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媛,我最亲爱最勇敢的女孩,保护好自己拿着胶卷,一直向西去,向西去……”存满希冀与不舍的目光,伴随着烽烟火光徘徊不去,孔庆媛满头大汗在梦里惊醒,光着脚踩在木纹地板上,顺手点了支烟,重重吸了口,叼在嘴里,走到高几前倒了半杯伏加特,仰头灌了满口,烟味还未消散,又加上烈酒,头马上昏沉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床边,倒下去,随意拉过一角被子,眯上眼。
亨利扛着重重的摄影装备气喘吁吁,艰难地穿过人流,向前方喊道,“孔大记者,等等!”
孔庆媛转过身,站在那儿等他走近了才说,“这就不行了?”
亨利忙慌不迭地跟上,用发音不怎么准确的中文抱怨,“是你太厉害了,整个报社能跟着你跑的有几个呢?”
庆媛笑了笑并不答话,亨利却还不住,他刚来报社半年,跟着这位报社一把手的女记者跑了几次新闻,对于她以前在前线做战地记者的往事好奇得不得了,“孔记者,你以前做战地记者的时候,是不是很危险?”
孔庆媛神情有些恍惚,却又马上恢复常态,甚至步子也不曾有半分停顿,“危险是肯定有的!”
“那你怎样一次次……”亨利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一个成语,“化险为夷?”
孔庆媛停下来,“前面就是军区了,少说话,这次回来的都是团级以上的军官,待会儿手下快些!”
“哦!”亨利失望地偏了偏头,真是个神秘的东方女人!
天黑透了孔庆媛才提着疲惫的步子回来,木制的楼梯一走一响,楼下住着的人家已熄了灯,重庆作为陪都,遭受的轰炸不少,孔庆媛租住的地方因为常有轰炸所以租价很便宜,她推开门,摸黑走到书桌前,拉了台灯,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册子,皮质的封面被磨得油亮,孔庆媛微微颤抖着双手,小心地翻开。
里面一页页都贴着信纸,大的小的,一张张按照时间小心得用胶水贴着。
孔庆媛看向第一页,看到称呼,忍不住笑了出来,
“庆媛兄”
这还是在北平读书时被起得诨名,先是四五个在叫,后来传得广了,连他也叫了,信里这样写着:
岁末离平,来不及与你共贺新春,依着信件邮递速度,也许你刚好可在新春收到?
沪上的确比北平繁华许多,怪不得人说十里洋场,这里有各个国家的人,租界里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灯红酒绿的世界让人眼花缭乱!而平民窟里,窄小的巷子,破旧的弄堂,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上海!
我在这里的采访很顺利,程先生特地安排出时间,他很和蔼。另,我结识了几位朋友,他们都很博学很有理想,与他们相比,我简直如同井底之蛙一般,这些等我回来再和你细说!
北平的冬日太冷,你要记得多加件衣服!
宋瑞发
那年即将新春,报社难得的约到上海金融大鳄程先生,宋瑞发是报社的一把手,这样的重任自然非他不可。
小指挑去眼角一滴泪,孔庆媛吸吸鼻子,继续看下去!
庆媛兄
你可消气了么?骗你是我的不是,但此次情况特殊,南下硝烟四起,一路颠沛流离,日寇肆虐,我怎么能带着你?
我是报社的记者,更早早申请去前线,我有义务有责任去战线的最前方,记录下一场场的惨烈悲恸的战祸!而你不同,你是弱质女子,在这场战争里,是该被保护的对象,况且在后方,你仍然可以做许多工作,在那里你的价值依旧可以体现!
况,家国大义之外,仅以我之私情,只愿你能平安!
宋瑞发
喉间苦涩难当,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那时战争爆发,北平沦陷,报社西迁,本来说好了一起走,他送她到火车站,告诉她,处理完后续事件就会追上他们,那时再三保证,可最后却收到他南下去前线的消息……
她确实生气了好久,一连两封信都没回,可等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怨恨早已被担忧焦虑取代,只愿他能平安!
庆媛
你还好吗?近来总听到重庆被轰炸的消息,你有没有事?重庆的物价如何?我的薪水已拜托李社长转交于你,你不要不舍得花费,无论如何也要租一间安全的房子!
