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内住着一位老神仙，名曰：菩提老祖。
他有个徒弟，名唤悟空，五百年前曾大闹天宫。
不过我求师的那会，并不知道这件事。我只记得那天，有只猴子来拜师。
那只猴子来的时候，浑身是血，猴毛也都焦掉了。很显然是被火烤过，被刀砍过。
菩提老祖将它赶了出去，听师兄们说：“老祖从来不收猴子为徒，这其中缘故我就不知晓了。”
猴子在洞外跪了七天七夜，暴雨落在他头顶，雷电劈在他身上直到大雪完全覆盖他。猴子动都未曾动过，我瞧他可怜，偷偷劝说：“老祖是个说一不二的神仙，他既然定下了不收猴子的规矩，就不会收你为徒。你就算是跪死在这也无用。”
猴子抬眼看着我，“阎王殿的生死薄上没有我的名字，死不了。”
我心中一震，原来这只烧焦了的猴子是从花果山而来，“既然你是那斗战胜佛的猴子，若想学法术，何不去西天雷音寺寻他。”
猴子的眼神变得凶狠起来，他就这样看着我，像是要把我焚了一样。
2
我从地上抓了一把雪，盖在了猴子的眼睛上，给他科普道：“生死是天地的纲常，连大罗神仙都无法避免。你只不过是划掉了生死薄上的名字，不会老死罢了。”
我想老祖不收猴子为徒的原因，可能是因为猴子性格自大得很，丝毫不知低调为何物。
“朝奉，你可是又偷懒了？”老祖的声音响起，我忙回了头，从洞门口拿了把扫帚。
“好好扫。”老祖转身就要走，仿佛洞门口的那一堆白雪不存在一般。
“老祖，那有只猴子要拜师。”我嘀咕了一句，“已经跪了许久了。”
老祖看了我一眼，手一挥，白雪就散去，猴子烧焦的毛发和浑身的血迹也消失了。
我有些发晕，来洞里的这些年这是我第一次瞧见老祖的法术，以前总是听说老祖是个十分厉害的神仙。只是平日里他常坐在洞里讲佛讲道，未曾显露半分神迹。如今这随便一挥手便是化雪逢春，果然了得。
3
猴子成了老祖的徒弟，而我依然在这洞中扫地。平日见到猴子，还要喊一声“师兄”。
只是这山里的其他猴子们好动得很，而这只焦了毛的猴子却安静得厉害，就连最无趣的讲道也坐得端正。
我很是好奇，他是否真是那上天入地第一好玩耍人的猴子猴孙。老祖说做人要有点目标，不然活着没什么动力。而那花果山的大王，拿着金箍棒的猴子，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西方的斗战胜佛就是我的偶像，毕生的追求。画着他像的话本子我不知看了多少遍，我觉得我挺了解他的。
可这只猴子身上无半分他的影子，也无半分书上说的花果山猴子的特性。
4
那日，我问他：“你可真是从花果山而来？”
猴子不搭理我，继续看着他的书。
我有些生气，好歹也是我提醒老祖你的存在才让你入了这寺庙。如今事成了，便不理我这半个恩人了。便拿话激他：“花果山的猴子若都是像你这样，也是无趣得很，又怎么会做出挂旗子，向天地昭告，齐天大圣的事情来？”
猴子抬眼看我，那双眼睛里射出的东西又要将我焚了。
他说：“你又是谁？怎配说我家大王。”
我噎了一口气，哈哈大笑起来，这怼天怼地的样子，哪里像是只猴子？
我原以为猴子会生气，可他的眼神却温柔下来，像是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事情。
“那天天上来了好多人，为首的托着个宝塔旁边跟着个戴金圈踩火轮的娃娃，叫嚣着：‘妖猴，速速将定海神针还来，饶你不死。’
“大王安慰我们说，莫怕。一个人提着棍子就出去了，三两下就赶走了那些人。回来的时候，大王说，那些神仙们可真没用不抗打。
“齐天大圣的封号也是那时候给起的，大王说，要挂得远远的给那些神仙们看看。”
我一脸花痴样，“你们大王真帅，我在一个话本上看到过，身穿金甲头戴金冠，举金箍踏云霄。真真配得上齐天大圣。”
猴子一脸自豪，“那是自然，我们大王是这天地唯一的。”
5
猴子话很少，但聊起他们大王的时候总是滔滔不绝的，而我作为齐天大圣的忠实粉丝很是愿意听猴子讲这些事情。久而久之，我和猴子熟络起来。
那天，我正在扫地，猴子穿着金甲戴着金冠来找我，“朝奉，我要回家了。”
我拿着扫帚的手顿了一下，“怎么那么快？”
猴子站在阳光下，朝着西天啐了一口，“朝奉，你说我能像我们大王一样，踏碎那凌霄宝殿么？”
我很是疑惑，“猴子你要去干吗，不是回花果山么？”
猴子看着远方，眼角湿润，“炼火七天七夜，花果山全烧没了。”
不知怎的，我心口发疼，像是被利器挖掉了一块似的，“谁敢动斗战胜佛的花果山，不怕你们大王找他报仇么？”
猴子指了指西天，“大雷音寺，斗战胜佛。”
猴子走了，我看着他走的，往西边飞去。
他穿着金甲戴着金冠的样子像极了话本子里的齐天大圣。
数日后，消息传来，大雷音寺发生了一场暴乱，一只猴子不自量力单挑斗战胜佛，被如意金箍棒几下打死，听说脑浆溅了一地。
6
“朝奉，可还好？”入夜，我一人坐在槐树上流眼泪。
听到声音我跳了下来，使劲地抱着老祖，“小猴子死了，为何斗战胜佛那么残忍？”
为何要杀了花果山的猴子？
老祖：“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朝奉莫要太伤心。”
