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骨

2019-02-01 14:19:34

古风

有人在天虞国的皇都布了一场幻境,却只困住了一只鬼。一只可怜鬼。

一、薛九虺

云桑桑第一次见到薛九虺时,是个大清早。旭日驱散了肆虐一夜的黑暗,露出红彤彤的一张脸来,圆圆的,像一颗晶莹透亮的糖葫芦。

她挤在赶早市的人群里,满头大汗,鬓角的碎发在人挤人的早市中湿透,手里紧紧地捏着近几日攒下来的几枚铜板。

不远处的屋檐下有人叫卖着糖葫芦,她正想挤过去买一串来解解馋,一个小少年突然以一种狼狈的姿态摔进人群中,引来一片骂声。

小少年看上去七八岁左右,和云桑桑一般大,瘦得脱形,根本撑不起衣袍,这一摔,就露出没有二两肉的肩膀来,肩膀上还有些淤青,他怀里热气腾腾的肉包子也骨碌碌滚落在地。

他颤抖着伸出伶仃的手,企图把包子捞回来,还没碰着包子,就被一只突兀出现的大脚给踩下去。算好了似的,直接把他的手踩到包子上,烫得他倒吸冷气。

没等他缓过来,那人又是一阵拳打脚踢,嚷嚷着:“小小年纪不学好,叫你偷东西!你偷啊!再偷一个试试!”

人群自觉地给他们让出地方来,交头接耳,无一不在讨论这个打人的大汉。

云桑桑也认识这个人,他在街头开了一家包子铺,做出来的包子莹白透亮,飘香十里,可吃在嘴里就什么味儿都没了,又卖得贵,平时没什么生意,脾气也暴躁,三天两头的闹事,惹得议论纷纷。

包子被他踩成了包子饼,油腻的馅儿沾了小少年满身,他无助地蜷成一团,动也不动,只有轻微的抽噎。

云桑桑抿着唇,面露难色。一面瞧瞧自己垂涎已久的糖葫芦,一面望望糖葫芦旁边卖包子的爷爷,犹豫不决。

大汉出脚的力度很大,有心善的人不忍心看到小少年挨打,为了免他一难,掏出钱来塞给大汉,权当是给小少年买下了那些包子,随后摇着头离开是非之地。

等云桑桑买了包子回来时,人群已经散了,小少年蜷在街上,一动不动。

云桑桑暗道不好,走近些才发现,小少年还活着。还好还好,她可没什么银两和时间带他去看病。

“他们家的包子不好吃的,就是看着好。”她走到小少年旁边,蹲下来给他拍拍身上的脚印,这才发现他是真的瘦骨嶙峋,只剩一把骨头,像是下手重一点都能给他拍散架:“以后吃包子,得买这个爷爷的,他做的包子,是整个城北最好吃的。”

小少年还是不动弹,抽抽噎噎小声哽咽。云桑桑看着不远处的糖葫芦,嘟着嘴泄气似的把包子塞进他怀里:“这可是我想吃了好久好久的糖葫芦呢!”

可是糖葫芦没了还可以再买,小少年的命没了,就真的再也没了。

二、雪绒花

云桑桑是个孤儿,在城北一家孙姓人家里做长工。

进孙家以前,她一直是个小乞丐,餐风露宿,也曾起过抢东西吃的念头,承蒙孙家夫人青睐,把她带回家来,她才有了安息之地。孙家夫人待她极好,发月银时,她还能出来偷个懒,逛逛街,看看周遭的新鲜东西,再买点吃的解解馋,日子好不快活。

是以,活得好了,在意的就少了,她根本没想过能再见到薛九虺,还是在孙家院子里。

霜降那天上午,她穿了一身浅灰的小袄子,在院子里嘿咻嘿咻地干活,薛九虺穿着初见时那身脏兮兮的衣袍,上面还有去不掉的脚印。手洗得干干净净,紧紧握着一串糖葫芦,跟在管家后面,专程来找她:“云桑桑,我叫薛九虺。”

