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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绿皮火车上返校,白荣军身体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将人生给颠覆掉,去拯救世界。
这问题曾无数次徘徊在他的方脑袋里,从大学一年级开始一直折磨到大学三年级。不过这想法一直处于混沌状态,像果冻般粘稠地封锁在头盖骨里。
火车在黑漆漆的山洞中穿梭,将白荣军二十几年的历史像包袱一样甩掉。
一九八八年,白荣军出生在山西吕梁地区的一个偏僻小山村,降生时四斤二两,父母给取名白小旦。
一九八九年,白小旦一周岁,抓周时,他同时抓到了胭脂和账本,人们说,这孩子将来定有出息。
一九九零年,因疏于看管,白小旦从自家房顶坠下,砸毁水缸一口,自此脑袋变方,同时脑袋开窍。这一年,他学会了五首古诗和个位数以内的加减法。
一九九一年,白小旦上了村小学的幼儿学前班,由于大脑聪明,被老师称为天才,并参加了一年级的期末考试,考试期间尿湿裤子,从此贻为笑柄。
一九九二年,弟弟白二娃出生,白小旦不再上学,留在家中玩孩子。因为对弟弟疼爱有加,把小鸟含在嘴里,差点断掉兄弟的命根。
一九九三年,白小旦依然在家玩弟弟。
一九九四年,白小旦复学,天才如初。
一九九五年,白小旦上小学,在期中考试的卷子上,他郑重地写下学名“白荣军”这三个字。
一九九六年,白荣军上二年级,因为被人提起考试尿裤子的事情,和人打了一架。
一九九七年,白荣军上三年级,这一年他光荣地参加了香港回归大游行,摇着紫荆花小旗,从村照壁跑到胡麻岭,又从胡麻岭跑回到胡麻小学。同一年,白荣军有了三道杠。
一九九八年,白荣军上四年级,因为和人打赌,打着雨伞从房顶跳下,跌断了左脚,休养两个月。期末考试依然稳居班级第一,天才不负众望。
一九九九年,白荣军上五年级,上半年,他参观了乡里举办的抗日纪念图片展,悲惨的战争场景一时成了他的噩梦。下半年,他参加了澳门回归大游行,举着大红花,从村照壁跑到胡麻岭,又从胡麻岭跑到数十公里以外的县城,与那里的游行队伍大会师。白荣军平生第一次目睹了县城的风采。
二零零零年,在千禧年的欢腾中,白荣军上了初中,老白用两瓶杏花村汾酒和一条中华烟把儿子送进了县城中学。父亲说:“这学校是筷子里拔旗杆,你好好努力。”在老白的期待中,儿子没有令他失望,第一次考试便考到了年级第一。
二零零一年,白荣军上初二,稳坐年级第一宝座,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并第一次领略了市区的风采。他在日记中写下:“城市像一个梦。”这一年,北京申奥成功。
二零零二年,白荣军上初三,学习成绩开始摇摆,因为学校周边已被网吧包围。天才白荣军依旧保持天才的姿态,名次在年级前五徘徊。班主任告诉他,目标远大点,争取考上市一中。
二零零三年,白荣军参加被称为人生转折点的中考,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跌出了年纪前十,以落榜生的身份升入本校高中。
这年的后半年,他的周围充满了摇头和叹息。那个教过他的班主任说:“本是清华北大的苗子,可惜了。”有人劝老白再去走个后门,把儿子送进市一中,但这一次他没有找到后门。
二零零四年,白荣军上高二,白二娃上初三。二娃比白荣军勤奋,但笨得像贼,因此老白对他不抱希望,已准备好一群羊给他去放。这一年,白荣军迷恋上了爱情小说,每个毛孔里都灌满骚动,他爱上了二班的朱婉航。
二零零五年,白荣军在爱情中放逐了自己,朱婉航成了他日记中的女主角。
二零零六年,在人生的第二次转折点——高考中,美丽的朱婉航以艺术生的身份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白荣军成了落榜生,同所有落榜生一样,他毫无例外被送去复读。这一次,老白把儿子送到了市一中的高考复读班。
二零零七年,白荣军剃发明志,参加了第二次高考,然而事与愿违,志愿报偏,被一所二类院校录取。老白让儿子再复读一年,班主任也煽风点火,认为应该再等一次机会。
二零零八年,白荣军参加了第三次高考,他退步得令人吃惊,分数刚够上一个二类院校。在人们的摇头和叹息中,他去了录取通知书上印刷精美的学校。老白说:“看起来是比照片上差点儿。”不是差点儿,简直是天壤之别。这一年,白荣军看到了开完奥运会残留下的北京风景,学校在北京郊区。
二零零九年,白荣军上大学二年级,这一年,他遇到了王小波和卡夫卡,如饥似渴读完了他们的所有著作,从此再无其他书籍能被他纳入阅读范围。他在日记中写下:“我看到了我的未来。”而他的室友则在上网和自慰中耗费着青春和生命。白荣军脑袋上顶半块西瓜皮开始思考人生。
二零一零年,白荣军上大学三年级,学校催缴住宿费,他和宿管老师大吵一架,用英语骂了婊子养的。白荣军很想上街抢劫,他是用助学贷款上的学,已经负债一万多。
二零一一年,白荣军瞪着大眼过完了大学最后一个暑假,他揣着家里给的两千块生活费,坐着老式的绿皮火车开始返校,也就是开篇所提到的那种情形。这辆车要在路上行驶十八个小时。
在过山洞的时候,白荣军把自己的二十来年给回忆了一遍,突然觉得除了读王小波和卡夫卡的时光比较充实以外,其他时间大概都算白活。
白荣军自问:“是不是白活了?”
