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如水，月入西楼，我背着装满草药的竹篓慢悠悠往家里赶，旁人皆道这苎罗山上不太平，有匪患猖獗。
然我是无须担忧的，一般绑匪拦人无非就是两点，要么钱财，要么色相，可这两样我都没有。若真将我截到山上，只怕整个苎萝山上的土匪都要吐个三天三夜，再无气力打家劫舍了。
我姓施，因在苎罗东村开了家小医舍，被人称为东施姑娘。在我家对面住着的是举世闻名的美人西施。
世人皆道西施之美足以沉鱼，却不知那其实只是一个误会。
那时正值白昼，潺潺流水声中，那堪比花娇的美人西施正端着木盆于清水中浣纱，西施的纱上总有些奇妙的香味，惹得满池鱼儿争相浮上水面，一睹西施的绝世容颜。
奈何世事不巧，正当此时我大摇大摆拿着草药过来清洗，见西施正浣纱，热情地唤了句：“夷光！”
当我的面容倒映水面之时，那群鱼儿竟纷纷沉入河底。我不以为意，在离西施不远的地方将药草放入水中仔细清洗了一遍。
这时有好事者潜入水底，再出来，手中多了两条肥美的鲤鱼，那人惊讶不已，于是大呼：“西施之美，足以沉鱼也！”
我在一旁嘴角抽搐，心想这分明是被我吓死的才对，若此时我多言一句，怕史书却将改写。
想来我这副表情配上相貌应是更加可怖，那好事者瞥了我一眼，随即赶紧将目光移开，仿佛眼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我心下不悦，大声吼道：“赵延卿，你又欠揍了是吧？”
西施站在一旁笑盈盈看着我俩，阳光下她的皮肤白皙似雪，眉如墨黛，目似秋水，这一笑更是使天地为之失色。
我心下有些不悦，狠狠瞪了一眼赵延卿，而后拿着我的药草气冲冲地往家走去。
大约是太阳西斜之际，赵延卿嬉皮笑脸地出现在我医舍门口，手里拿着今天抓的两条鱼，还有不知道他去哪抓来的一只雪白的兔子，没脸没皮地对我说：“呐！丑丫头，咱们今晚有鱼吃了。”
我专心捣着草药，自动忽视他的存在，即便我相貌不佳，但整个苎萝村人都还是较为善良的，这么当着面说我丑的人，大概就只有这个家伙了。
当然，最终那两条鱼还是进了我们俩的肚子，而兔子则被我放笼子里养了起来。
我喜欢赵延卿，但他不知道，他喜欢西施，全村没有人不知道。
但就如赵延卿看不上我一样，西施也看不上他。
西施曾说，她未来的夫婿须得是当世英雄，文韬武略无所不会，天文地理无所不晓。听罢，我对比了一下赵延卿，只能暗暗叹气。
人家西施喜欢有趣的灵魂，不像我只看上了那家伙一副好皮囊。
是的，平心而论，赵延卿确实生了副好皮囊，尤其一双桃花眼和那笑起来时痞痞勾起的唇角，许是因为自己相貌的缘故，在第一次看到赵延卿时我便在想：有个这么好看的父亲，以后我的孩子是不是会好看些？
而那时的赵延卿正躺在地上哇哇大叫，全然不顾我深情凝视的眼眸。一边叫一边掐着自己的小腿，我这才注意到他小腿上一排小小的牙印。
吓得我连忙放下锄头，撕掉他的裤子查看伤势，伤口有些肿，还在往外冒着血，我从筐中取了些草药，放口中嚼了一阵，便直接拍在他伤口上。
一边替他包扎一边安慰道：“你放心吧！那蛇没毒，你死不了。”
他没有说话，我抬起头，见他脸上一片红潮，不由得心中一跳，暗暗思索着这小子这害羞的模样莫非是看上我了？
正当我想入非非之际，却听到他说：“姑娘，你这……多不干净啊！”
我笑容僵硬地抬头，果然见他一脸嫌弃地看着自己腿上被我咀嚼过的草药，草汁鲜嫩，还带着我的口水，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光芒。
我拿着布条的手狠狠一用力，如愿听到一声杀猪般的叫声响彻山谷。
后来赵延卿说，他那时候还以为自己要曝尸荒野了，没想到我居然那么善良没弄死他还将他带回了家。
自那天后，我的医舍多了个打杂的帮手，由于这家伙水性好，我便指使他去河里采珠。
不想才第一天，赵延卿就遇上了浣纱的西施，回来后一脸不敢置信地跟我说，他看到了仙女。从此以后，赵延卿开始了追求西施的“悲惨故事”。
赵延卿拿着攒了许久的钱给西施买的簪子，被西施从家中扔出摔断了，赵延卿心疼地捡起来修好扔给了我。
赵延卿听闻西施爱吃苎萝山上的野生枇杷果，便屁颠屁颠地跑去摘，回程中不小心摔了一跤，带回来的果子几乎都被压得变了形。西施皱着眉看了一眼，一言不发，于是他只好带那些果子滚出了西施的视线。
后来，他托我去打听西施的喜好，我回来说了后他单手放在下巴思索了一阵，我以为他终于认清了自己配不上西施的事实，心中暗暗窃喜。