薛九虺把糖葫芦递给云桑桑,脸上是灿烂的笑。云桑桑回头,看见他的脸时突然愣了。

管家性子有些急,见云桑桑发愣,当下就沉了脸,一言不发地夺过糖葫芦就塞到云桑桑手里,就拉着薛九虺走了。薛九虺被他拽得一个踉跄,临转弯时还回过头朝她做口型:我会回来找你。

云桑桑的心神全被他一双琉璃色的眸子摄了去。那样的一双眼睛,应当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像贵妇人身上串着的琉璃珠,泛着温润的光泽,浅浅淡淡。又或许,那是北海里的鲛人才有的一双眸子。

孙家是大户人家,后院里种着不少花树,云桑桑的任务就是照料这些花树。

幸不辱命,自云桑桑任命的这些年来,花树长势极好,白茫茫的小绒花一直开着,寒冬腊月也不曾凋谢。

风吹过的时候,小绒花也会飞起来,轻飘飘的像下了一场雪。

孙夫人非常喜欢,说要多种一些,再给云桑桑找一个帮手,最好让整个孙府都飘满雪绒花。

说是这么说,府里一直没有新人进来,云桑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这个人盼了来,却没想到是薛九虺,这个拥有一双琉璃眸的小少年。

那一年的霜降不怎么冷,府里的雪绒花随风飘扬,小少年随着管家回来,分了住处,又独自来找云桑桑,赤着手,换了一身和云桑桑一样的浅灰色袄子,重复之前说过的话:“云桑桑,我叫薛九虺。”

云桑桑坐在花树上,低头问他:“茴香的茴?”

薛九虺愣了愣,摇摇头说:“虺蛇的虺。”

云桑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字,但是她怕蛇,自小就怕,顿时被薛九虺吓得面色惨白,话都说不出。

看见云桑桑被吓着的可怜样,薛九虺突然笑出声来,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三、名扬天下

孙夫人生下一个女婴是在次年夏日,雪绒花飞扬,池里的荷花也开得正好。

婴孩的第一声啼哭传出来时,等在暗处的云桑桑也松了一口气,孙老爷大步跨进产房看望爱妻,薛九虺蹲在云桑桑身边,蓦然开口问她:“你笑什么?”

云桑桑脸上笑意更浓,眼睛弯成了月牙:“夫人母女平安,我开心。”

听说女子生产是去鬼门关走一遭,孙夫人年纪大了,身子也柔弱,生产就更加艰难,如今母女平安,她自然欢喜。

薛九虺看着她笑,勾起嘴角,玩心大起:“我们打个赌吧!”

“什么赌?”云桑桑狐疑地盯他一眼。

薛九虺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赌这个小娃娃名叫孙雪绒。”

“赌输了如何?”云桑桑眨了眨眼睛,又问。

“你若输了,告诉我你怎么养的雪绒花;我若输了,任你差遣。”薛九虺伸手抓住刚从身边飘过的一大簇雪绒花,在云桑桑眼前晃了晃。

在孙府的大半年,他长结实了些,抓着雪绒花的手骨节分明,非常好看。云桑桑蓦地红了脸,转过头去不看他,支支吾吾道:“那……那我就赌小姐不叫孙雪绒。”

结果自然是云桑桑输了,孙夫人甚是喜欢雪绒花,孙小姐也喜欢,花儿自门外飘进时,哭声都止住了,她挥着小短手去抓那大片大片的雪绒花,眼睛瞪得大大的。

孙老爷大喜,遂取名雪绒。

种雪绒花的秘密终究没有告诉薛九虺,这大半年来,他拿着云桑桑的月钱买书看,除了教她识字读书,也没做别的,拿人手短,自然不会逼迫她,疑惑也被压在了心底。

雪绒花虽然四季常开,但不好养活,一株两株可能是偶然,但满院子的雪绒花,一定有猫腻。

时光飞逝,孙小姐渐渐长大,薛九虺才识颇丰,在云桑桑的推波助澜下当了孙小姐的教书先生,不再需要用自己的月银买书,一切开销由孙府承担,他的月银还涨到能让云桑桑日日吃糖葫芦。

