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2018-12-26 22:51:52

世情

1

车明新七十三岁寿辰大摆宴席的时候,老莫被奉为贵宾紧挨着寿星老儿坐在上席。掌勺的端上来翠幽幽一只瓷盆,寿星抬起筷子说:“龙凤汤。”

老兄弟嘬干净筷子在汤羹之中翻掘,他把蛇尾巴拣到自个儿跟前,再捞起鸡脑袋放在老莫的瓷碗里。“龙凤吉祥!”老莫冲着萎缩但不失肥腴的母鸡冠子狠咬一口,满席喝彩。车明新站起来,扽一扽板正的中山装——老莫知道,照相的时候到了。

地点选在车明新家的影壁前,老莫随客人都退到大门外,照相师傅守在三脚架的位置,指挥徒弟从影壁上头放下一帘红绸。等到他觉着光线,明暗,时辰都到位了,就喊一声:“好了!”这时再瞧那边儿,老寿星已经站在红绸前头。他抖擞一下精神,事情就结束了。没有快门咔咔咔,没有闪光灯啪啪啪,也没有叫嚷“茄子”“黄瓜”叽里呱啦,看客一致觉着扫兴。

“都是高科技,都是电子啦!”照相师傅晃一晃手头的机器,“都在屏幕上呢,多精神的老头!”大家这才鼓掌叫好。

心头事至此算是了结,车明新颤巍巍把老莫拽过去,死死摁在身边。徒弟撤了红绸,宾客各归其位。这次是合影,大家终于可以一起喊一声——“茄子!”没有快门,没有闪光灯,但老莫不知道从哪里听到咔嚓一声,那声音,就像颅脑某处断开一条缝隙,很久之后,老莫才想起来,自己的魂儿就是打那时候,打这条缝里溜走了。

2

整个云烟镇都知道毛主席说过这样的话:七十三八十四,马克思不请自己去嘛!老家伙知天命,后辈子尽孝道,所以老人的七十三寿辰都要大操办!祝寿那天一项重要仪式就是照相,那是开始筹备身后事的标志。

老人都清楚,死掉毕竟是件大事情,到时候人来人往,自己在上头盯着灵堂底下那些流哈喇子的小王八蛋,总不能是副邋遢相。所谓“遗照遗照,常照常新”,这里头可能包含着死者最后那点儿赖以示人的威严。

车明新是在办完寿辰的第四天“走”的,照相馆的师傅没有料到他们这么着急取照片,他随口对车明新的儿子说:“数码相机也需要冲洗的,电子冲洗用电脑,你懂吗?”

儿子把话记在心里回头学给老爷子:“数码相机也需要冲洗的,电子冲洗用电脑,你懂吗?”

听完儿子的话,车明新好歹又在床榻上硬挺挺捱了小半天儿,到晚上电视里放新闻的时候,儿子捧着热乎乎的相片跪在床头,老家伙疲惫地看上一眼头一歪,心满意足死掉了。

所以说,车明新的遗照是一顶一的漂亮,一顶一的新鲜。老莫简直不敢看这个老伙计,老朋友,老王八蛋。老莫想起四天前的寿宴上,这个老东西是何等潇洒,何等得意;老莫看见现在这个黑框框里的相片是何等精神,何等逼真!老莫越看越觉得那不是一张照片——那就是车明新,否则怎会如此相像?

老莫盯得久了,盯得入迷,他甚至可以听见黑框框里头那个车明新在说话呢,他招呼老莫喝龙凤汤,他扽着老莫在红绸子前头照相,没有闪光灯,快门咔嚓响,老莫听见颅骨裂开一条口子——

“好你个老王八蛋啊!”老莫恍然大悟,这哪里是拉我照相啊,这是要我与你路上做个伴儿哩!那咔嚓咔嚓,可不就是催命钹,索魂铙!