另一个白荣军回答:“可不是白活了,你瞧你都干了些什么,什么也没干,纯粹活着浪费粮食。”
白荣军心想,如果把脑袋探出去,不定会发生什么严重后果。他对面坐着一位不安分的胖男孩,胖孩爸爸说出了白荣军的心里话:“坐稳了,别把脑袋探出去,不然脑袋和身子就分家了。”
白荣军突然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辆车上,这辆车又要把他带到哪里去。在坐这辆车之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糊里糊涂活那么多年,而且家里还有那么一对头脑愚钝的父母和傻乎乎只会甩膀子干活的弟弟。
兜里的两千块钱就是弟弟盖房子挣下的。老白说:“你哥将来出息了,你也沾光。”
白荣军心想:“我出不出息,跟你们有何相干?”
这是混蛋的想法,想一想也就罢了,真要做了,那就真变成了混蛋。
一个人的一生该怎样活?在没有想清楚之前,他觉得自己活得像在犯罪。
看完了王小波和卡夫卡,白荣军似乎也没怎么看清未来,反而视野更加模糊。最近他只读王小波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和卡夫卡的《地洞》,看得头脑发热,心潮澎湃。
白荣军想颠覆掉人生,他想到这个命题的时候,突然对对面坐着的胖孩爸爸说:“我想颠覆掉人生。”
胖孩父亲说:“你说什么?”
白荣军这才恍悟,说:“下一站是什么地方?”
胖孩父亲说:“石家庄。”
没过多会儿,车就到了石家庄。白荣军下车下得奋不顾身,好像逃命一样,少不了遭人责骂。
白荣军一刻也不想再在这趟列车上呆下去了,再坐一会儿,他恐怕会发疯。他不想让这趟列车把自己带向北京,他想按照自己的方式转折旅途。
白荣军下车了,他的脑袋变得开阔,轻飘飘的,像一片旗帜。别了,该死的学校,别了,该死的命运,别了,该死的石家庄。
白荣军上了对面一辆刚刚到站的列车,也没辨清到底是开往哪里的车,就随一堆马蜂一样的人群挤了上去。挤上去了才知道,车是开往老家山西的。
不管怎样,白荣军做好了退学的打算。回到山西,找个地方,好好思考一下未来,思考一下人生。人生是必须要思考一下的,不然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白荣军开始用自己的方式安排命运,这是平生第一次,相当具有颠覆意义。他猜测着这次颠覆产生的后果,肯定会有人愤怒地指着他的鼻子说:“瞧这混蛋,真不懂事!”
想到老师和同学的惊愕和猥琐,想到父母和弟弟的无知和痛苦,白荣军心里乐开了花儿,他想,这些笨蛋迟早有一天会为他喝彩。
但白荣军又不屑于笨蛋们为他喝彩,他孤独高贵得像那些留名青史的人一样。在他死后,他将和孔子、苏格拉底站在一起坐而论道。
在回山西的列车上,白荣军已经在像圣人一样俯视芸芸众生,唉,这群人哪,挤车挤得都跟牲口一样,还不如早死早托生。
2
白荣军回到了吕梁市区,那个他乘火车离开的地方。他找到了李建永。
李建永是白荣军复读班的同学,两人关系还算要好。李建永是吕梁学院的专科生,已经毕业,在郊区某建材厂当出纳。
李建永看到白荣军来找他,很是吃惊,问:“你不是回学校了吗?怎么又回到了吕梁?”