最出乎意料的,是随着时间流逝,他的才气逐渐扬传四海,成了兰都数一数二的才子,辗转于各种迤逦场所,一时风光无限。

而那时,他不过弱冠之年,与云桑桑之间的情谊渐浓,在孙夫人的安排下,二人挑了个黄道吉日,结为夫妇,在孙府外买了一处小院子,翻新后的院子里,种满了从孙府移过来的雪绒花。

孙小姐十分乖巧,薛九虺的才识也颇得孙家夫妇欣赏,许了他不少时间去应酬,谋自己的一片天地。

四、幕僚

云桑桑从未料到自己有一天会离开孙家,在她对未来的设想里,就算嫁了人,她也会在孙府继续种雪绒花,发月银了就去买一串糖葫芦,有了孩子就教她种雪绒花,让她像自己一样无忧地活下去。

一桩桩一件件,从未提及离开孙家,更没有想过,孙家会举家搬迁,远去千里之外的不归山脚。

而薛九虺,没了孙家的束缚与扶持,选择做个商人,每日早出晚归,消瘦了不少。

随着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家里的宅子也越来越大,他买下孙家旧时府邸,并入自家,又买了不少仆人,任他们在院子里的雪绒花下穿梭。

他的衣服上绣起了燕子模样的暗纹,流光溢彩,看上去价值不菲,比孙老爷身上的还要好,她的衣服也从粗布棉衣,变成了绫罗绸缎,滑滑的,像水拂过她的肌肤。

薛九虺外出的时间越来越长,云桑桑受不住刻骨的思念,与他提过早些回家,并不管用,她干脆夜里提了灯笼,站在门口等他回来。

院子里的雪绒花开了一片又一片,桌上的红枣排骨汤凉了又热,一直从黄昏等到破晓,薛九虺才带着满身的疲惫,姗姗来迟。

她连忙迎上去抱住脚步虚浮的爱人,入手却满是黏腻。

借着从灯笼里传出的昏暗的光,云桑桑看见他永远一尘不染的浅灰衣袍上,被水晕成了黑色,连带她的手也湿了。

那红艳艳的颜色,分明是血。

薛九虺只是个商人,他为什么这么忙,为什么总是这么疲惫,在这一刻,突然给了云桑桑最好的解释。他不仅是个商人。

薛九虺失血过多,神志不清,像是喝醉了酒一样迷迷糊糊,拉着云桑桑的手说了许多话,最后在云桑桑奋力把他扶进内室,给他擦洗时,沉沉睡去。

天将大亮,有仆人得令去请大夫,趁着大夫把脉开药,她一片混沌的脑子逐渐把薛九虺的那一大堆话理成了一句:他做了九皇子的幕僚。

梁婴帝年老,皇子们的夺位之争又开始了。这个时候,是朝堂上人心最活跃的时候。她虽然不懂,但老早就听孙家老爷说过,皇子夺位,皇位之争,是世上最不见血,最阴暗的斗争,每个被牵连其中的人,要么飞黄腾达、功成名就,要么身死道消、尸骨无存。

薛九虺是她心心念念爱着的人,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他送死。

天家是她几乎永远也触碰不到的高度,宛如仙人,薛九虺再聪明,再有才识,也万不可与仙人相斗。

事到如今,不管怎样,她都要把薛九虺拖离这个是非之地。

趁着薛九虺带伤未醒,云桑桑连忙找到下人,把薛九虺名下的商铺地契尽数换为银票,连院中的雪绒花都没有放过,等薛九虺敷了药醒来时,他名下的商铺地契,就只剩下一半,像是遭了贼,要是他再晚几天醒过来,怕是都不在兰都了。