想明白以后,老莫伶俐多了,他现在已经知道照相是怎样一档子诡计!他一把掀翻车明新漂亮的遗照,回头捂着自个儿颅骨上那道缝,一溜烟儿跑掉了。

3

老莫的对策是,打死也不照相。

小莫说:“爹啊爹,办寿宴,照大相。这是老子的风光,也是儿子的尽孝不是?你看看这满屋子的人模狗样搽脂抹粉,就连你儿子我也穿了皮鞋上了啫喱——这可不就冲着热热闹闹照大相?”

老莫说:“你们以为相片为啥能照那么好,那么靓,那么俊俏,那么像?那是勾了你的魂锁在黑框框里头呢!傻逼才要那等排场,老子蓬头垢面癞皮狗也比贴在灵堂前头要潇洒,要舒坦。”

就这样,老莫的七十三大寿罕见地没有照相环节,除开看客诧异,老莫自个儿并不觉着有什么不妥,没有了照相机,他反而感觉后脑盖的缝隙重新合拢了。连日的不悦连同车明新尚且新鲜的遗容一同从老莫的脑袋中消失,但这绝不意味着可以就此放松警惕——

老莫明白,这场出格的寿宴非但让自己变成了老疯子,也让小莫背上个不孝的骂名;老莫清楚,这个小王八蛋不会善罢甘休;老莫记得,这个小王八蛋在车明新的七十三岁大寿上看见那只照相机就两眼放光!

老莫无法想象,这如今的照相术竟能如此高级如此诡异!没有闪光,没有声响,只需要一只小小的黑盒子,就像是一个小钢炮。老莫知道那是用上了电子高科技的摄魂术,于是就对各种类似小钢炮形状的黑盒子留意起来。果不其然,就在夏天,老莫发现了儿子的诡计。

4

莫小可一放着假,小莫就把它丢到老爷子的院子里。老莫欢天喜地出来迎孙子,莫小可就挺直腰板站在院子里。老头子佝偻着腰,视线还不及少年的胸脯,看见那里挂着一个乌黑瓦亮的玩意儿,老莫伸手掂量,沉甸甸,他把拐杖离地,这才抬眼望见小孙子的下巴颏。

他冲上头喊叫:“啥高级玩意儿!”

莫小可饶有兴致地回答他:“单反!”

老莫心里美滋滋的,“要不怎么就说大学生个顶个的牛呢?大学生的词儿,老头子能晓得?”

莫小可的回答让老爷子脸上有光了,爱屋及乌,那个黑家伙也赢得了老莫的礼遇。他从宝贝孙儿手中接过这个宝贝疙瘩,底下垫些绸布,供在红木匣子里头。

莫小可每天戴着草帽,脖胫上挂着这个宝贝,就出门去。这身行头让老莫想起久远的来自地质大学的知青,他由此断定孙子出门是搞科学去哩;知青们肩扛手提的尺规机械,件件都比两岁的腱牛值钱,个顶个似坐月子的媳妇金贵,他因此更加悉心伺候小孙子的宝贝。

老莫接过“科学仪器”,细细端详,扯来丝绸擦拭,某些熟悉的记忆分子开始聚集——

“像!像一样东西……”似乎有什么声音啪啪啪在脑袋里作怪,“小钢炮!者阴山上的小钢炮!”老莫不清楚为什么小钢炮这个词会从脑袋里冒出来,回过神,莫小可已经把宝贝夺过去,老头子木讷地面对孙子忿忿的眉眼。

“你晓得怎么个擦法?”

老莫掸一掸绸缎,细声道:“这是绸缎哩!宝贝金贵,绸缎也金贵哩。”

莫小可鄙夷地嘘一声,掏出拭镜布说:“得用无纺布!”

于是老莫又晓得了一个高级名词儿,他不懂,但他高兴,他心悦诚服地揣起绸缎,虚心学习,看宝贝孙子如何清理宝贝机器。熟悉的感觉悄悄爬上老莫的心头:老莫寻思在哪儿见过这种小钢炮?这时候莫小可打开了镜头盖;老莫脑子里又听见大炮咔咔响,莫小可抬起镜头取景;老莫意识到孙子的小钢炮正在瞄准自己,莫小可按下快门——

——咔!

