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兵

2018-12-27 06:42:36

世情

47床新收了一个病人。

我准备去换药的时候,护士长拉住我,压低声音道:“小心新来的47床,不要被她逮到。”

我一头雾水,却也不便多问,端着治疗盘匆匆往病房走。

一间一间换过去,到709病房的时候,已经一个小时后了,我抬头一看,47床。

穿着病号服的女人半靠着床,头发稍微有些凌乱,长相普通,眉眼间沾着些许市侩,左手包着厚厚的纱布,右手拿着一张小小的纸,逆着光看得仔细。

挺正常的啊。我心下嘀咕,走到她面前,示意可以换药了。

一层一层解开纱布,我观察了一下,左手尾指指端离断,这是我的病人,手术却是师兄做的,昨天我因为忙着收病人,错过了观摩这个清创术的机会。趁着换药,我仔细了地看了一下伤口,缝合得很整齐,伤口还在渗血,检查单回示病人有2型糖尿病,凝血功能不太乐观。

我动作尽量放轻,出乎意料的是,病人除了配合我抬高手臂,适当转换一下姿势,并没有发出其他声音,眼睛紧紧盯住手里的那张纸片,似乎手指上那道略显可怖的伤口并不是自己的。

忙里偷闲,我看了一眼,那张纸片,赫然是护士每天都会送过来的一日收费清单。

消毒完毕,我小心翼翼地将酒精纱布覆盖住伤口,撕开胶布,进行最后的包扎。

“你是医生吗?”

“是。”

“这个……什么心脏彩超,我没做过这个检查啊?”

处理完毕,我收拾好治疗盘,直起腰,接过她手里的清单:“这是今天主治医生给你开的医嘱,护士预约好时间会带你去做。”

“可不可以不做?”

“这是常规的检查,”我耐心道,“入院之后还是检查彻底一些,以防病情的遗漏。”

“那中药呢?我没看到你们给我拿草药来啊?”

我指着床头柜子上放着的纸杯:“这就是中药,阿姨,颗粒制剂,开水一泡就可以喝。”

“还挺先进的……一副药四十多块,咋这么贵呢?”

我愣了三秒钟,讷讷地开口:“这,方便了许多不是么……”

“你能不能开草药给我,我自己煨?”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倏然坐起,双眼瞪大看着我。

我迅速瞟了一眼床头卡,47床,陈世花,女,39岁。

回到换药室,我脱掉橡胶手套,拿掉口罩,长长舒了口气。

“怎么样?”已入中年却仍然美丽不减的护士长,边洗手边从镜子里看着我,眼神揶揄:“领教了吧。”

我无奈:“跟你一样大的年纪,怎么差别这么大?”

“噗嗤。”护士长扶着腰笑,白色的护士服勾勒出欣长的身姿,即是是不加掩饰的大笑,也显出一股动人的气质来。

我感叹道:“要是我到中年,也能像你一样活得优雅自在就好了。”

五点半来接夜班,等电梯的时候,我看到了47床。

右手拎着两个包子,当红色的数字显示着“1”的时候,她突然蹿到最前面,电梯里的人鱼贯而出,她左手护在胸前,右手拨开一大波人,看上去瘦弱的身体在这一瞬间猛烈地散发出一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犹如千军万马中准确地寻到敌人首领一般,气势汹汹地按下楼层之后,窝在了电梯的最里面。

我目瞪口呆。

因为医院大楼设计不合理的缘故,每次挤电梯都是个体力活。虽然身为骨科医生,我堪称女汉子的代表人物,可这么个挤法,我还真第一次见。

我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夜班上得很顺利,没有新收病人,在科的也没有出现不适,我安安静静地处理完一堆积压的病程,看了眼桌面右下角,九点一刻。

戴上口罩,抱着病历,开始常规查房。

这是我第一次独立上夜班,自从应聘到这家医院以来,我一直努力让自己迅速完成从医学生到医生的转换,跟着分配的带教老师,从他处理病人的治疗原则到沟通技巧,都尽力模仿。

很累,但也充实。

病人基本都病情稳定,情绪也很好,顺利地走完最后几间病房,来到709,我的脚步顿了一下。

说实话,我还真有点怕她。

站在门口犹豫的那几秒,余光看到护士长正站在不远处饶有趣味地看着我,似笑非笑。

我被这个表情激了一下,手放在门把上,向下用力,推门而入。

跟早上一样的姿势,只是清单被颤颤巍巍地放在了曲起的膝盖上,右手拿着包子往嘴里送。

“现在才吃饭?”我尽量让口气显得亲切一些。

“可不,刚又下去了一趟,这电梯可真难等。”口中是来不及下咽的面团,裹挟着口水,溅出来一些,落在被子上。

我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想让这场对话及早结束:“有感觉不舒服的地方么?”

