学途中看到的野菊花是我最后一次看见这种花朵，明亮的颜色与清苦的气味，莫名地与秋天的气质相符。尽管隔着那样远的距离，还有一扇窗户，当那抹明黄从眼前飞过时我似乎也能闻到它的气味，大概是条件反射吧。这时，我忽然发现，自己开始怀念这股味道了。我买了杭白菊，日常用它泡水。我发现，它的味道也还不错，喝下去后花香仍在口齿间萦绕，甚至会有一些回甘。权当给自己的一点慰藉吧。毕竟除了缅怀故乡之外，用这饮品做夏日解暑之用也是不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