莫小可按下快门,听到的却是机器摔到水泥地上的脆响,他一时愣住,只看到一只干枯的右手还在他眼前发抖。愤怒稍纵即逝,随之而来的脑力计算暂时屏蔽了一切情绪,现在爷孙两人都在合计,这么一巴掌扇掉了多少人民币!

同样久远的恐惧盯上了老莫的后颈窝,他很担忧,他不知道这宝贝现在还算不算是生产资料。杀一头腱牛就得抵命了,何况十头牛也不比这宝贝值钱。老莫的脸热辣辣的,他确信机器刚刚攫走了自己脑壳里的某样东西。现在头骨上陈旧的口子又裂开缝儿,老莫终于明白:“这他娘的是个照相机!”

莫小可简直顾不上纠正老莫应该叫单反!他心焦火燎地查看损失,好在只是操作面板着地,新攒的长焦镜头毫发无损。他松了一口气,开机检验:刚才给老爷子拍的半身相还在,屏幕斑驳不堪,一条裂纹不偏不倚,刚好斩断人像的喉咙;上半部分已经黑屏。

老莫凑在孙子身后不合时宜地笑了,莫小可呵斥他:“修好很贵,你晓得?!”

老莫不以为意,看见屏幕上那个没脑袋的家伙,他就高兴了:总算没被这个小钢炮摄了命去!老莫摸了后脑勺,他的“脑缝”又安分了。

5

对照相技术的顽强抵制为老莫赢得了整条巷子的尊敬。通过学习,老莫已经可以认得从“单反”到“旁轴”各式各样的“长枪短炮”,于是他在路口竖起了NOPHOTO的告示,后来则又加上一行NOTELEPHONE。老莫是在一个晴好的黄昏晓得智能手机原来也有拍照功能。

那时候大橘子似的太阳滚落巷子尽头的田垄,隔壁家小孙女新买来个什么香蕉手机还是草莓手机,趁这会子光景正要拍一幅“日落大道”。咔嚓一声响,说巧不巧老莫的半个脑袋闯进取景框,不等隔壁小孙女治他个“破坏构图”的罪名,老家伙先一步下手没收了那只亮晶晶滑溜溜的香蕉手机还是草莓手机。

“幸好只有一块秃脑皮。”

老莫一边嘟囔一边熟练点触手机屏幕,他晓得,不光要在“相册”删除,还得清空“云端”才算彻底。小孙女儿目睹自个儿的宝贝惨遭蹂躏,踮脚跟却也够不着,邻居王二憨瓮声瓮气前来讨要,老墨倒是严肃地教育他:“奇技淫巧,净是外国造的玩物!没勾了我的魂儿,倒先迷怔这些小犊子哩!”

街上老少着实开始忌惮老莫了。大家很清楚,这老家伙不光恨手机而且懂手机,他们很确定,这老家伙见不得旁人拿手机自个儿也绝不碰手机。所以当我们有一天看见老莫捧着最新款的手机坐在门槛儿上的时候,辣椒面儿般的愤怒像一撮佐料,撒在七嘴八舌的口水之中。

我们围过去咒骂,“在聊天儿哩。”老墨斜睨一眼。

我们凑上去窥视,“看见我孙子没?在美国呢!”老莫举起手机展示。

我们像一群追赶耗子的赖皮狗,一窝蜂捂住老莫的手机前置摄像头,“通视频可把你的魂儿勾到美国去哩!”

“不怕不怕哩。”他指着屏幕上那个老莫说,“视频会动的嘛,他在里头活蹦乱跳,我在外头活蹦乱跳,视频不勾魂,相片才索命!”他形容着快门的声音,“没有咔咔咔,脑瓢有缝裂不开,孙子都教会我哩!”

我们竟都为老莫感到高兴:老爷子到底也用上了手机,他可以打县城儿子的号码,他可以跟外国孙子视频通话。这样一来,隔壁小孙女也不必忌惮这个老顽固了,就在我们长松一口气的时候,一句不合时宜的声音冒出来:“孙子教你视频,可还教你截屏?”