“还行。”继续大力地咀嚼,看着已经下去半个的包子,“护士站有微波炉”这句话又被我咽回去了。

“今晚我值班,有事按铃叫护士就好。”

“谢谢医生。”还算客气,我松了口气,转身回办公室。

十点,我翻出骨伤科常用的方子背诵。

十点半,背完五首方歌。

到了十一点,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就可以睡觉了。

我看着挂钟一点点爬过,十点五十的时候,护士站的铃响了。

看到那个大大的“47”,我心中哀嚎一声,今晚注定熬夜了。

没等护士来叫,我自觉地起身,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病房里传来实习护士无力的辩解声:“清洁阿姨每天来打扫卫生换床单什么的也很辛苦……不不,您不能走,得问过医生……”

看来,不交手是不行了。

“怎么了?”

“李医生你来了,”小护士脸上是掩藏不住的嫌弃:“47床说她想回家住。”

“不可以。”我果断回绝。

“为啥?”

“你昨天刚做完手术。”

“伤的是手,又不是脚。”

我怒了:“你开门不用手?”

“我伤的是左手!我不是左撇子!再说我又不是残了!凭啥不让我回家!”得,开始撒泼了。

我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放缓语气:“你来住院,我要保障你的安全,昨天刚做完手术,最好还是留院观察,防止出现伤口感染,再说你大半夜的回家,也打扰家人不是?”

我估摸着她没太听懂我的话,但也听出了其中的风险,顿时有些颓然地坐回床上,额前的头发散落下来,影子幽幽地打在墙上。

“为什么突然想回去?”

刚才还咄咄逼人的她,现在却有些不好意思:“床位费一天25块,太贵了。”

“我看你填的住址,你家离医院得两个小时吧。”

“坐一趟公车,再走四十分钟,就到了。”

我沉默,小护士早在我进来之后就悄悄溜了,此刻病房里只有我和她,旁边48床空落落的,眼前的妇女捋了一把头发,突然就落下泪来。

我吓了一跳,疑心是自己看错了,那抹被子上印出的灰白色迅速出现又渐渐褪去,我站着一动不动,不知如何是好。

“打扰医生了。”许久之后,她抬起头,语气里听不出打扰的歉意,仿佛半夜这样闹一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头发微微凌乱,额头有两道明显的皱褶,眼角带着些许市井气。

我点点头,转身之前,看到她抬手,用掌心抹了一下眼睛。

睡下已是一点多,隔天起床,交班之前,我躲在更衣室里打瞌睡,护士长在一旁换衣服,脱下及膝的靴子,换上小巧的护士鞋,长发利落地挽成一个髻,再用别针固定好帽子,对着镜子露齿一笑,是对着病人该有的敬业和从容。

心底又是被这个笑容撩起的羡慕。女人到了这个年纪还能这样,也是境界。

早上查房,主任走在前面,走廊那头的护士长也带着一排小护士,轮流给病人进行健康教育宣传。

我看到她即将走进709病房,便学着她那个揶揄的笑容,她挑眉,下巴略微抬起,自信地迈进了病房。

然而下一秒,病房里传来一声尖叫。

我面色突变,来不及跟主任打招呼,箭步冲进了709。

出乎我的意料,这次不是47床。

旁边每天定时来做治疗的48床,两只小腿上出现几个骇人的大血泡,一大块灰布样的皮肤耷拉下来,露出中间粉白的肉,看上去残忍又可怖。

“怎么了?”我焦急地望向护士长。

护士长摇摇头,示意她也不知道。

48床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妇人,头发花白,话也说不清楚,一个星期由子女轮流送来做定期中药封包和静电治疗,双下肢膝关节退化严重,基本的感觉功能已经丧失了。

老人咿咿哇哇地张嘴,口水顺着腮帮子流下来,眼睛里浑浊的液体不知道是不是眼泪。

“先处理。”我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破溃的水疱用碘伏消毒,没破的用注射器把脓液抽掉,最后用氧气把皮肤吹干,擦药膏,下肢太高,不要让患处碰到衣物。”

护士长指着那块颤颤巍巍的皮肤:“怎么办?”

我看了看旁边的消毒器皿,咬咬牙道:“剪了。”

一切处理完毕,我擦了把汗,抬头却看到护士长正盯着47床。

47床表情镇定,眼神却带着一丝恐慌,低头继续研究那张清单,避开了护士长的注视。

我突然想起来,48床的老人不会开口说话,那么那声尖叫,难道是47床发出的?

早会无一例外地被点名批评,毕竟是我的病人,出了事首先是我的责任。

开完会,我看到47床办公室门口踱来踱去,左手的纱布已经微微发黄,我以为是在等我帮她换药,便示意她进换药室。

谁知我刚拿出无菌包,她便凑过来,语气略带不安道:“医生,我想出院。”

“嗯?”我很意外,“为什么?”

“孩子还小,家里没人照应。”

“可是你的伤口还没长好,现在让你出院是我的失职……”

她打断我的话:“我愿意签字出院。”

我愣了一下,她居然知道签字出院。

在47床的执意要求下,我帮她办完了相关的出院手续,将结算通知单递给护士长的时候,我看到她弯着嘴角,笑容有些奇怪。

正好,我也有些事情没弄懂,想问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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