你肯定又瘦了吧?不要太节约,你本来就那样瘦,哪里再禁得起呢?哦,对了,记得买些常用的药品,这个时期,药品自然不便宜,但也要屯一些,万一出些差错,恐怕后方药品会供应不及时!
我很好,你不必担心,军队对我们很照顾。昨天我去长沙战时医院,采访了随军的医生护士,充满死亡与伤痛的地方,比我想象得要充满活力与希望很多,其中一名医生在采访结束,恳请我在采访末尾加一句话,现我摘录于下,与你共赏,
“失约的是我,只是在沦陷的孤岛中,你还好吗?”
庆媛,我猜想这应该是给他爱人的话吧,其中缘由,他不想说,我也不便问,只是他说出这句话时,我怔了好久,庆媛,你还好吗?我多希望战争早点结束,然后飞奔到你身旁,答应我,照顾好自己,等着我!
瑞发
孔庆媛掩面,正是这封信,让她下定决心去找他……
重庆到长沙,几经辗转,两个月后她刚刚下了火车,就看到他,上次见面是两年前,中午在报社见到他,晚上就送他上了火车……
眼里泪光流转,孔庆媛看着眼前明显瘦了的宋瑞发莞尔,穿过人流的挟裹,紧紧抱在一起……
“我以为你会生气!”
回宾馆的路上,孔庆媛探出脑袋试探地问。
宋瑞发轻笑,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一如记忆里软软的发丝让他流连不已,
“你出发了才告诉我,我能怎么办呢?”收回手无奈地叹口气,“本想着见了面一定要好好骂你一顿,可是,等真正看到了,就不舍得了!”
孔庆媛偷笑,挽过他的手臂继续走。
宋瑞发是战地记者,孔庆媛也在报社工作,自然顺理成章地成为战地记者,但她负责的主要是文字工作,前方的采访拍摄仍然由宋瑞发与别的同事承担。
战争的可怕只有切身经历才能体会,在重庆她看到的只是一串串伤亡的数字,和黑白的并不太清楚的照片,而此刻,枪声炮声在耳畔回响,断肢残躯在眼前铺陈……
她跟着宋瑞发的脚步,橡胶鞋底踩到一滩血,走一步印一步,血印刚刚淡下去,又不可避免地踩到新的……
“庆媛,”
腰间被紧紧环住,孔庆媛此刻才发现自己在发抖,她抬头,宋瑞发放大的脸上满是疼惜,看着他瞳孔里脸色苍白的自己,孔庆媛轻轻笑了笑,
“我没事,你好好工作!”
他纠结着犹疑着,终是松开了她,“别怕,你看,有这么多人抛洒热血来保护我们!”
“嗯!”孔庆媛点点头,努力想给他一个笑好让他安心,但却做不到,最终只是弯弯唇角。
战火连天,宋瑞发拿着相机穿梭在战壕中,流弹从他身边擦过,他按下快门,把那些转瞬即逝的画面定格,中国的人民需要知道,世界的人民需要知道——日军的疯狂杀戮,中国的奋死抵抗!
“瑞发,这篇报道被退回了。”孔庆媛攥着刚刚被退回的稿子,低低地说。
宋瑞发抬头看了一眼,习惯了似得继续大口吃饭,含糊地说,
“没关系,明天试着给自由报投一下!”
孔庆媛咬着唇,忿忿不平,“这是你冒着多大危险拍到的照片,写下的稿子,他们为什么不肯发表?”
啪地一声,孔庆媛将稿子拍在桌子上。
宋瑞发放下筷子,起身将她环在怀里,哄小孩似得,
“好啦,不气不气,这年头,报社也有他们的考量,这稿子涉及到一些军需问题,报社在重庆,李社长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不予发表,也情有可原是不是?”
孔庆媛揪住他的领子,“你怎么这么好脾气?你早就知道会被退稿是不是?你写得时候就知道是不是?”
宋瑞发苦笑,握住她的手,点点头,“嗯,写得时候就想到了,可还是觉得应该写,前线的实况需要被记录下来,浴血拼搏的战士们,需要有人知道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
孔庆媛鼻头一酸,搂住他的脖子,埋首在他胸前,“嗯,明天,我投给自由报,要让大家都知道,我们那么英勇的战士和这么好的你!”