老莫脑子嗡嗡一声响,他凭直觉相信“截屏”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他的视频通话还在继续,于是屏幕里那个自己目光呆滞瞅着屏幕外这个老莫,这样的静止再次让他找回了某些陈腐的记忆,关于种种照相术的记忆。

插话的小子已经凑上来,他用两根手指操作这个最新款的机器。一股霉味在老莫的鼻腔耳廓之间升温、翻滚、以致蒸腾,老莫盯着手机面板上方的一个小孔,他知道那是个前置摄像头,仿佛有一簇丝线就是从那里发散,射进自己的眼眶,缠绕自己的记忆。而这一切终于在那年轻人按下某个键钮的时候达到高潮。

直到当晚躺到床上,老莫还在后怕。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删除手机上的邪晦影像,那正是通过截屏摄取到的,当时的老莫掣起袖肘遮挡住大半张脸,照片上只剩下因惊吓而扩张的口腔,和口腔里头瑟瑟发抖的氟斑牙。

6

事后,老莫对视频技术存在的潜在风险进行了缜密分析,他终于认识到自己的任何动态影像都是无限期的炸弹,他恪守多年的拍照禁令将丧失意义!他想象着自己百年之后的情形,到时候,他的那个不孝子,大可以用截屏的手段从这些视频里头抽了自个儿的魂去,湿淋淋示众,晾干,制成漂亮的遗照摆在棺材前头!

“好个小莫!”老莫终于明白儿子送来这部智能手机的真正用意!纵使这真相令他不寒而栗,但应对之策已经想好。扔掉手机即代表他老莫的宣示——

与一切镜头为敌!

老莫几乎是出自本能地对一切镜头保持警惕。最开始是手机和相机,可逐渐地老莫发现电脑上也装着这玩意儿。于是老莫不得不扩大了自己的警惕范围,巨大的恐惧开始笼罩他,甚至一架望远镜或者防盗门上的猫眼都会搅得老家伙心神不宁。

老莫终于明白点儿什么了!这街头巷尾密布着的是那摄人魂气的脓疮,看不见的丝线就从每一处孔洞射出来的,那是一张天罗网,就要榨干他老莫的每一滴精炁。

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老莫曾还抱有一丝希望,真正改变他的却是在那个傍晚发生的事情:那是在一家小超市,老莫挑拣蛋奶,跟随付账的队伍缓慢蠕动,临了掏兜,这才晓得裤管早给划烂,钱包不知去向。老莫感到大腿根儿凉飕飕的,当时瘫软在地,叽里呱啦叫苦不跌。

出乎他的意料,超市经理像个儿子似的(老莫语)迎上来,话不多说,搀起老莫上办公室坐下。瞧见屋子里八台电脑并排放,老莫头皮发麻,他凑上去检查,所幸只是纯粹的液晶显示屏,并没有摄像头,老莫放心了,这才叽里呱啦嚷嚷钱的事情。

“人比钱金贵不是!?”经理自信地说,“钱也跑不掉不是?”

经理又搀着老莫来到显示屏前头,他招呼操作员展示超市里先进的监控系统。事后很久,当老莫终于恍惚醒来,他早已忘记经理塞过来的厚厚一摞赔偿金到底有多少,他只记得在那间逼仄的办公室,他窥见了整个云烟镇的秘密

“你问我镇子上摄像头有多少,我只能说天上一个星,地上一颗钉;你问我摄像头都装在哪儿,我只能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问我摄像头都看到了谁,我只能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经理肥胖的小手灵巧地握住鼠标,随着他拖曳点击,八张显示屏疯狂攫取犄角旮旯里每一处秘密。老莫碰上了熟悉的感觉,他知道无数锋利的丝线正从摄像头中射出来,它们已经撬开自己的头盖骨,缝隙再次扩张!