我抬起头，“老祖，猴子说花果山没了。”
老祖的身子颤了颤，“朝奉，因果循环罢了。”
我跪了下来，“老祖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花果山何其无辜，为何天降炼火？”
老祖没有言语，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我的左心口像被刀刮过，生生发疼，“老祖，收我为徒可好？”
老祖还是看着我，似乎要看破我的躯壳，看透灵魂深处的另一个人。
7
“师父，请受徒儿三拜。”
我在这三星斜月洞扫了七年的地，未曾有过丝毫学法术的念头。直到那天，山里的樵夫给了我话本子。才晓得人生还有这样一种活法，怼天怼地自由自在，我生出许多向往。那只猴子才是天上地下顶立立的英雄，可如今英雄变成了佛祖，顶天立地也变成了残忍嗜血。
我恨他，为焦了毛的猴子恨，为花果山无数的生命恨，为曾经的齐天大圣恨。
8
春去冬来，我成了那只焦了毛的猴子，不苟言笑终日捧着书本。入夜，我就到这槐树旁。
老祖教给我法术，只是这法术熟悉得很，全都是西天那只猴子所学的，七十二变。这时我才知道老祖是西天那只猴子的师父。
我时常站在山顶发呆，看着西天，看着山下的云雾。有些东西我总是想不通，比如为何师父要教我七十二变，比如西方的那只猴子为何那么残忍，比如我的心口为何那么疼。我仿佛生在迷雾中，始终看不清前方的路也看不清后面的路。只是有个名字清晰无比，我冲着云雾大声喊了出来：“如意金箍棒！”
一根金光闪闪的棒子从天而降，立在我面前，上面写着：定海神针铁。一如我初见它一般模样。
9
是啊，我就是孙悟空，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猴子。只是我如今是人身，那个猴身死在了如来的金钵下。如来将我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每日铜汁铁丸逼我认错，后许诺若安全护送唐僧去西天取经便给我自由身。五百年的日日月月太难熬，我妥协了，可是如来却不信。找来六耳猕猴自演了一出真假美猴王的戏，那出戏里唐僧识得，观音识得，谛听识得，却无一人救我。
只有老祖，怜我孤苦，死后将我的三魂七魄打入朝奉的身体里，将我带回了斜月三星洞，做了个扫地的僧人。
“悟空，你回来了。”老祖的声音响起来，我回过头，扑通跪了下来。
“师父，悟空不孝。养育之恩，传业解惑之恩，救我性命之恩。悟空还不了了。”
老祖看着西天，“悟空，你可想好了？此去路途凶险，师父再护不住你了。”
我抬起早已被眼泪迷糊了的脸，“师父，悟空的家没了。”
10
那天，我穿着金甲戴着金冠，拿着如意金箍棒踩着筋斗云，回了花果山。花果山三百里全成了焦土，寻不到我的水帘洞和那洞内的猴子们。我站在云头，拿起那金箍棒重重地砸了下去。
向着这天上，向着那西方，向着这全天下受摆布的妖怪们：我，齐天大圣，孙悟空回来了。
群妖来聚，百妖听命，我成了地上所有妖怪的头。
只为一个目标：不做那神仙的坐骑，不受那炼火的焚烧。
掀了那凌霄宝殿，杀了那高高在上的如来！
从来，我命由我，不由天！
神妖大战，我穿金甲戴金冠，手拿金箍重踏云霄。站在我对面的是一只浑身是毛的猴子，玉帝听到风声早就逃到了雷音寺。猴子说：“孙悟空，许久未见。”
我一棒子挥了下去，小猴子的命花果山上千的命，这次我绝对不会输。六耳猕猴早已不是当初可与我比肩的猴子了，不知是如来的佛法退了他的本领，还是我的金箍棒懂得我心中的狠。一棒下去，六耳猕猴的金箍生生折断。
他骇然，惊恐地看着我，囔囔着：“你不是孙悟空，你是谁？孙悟空不可能这么强！”
我又一棒子挥了下去，脑浆溅脏了凌霄宝殿，正如当初大雷音寺的小猴子一般。
“如来，你等着我。”
11
神妖大战，妖界攻下了凌霄宝殿，但也元气大伤，修养了半年。在这半年里，雷音寺的书信不断传来。如来愿意认我当玉帝，并将现躲在雷音寺的玉帝交给我。但前提是我凌霄宝殿臣服于雷音寺，我笑了，笑得畅快淋漓。
如来，你真当我还是五百年前被你压在五指山下的孙悟空么？
我撕了书信，拿上棍子，带着地上所有的妖怪，上了雷音寺。
如来高高地坐在那莲花台上，“孙悟空，你这是何苦？你要的权利我已经给你了。”
我笑了，指着如来，“我要的是不受摆布的自由。
“你死了，就不再有高高在上书写别人命运的人，这天这地才会流淌着自由。”
如来的大掌压了下来，一如五百年前的五指山一般，我举着金箍狠狠地砸了下去。
临走前师父告诉我，我本是天外飞石，女娲用其补好了不周山的窟窿，是这世间最为坚硬之物。
而如来，大掌压下来时，我便知晓。这千万年来无一人可战胜的佛，从不离他的莲花台。
到处都是喧嚣声，兵器碰撞的声音，我拿着金箍棒，轻问：“你可愿意？”
补天石与金箍棒融为一体，撞向了如来的莲花台。
天上下起了金箔雨，从此这世间再无受摆布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