宋瑞发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好啦,快吃饭吧,要凉啦!”
“有看见宋记者吗?”
“宋瑞发记者,有看见吗?”
“宋瑞发!”
“宋瑞发,你在哪儿?”
“……”
暂时驻扎处一片狼藉,呼痛声指挥声淹没了孔庆媛的喊叫,昨夜撤退,她和宋瑞发失散,他把她托付给相熟的军官,自己却没有一起走,孔庆媛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人潮中,却无可奈何,唯有耳边伴着热气传入她脑海里的声音,“等着我!”
“宋瑞发!”孔庆媛喊着,眼泪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掉了下来,她不想哭的。
“孔记者,你别急,宋记者和城里的一个连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周围有人来安慰,她也只是含糊应一应,她知道自己此刻不该这样失态,可就是控制不住地动、喊,似乎这样,他就能更平安一点!
见到他是在三天后,躺在担架上被抬回来,抬担架的是两个半大的孩子,穿着大一号的军装,仍然掩不住满脸的稚气,他左小腿被洞穿,走不了路,在担架上还满脸笑意地和那两个小孩说话。
“孔记者,”前面的男孩刚开口就被后面的打断,
“什么呀,该叫嫂子!”
孔庆媛愣了楞,宋瑞发在担架上伸手打了他一下,让他规矩些,那孩子仍然带着促狭的笑意,和她说,
“赵团长说了,把宋大哥交给嫂子你!”说着从身上的包里拿出一小包药,
“战事吃紧,药是个稀缺玩意,这些是三天的药,嫂子,给!”
早就被宋瑞发的伤牵去所有心魂的孔庆媛,再顾不上那两个小孩的称呼,忙接过药,
“好,我知道了,多谢你们!”
“好,嫂子我们还有事,宋大哥,我们先走了!”
一口一个嫂子地叫,宋瑞发手里拿了件衣服作势要丢过去,那两个小孩笑着跑开,欢乐的笑声还在耳边回荡,宋瑞发一转头却看到满脸泪痕的孔庆媛,
“庆媛,”
孔庆媛扑过来紧紧抱住他,无处安放的心此刻终于安定,瘦削的胸膛有她熟悉的温度,烽烟炮火中,此方天地还能容得他们相拥!
泪水滑入他的衣领,孔庆媛抽噎着,肩膀忍不住地耸动。
宋瑞发手足无措,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拍着她的背,
“不哭了,我这不是好好地嘛?”
“庆媛,不哭了啊!”
好半晌,孔庆媛才松开他,细长的手指抚着他饱受风霜与战火而沧桑下来脸,“瑞发,我在北平等过你,在重庆等过你,在这里我不想再等你了,以后我们都在一处,好不好?不管多危险多艰难,不管是生是死,我们都不要再分开,好不好?”
宋瑞发托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半晌才缓缓开口,“好,我们在一起,一直在一起,等战争结束了,我们一起回北平,开一家照相馆,给大街上的小孩、老人拍照片,好不好?”
“好,给他们拍照片,再请他们帮我们拍,一直拍到我们老了,拍不动了,就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放满一桌子的照片,从第一张看到最后一张!”
“嗯,对,”宋瑞发环着她,让孔庆媛坐在他右腿上,“让我们的孙儿给我们端茶过来,女儿和儿媳妇在厨房做着饭,儿子和女婿在抬桌子摆筷子!”
孔庆媛脸一红,当下挣出他的怀,到底还是未经人事的姑娘,
“什么儿子女儿,孙儿女婿的,不要脸!”
宋瑞发笑出声,“怎么,结了婚不准备要孩子吗?”
孔庆媛红着脸,恨恨地说不出话来,宋瑞发拉了她的手,看着她,认真起来,
“庆媛,我们结婚吧,等我伤好一点,稍稍稳定一点的时候!”
孔庆媛呆愣着,两年来二人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山河破碎半壁家国在风雨中飘荡,尤其宋瑞发的工作更是危险重重,孔庆媛一直以为,他会一直保持距离,直到胜利的那一天!
“你愿意吗?”
孔庆媛这才回过神来,顿时热泪盈眶,眼泪伴着她点头的动作,珠串似得掉下来,宋瑞发轻笑,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叫着傻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