老莫想到了跑,但他明白天网恢恢,老莫屏息凝神,自认为隐秘地退出办公室。他明白自己现在是一个猎物,那些或圆或方或白或黑的摄像机器正在嗅取他老莫的气味儿。老莫可以听到它们旋转伸缩,其中一只甚至发出隐秘的红光,那是远红外线,那是镭射激光,那是索命的丝,缚魂的线!

猎头锁定了猎物,无数只眼睛射来更多丝线,老莫甚至可以想象此时此刻电脑前的超市经理正在享受操纵世界的快感!想起经理那张肥胖狠毒的脸,老莫知道无论如何也要拼死一搏。

突然,他从收银区货架上摸到了什么东西,正是这个玩意儿帮助他在所有摄像头转向自己之前隐蔽了自己,老莫后来多次回忆那个奇妙时刻:就像关灯上炕。

老莫买下了那只米老鼠面具。

7

街上都说老莫换了一个人。

起初老莫只是出门的时候才戴上面具,这样一来,即便暴露在无所不在的摄像头之下也不必担心;回到家中,取下面具,老莫竟觉着极不情愿。虽然家中无人,但仍有一种赤身裸体惨遭示众的恐惧,老莫慌忙戴回面具,那舒服的感觉就又回来了。

老莫照镜子,镜子里是一只咧大嘴笑哈哈的米老鼠;他突然想起什么,翻箱倒柜取出久未使用的手机:充满电池,启动手机,把粘在前置摄像头上的口香糖扣下来——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屏幕上也是一只哈哈笑眯眯眼的米老鼠。

老莫的手颤抖着,一个疯狂的想法瞬间萌发并且裹挟住他——“咔咔咔!”老莫从此有了平生第一张自拍,准确地说那仍然是一只米老鼠。老莫看看照片,又摸摸后脑勺,那个部位平坦如砥。

得知一只米老鼠制了老爷子的癔症,莫家上下热热闹闹开席宴客。莫小可特意给米老鼠面具做了美容手术,挖了两只丹凤眼,凿了两个鼻孔。

那一天,老莫端坐在席面上,全街男女纷纷举起手机记录这个别开生面的时刻:闪光灯此起彼伏,原本要命的玩意儿现在竟让老莫感觉极为受用,他舒服地躲在米老鼠后面,透过两个小孔尽享备受瞩目的感觉。

用莫小可的话说:“整个云烟镇的人的朋友圈都被米老鼠刷屏啦!”

老莫从此离不开他的米老鼠面具了,小莫为此特意买来大大小小数十种不同的款式。起初,老莫还会在睡觉的时候摘下面具,可这么做并没有让他感到轻松的惬意,相反,示众的恐惧再次盯上了后脑勺,这时候他终于明白,那些摄像头,从来没有放过自己!

老莫自此永远躲在了面具背后,再没人见过他本来的面目。多年以后,老爷子终于死去,望着灵位上那张米老鼠的黑白照片,我们这才发现原来的那个“老莫”早已从整个云烟镇的记忆中消失……

不过说实话,当年决定戴上面具之后,老莫好似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原本他憎恶的一切又重新回到老头子的生活之中。老莫换了最新款智能手机,买了入门级单反相机和三脚架。当他跟着莫小可学摄影玩儿自拍的时候,小莫见了也自叹弗如。

然而,不同于莫小可单纯的兴奋,小莫还是觉察到问题所在:面具长年积月戴在脸上,且不关心老爷子受不受得了,可以肯定的是那层塑料壳子已经受不了了,风吹日晒雨淋,再加上他老莫那张大脸盘上的油垢侵蚀,米老鼠早已经褪色颓败。面具边缘处打着卷儿,当初开凿了用来呼吸喝酒的孔洞也都产生龟裂!

“爹啊爹,儿这是担心你的脸面呢!你是光认识塑料不晓得化学。饭放久了要馊,人搁久了变酥,这叫啥?这叫‘分解’哩!万事万物都要分解,它塑料的面具可不也得分解哩?要么软塌塌成饺子沫,要么脆生生像麻花酥,那可不毁了您这张老脸哩!”