白荣军说:“回家来是要做社会调查,准备毕业论文,想好好在吕梁待一段时间。”
李建永在建材厂附近找了间油毡房,白荣军花一百块钱给租了下来。
李建永刚发了工资,请白荣军吃了顿饭,吃的是巫山烤鱼。一根鱼刺钻进了白荣军的喉咙,卡了他一天一夜。
白荣军躲在油毡房里开始研读卡夫卡。床头摆套卡夫卡全集,是他从潘家园旧物市场上套弄来的,花了二十五块钱。
白荣军把身上的一点钱分藏在屋子的各个角落,每次花钱都需要大费周折寻找,这给他的生活增添了点乐趣。
白荣军吃那种两块钱一个的肉夹饼,早上一个,中午一个,下午会买包方便面分两次吃掉,一次是晚上八点,一次是午夜十二点。
李建永跑来看他,说屋里味儿有点馊。
自从住进这个屋子,白荣军从没开过窗户,他不觉得馊味对他有什么影响,反而感觉自己有点像卡夫卡小说里那个打洞的小动物。这感觉是他非常需要的,他就是要像动物一样过段时间。
白荣军在屋子里给自己做了各种命题与假设:
假设是个女人,有没有必要担任起哺乳工作?他看了一圈周围的女人,觉得每一个都是哺乳工具,包括他母亲王腊梅。
假设是种细菌,把自己搁在哪儿才有利于繁殖?他决定不洗泡方便面的盒子。一段时间以后,里面长出了五彩斑斓的霉斑,后来又长起一团如烟雾一般的毛发。再后来,实在是因为要继续泡面,才被迫将盒子洗掉。
假设是种病毒,该怎样传播得更快更狠?他很想找只狗,撺掇他咬自己一口,看看是否会患上狂犬病。然后他再去咬别人,看看是否会把病毒传播出去。
假设是只臭虫,不知道让人碾死在脚底下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假设是只老鼠,突然吃进老鼠药或是让猫逮住会是什么状态?
多日未进食蔬菜,白荣军严重缺乏维生素,手指干瘪得像脱水蔬菜,后来又开始蜕皮。
他觉得蜕皮标志着他的新生。
手上的死皮扒完之后,白荣军走上了大街,他要好好看看那群游魂一样从身边走过的人,看看他们活得那么匆忙到底是为了什么?看了半天,他终于知道他们并不为什么,就是活着,吃饱了肚子到处瞎折腾。女人们化妆得像鬼,男人们色眯眯地偷瞄女人。
白荣军看见一个乞丐拉着行人强行乞讨,结果让人给揍得大头朝下。白荣军很想上去在这乞丐身上补几脚,告诉他:“你他妈怎么不让车给碾死啊?”
白荣军看见了摩天大厦,突然想到飞出个炸弹在楼中间炸个窟窿,然后楼上那些生物肯定会像上树的蚂蚁突然被大风吹落一样,哈哈,简直太壮观了。
过马路的时候,白荣军让一辆车给剐了一下,司机探头骂:“你他妈走路不看道儿啊!”白荣军蔫声从车前走过,屁也没放一个,连回骂的勇气都没。
白荣军带着一团毛毛躁躁的郁闷回了油毡房,开门时发现锁子给撬了,怕是遭了贼。他心想,我本就一无所有,你能把我偷得变成富翁吗?
白荣军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钱,可是找了半天却只找出两个五毛的硬币。钱是被偷了还是被用完了?手机欠费好长时间,也没开机。找手机,手机也没影了。
白荣军看看墙上的日历,说不清到底是几月几号。
白荣军去建材厂找李建永,问是几月几号。
李建永说:“不会吧,你过得连几月几号都不清楚?”
“我手机让人偷了。”
“偷就偷了,你那手机也不值钱。”
“我钱也让人偷了。”
“多少?”
白荣军撒了个谎,说是两千,两千是他回到吕梁时的钱数。他又问今天是几月几号,李建永说:“十月三十号。”
白荣军吃了一惊,难道时间也让人偷了?
白荣军心想,学校和家里人此时应该已经串通一气在找他了吧,可怎么到现在都没有音信?
李建永借了白荣军一千块钱。白荣军感激万分,他没想到李建永会这么大方。在以前,白荣军觉得李建永就是个俗人,为了工作点头哈腰,为了女人鞍前马后,简直俗不可耐。现在他想的是,以后若是成事,一定拉李建永一把,给他点人生智慧,不要再活得那么傻逼。
钱和手机让贼偷了之后,白荣军气闷了好长时间。他想不通,钱藏得那么严实,为什么能让人偷走?
白荣军跑到房子后面,发现那该死的窗户有道不为人察觉的缝儿,而这缝儿足以让人把屋子里的一切打探清楚。
白荣军要为自己出一口恶气,他在房间最显眼的位置放上了一张一百块钱,然后等着鱼儿上钩。
第一天,没人偷。第二天,没人偷。第三天,没人偷。第四天,警察来了,因为该片区域最近一段时间盗窃案频发。
白荣军被警察盘问,说:“你是做什么职业的?”
白荣军说:“学生。”
“那不上学住在这儿干什么?”
“做社会调查。”
“拿着你的身份证到我们派出所登记一下。”
“我凭什么登记,我又不是贼,我还遭贼了呢,手机和钱都丢了。”
“没怀疑你是贼,是暂住人口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