与此同时,云桑桑还往外放了一则流言,说的是薛九虺在外时遇到山匪,重伤不治,云桑桑变卖家产就是为了续他的命,可是他仍然不治身亡。

云桑桑就此心如死灰,正要带他回老家安葬,不想再看见死别之地,从此兰都将再也看不到她的踪影,也再无人得知他的坟冢会在何处。

她的行为使家产突然少了一半,薛九虺醒来时被气得笑出声来,掀了被子就要出来找她算账,无奈伤口未愈,因这气愤至极时的动作过大,伤口又撕裂了,忠心的仆人只能把他按回床上。

不过他也因此如愿见到了云桑桑,她听说他醒了,还撕裂了伤口,特意炖了补血汤送来。

五、妖怪

云桑桑怎么也想不到,薛九虺会在此时对她和盘托出,而且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因着她变卖家产,九皇子极有可能在这场生死之战中失败。

九皇子需要薛九虺为他提供数不尽的银钱,全是薛九虺用他的权势赚来的,他用这权势赚了不少,只是……这些钱,全是九皇子的钱。

就是说,云桑桑让九皇子损失了一大笔银两。

这是云桑桑从薛九虺口中听明白了的,如果她没办法补上这个漏洞,那么她也好,薛九虺也好,都不会有好下场。

云桑桑看了看薛九虺苍白的面孔,一双琉璃色的眸不知何时染上了别的东西,显得浑浊起来,布满血丝。

“我……我来想办法。”捏着裙角的手松了又紧,淡蓝色的绸缎给她捏出了印子来。

薛九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一句话也没有说。

窗外的雪绒花树已经被云桑桑卖掉了,不知在何处盛开,如今的院子里已经空荡荡一片,还有大小不一的深坑,看上去颇为狼藉。

雪绒花树特别秀气,不易养活,整个兰都也没有多少。之前看上去满满一院子的雪绒花树,其实不过二十棵,云桑桑想了又想,觉得她要赚钱,只能从雪绒花上下手。

一夜之间,雪绒花树长了满院,云桑桑又买下郊外一大片荒地,命人修成园子,青砖铺就的墙足有五丈高,只留了一扇小门进出。

令人惊奇的是,这个园子,在修成之后就没人见到过,想去一探究竟的,全部无功而返,明明园子就在眼前,偏偏谁也进不去。

如海市蜃楼。

可是云桑桑卖出来的雪绒花树是实实在在,渐渐的,妖怪之名就传了出来。

诚然,我是知道的,云桑桑确实是一名小妖,是雪绒花树上生出来的灵,每天得过且过,悠哉悠哉。

这种灵,我们也称之为灵鬼,数量稀少,魂魄纯净,是鬼师和仙界争着要的好苗子,若死后转世成人,也会享十世福泽。

多年前,仙人和鬼师就找过她,可是她拒不成仙,也不做鬼师。比起这些,她更愿意享做人的十世福泽,然后沦为普通人,再无灵鬼的优势。

薛九虺没有猜错,她能养出那么多的雪绒花树,一定有猫腻,她有非同寻常的技巧,其他人就算知道了也学不会。

可是云桑桑用这技巧来救他。

物以稀为贵,云桑桑种出这么多的雪绒花,使得雪绒花树的价格一跌再跌,渐渐的,兰都几乎是随处可见雪绒花树,雪白的花瓣飘飘洒洒,像是一场永不落幕的,也无一点寒冷的雪。

令人高兴的是,云桑桑终于筹够了九皇子所需的银两,她再回到自己家时,薛九虺的伤也好了大半,要继续为九皇子赴汤蹈火。

天可怜见,自孙家举家搬迁一来,他们二人就很少再腻歪了。

百里于飞
百里于飞  作家 不思进取,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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