“花花肠,弯弯绕,我晓得你给我买了新面具,那红的叫‘钢铁侠’,那黄的叫‘史努比’,可我还就告诉你小莫,你爹还就只认‘米老鼠’,就只要我脸上的这张米老鼠。你说你爹不懂化学,你爹还就只晓得‘合成塑料有机物,人工高分子难降解’,就是跟我一起埋进坟茔,它米老鼠也三千年不分解哩!”

老莫最后不无得意地总结:“要讲化学,你有咱小可懂得多?”

8

话一出口,老莫便后悔了。口头上的强硬并没有减轻劣质面具带给他的痛苦,他比以往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塑料外壳正在侵蚀自己的肌肤,那玩意儿就像融化的猪油一直往面颊骨里钻。

整个夏天老莫都在痛苦中度过,他不止一次有过摘下面具的念头,可就在触碰到的那一刻,面具喝止了他,他可以看到镜子里那只眼角严厉的米老鼠,那不容置辩的神情驯服了老莫。等到入冬,老莫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知道自己的脸皮已经同面具融合。

毫无疑问,无论老莫还是小莫,甚至是镇上每一个家伙,我们无不希望老莫能够永远戴着他的米老鼠。然而时间终究显示了它的威严。到下一个春天,这只米老鼠已经破败不堪,老莫每个清晨醒来都要忍受比前一日翻倍的痛苦,他甚至能够清晰听见这些塑料高分子啪啪分解,进而灼烧自己每一寸面皮。

以往咧嘴大笑的米老鼠现在已经蔫着脸,等到几天后两只老鼠耳朵也耷拉下来的时候,老莫终于把拐棍儿顺从地交到小莫手中。上午九点钟,镇卫生院的皮肤科大夫张颐武见到了莫氏父子。

“面具总归要摘下来的。”老莫听到摘面具的话就发起抖了,零星的记忆开始着火。一个难题摆在张医生面前,“不晓得脸上皮肤是什么情况嘛!”他取一把镊子小心掀开面具一角,腐败的恶臭升上来,脓液沿着曝光的狭缝往外渗。窥视伤口的职业欲望唆使张医生紧了紧手中的镊子——

“哇呀呀!”

老莫悲惨嚎叫起来,不等小莫阻止,张医生的手先软了。看样子面具轻易摘不下来,检查一时陷入僵局。从刚才的情形中小莫已经预料到病情严重,看着老爹还是一副乐呵呵,小莫咬牙掏出信用卡说:“用高科技!”

张医生领着老爷子进了彩超室,滑溜溜的彩超探头咯着面具咔咔响。

老莫听见嘀嘀嘀三声响,扎小辫的刘护士摇摇头,憋着笑把检查单上花花绿绿的米老鼠递给小莫;张医生领着老爷子进了放射科,黑乎乎的X射线板散发腥臭的铁锈味,老莫听见哒哒哒三声响,扎丸子头的刘医生摇摇头,绷着脸把黑色底片上白森森骷髅头递给小莫。

张医生领着老爷子进了CT房,老莫觉着屁股下面颤悠悠,嗡嗡嗡三声响,烫着头的刘主任摇摇头,把模模糊糊一团糟递给小莫,“彩照穿不了皮肉,X光只剩骨头,脸皮跟面具糊在一起,核磁共振也没辙!”

看着张医生一副苦脸,老莫舒心极了,“看来高科技也拿我没法子。”他心想着,“烂了,烂了,全烂了,这张老脸烂透才好。”时隔多年,他再次想起老朋友车明新灵位上那张神气活现的遗照,现在他彻底放下心中的石头,再没谁,再没什么高科技,能够给他老莫拍照了。

“病理实验室!”张医生大拍脑门儿,兴奋得跳起来!他顾不上小莫掏信用卡就拉起老头子往实验室跑,老莫虽然不知道张医生又有了什么高科技,但他对自己的面具有十足自信。坐在机器跟前,老莫觉着那个闪着红光的电子眼静悄悄、热腾腾、没声响。眨眼功夫,瞪大眼的张医生拽着老莫凑到电脑前——

周末
周末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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