谁知，第二天大早赵延卿便喜滋滋跑到西施门前去唱什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不久，赵延卿对西施的一片真情便传遍了十里八乡，但说来也奇，大家的关注点似乎并不在赵延卿这个“主角”上面，而是集中在西施的美貌之上。
再加上赵延卿不遗余力地夸赞，西施的“沉鱼之貌”渐渐地传了出去。
“丑丫头，你说你们都姓施，为什么人家长得那么好看，你就那么丑呢？”
赵延卿双手支着下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眼光在我身上打着转。我一手摆弄药草一手撸着兔子，眼皮都懒得抬，敷衍地“哦”了一句。
关于这个问题赵延卿问了我不下百遍，起初我很耐心地跟他解释说，夷光与我虽然都姓施，但我们既不同父也不同母，所以她的美跟我的丑并不矛盾。
再说美貌是种稀缺资源，那是老天爷赏饭吃，哪能谁都有啊？
后来他再问时我便知道这家伙是存心在找茬，一生气抡起棍子朝着他就是一顿胖揍。
再后来我连揍都懒得揍了，只能随他去。
自西施出名后，追求她的人从十到百，从百到千，每天都有人跟赵延卿抢着对西施献殷勤，慕名而来一睹芳容的人也从周围村落扩展到五湖四海。
赵延卿的情敌数不胜数，我本以为他会伤心欲绝以泪洗面，然后我好趁此机会陪他喝喝小酒再顺便牵牵小手什么的。
谁知回到家中时，赵延卿正蹲在地上，一边摸着兔子一边还哼着小曲，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我正纳闷时，赵延卿说：“你懂什么呀！这说明我的眼光好，再说那些家伙西施哪看得上眼啊！”
看他那志得意满的模样，我心中有些发酸，忍不住阴阳怪气地讥讽道：“你还别说，万一哪天西施真看上哪个如意郎君，把你扔到身后时你可别哭！”
没想到我这无心之语居然一语成谶。在我这句话说完没几天后，西施就找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西施说：“我也不知为何，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总觉得寻他寻了千年似的！”
西施喜欢的那人名叫范蠡，字少伯。当然，这也是西施告诉我的，她眼里闪着光，兴奋地跟我说：“清然，若不是见到他，我都不敢想象，这世间竟有如此男子。如玉温润，似月清朗。”
范蠡常常带着西施游湖泛舟，谈天说地，远远看去，真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赵延卿话少了许多，也不去西施门前唱歌了，每天安安分分地随我采药打渔，又一次，我河边洗药归来，遇到浣纱完准备回家的西施。
“夷光！”我唤她，西施停了下来等我上前，我连忙跑了过去才发现她神色不对，她脸色苍白，一手端着木盆，另一手紧紧捂住自己胸口。
我慌忙接过她的盆，将她送回家中。
“清然，你不必担心，我没事的。”
她脸色依旧不好，却强颜欢笑地安慰着我，我皱眉看着她严肃地说：“你以后还是别再见那范蠡了，才子也好，英雄也罢，这世间不止他一个好男儿。”
西施摇摇头，“可是，清然，我爱的只有他。”她秋水般的眸子异常坚定。
我无奈摇头，既如此，便随你吧！
范蠡依旧时时来找西施，而西施的心绞疼也愈发厉害，起初还只是偶尔会犯，到后来发作次数竟愈发频繁起来。
苎萝村几乎每个人都曾见过西施捂着胸口，脸色发白的样子，须得承认，美人即便生病皱眉，那还是美人。
甚至，这副我见犹怜梨花带雨的模样还别有一番韵味。故而也有不少人专门过来期待“欣赏”到这病美人的芳容。
当然，赵延卿不在此列，在看到心上人如此痛苦后，赵延卿找到我说：“丑丫头，你想办法帮帮夷光吧！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
闻言，我心中有些难受，但还是摇摇头道：“那范蠡请了多少名医大夫都不能治好，夷光这病，我无能为力！”
我没有骗他，西施这病只有一个方法可解，那就是让她忘了范蠡，可惜她做不到，而我的药，也确实治不好她。
赵延卿不信，他说：“清然，无论如何，请你救救她，只要你愿意救她，让我怎么样都可以！”
他扯着我的衣袖，神色急切，我心中似堵了块巨石，忍不住赌气般说道：“若我告诉你，西施的病须得以心换心，你可愿意？”
“愿意！”赵延卿坚定地点头。
“那我再提醒你，即便你为了夷光而死，她的心中亦只有范蠡一人，生生世世都不会有你的位置，你可还愿意？”
我盯着他的眼睛，不愿错过他眼中一丝情绪，赵延卿目光似有些纠结，他深深地看向我，眼中晦暗不明，最终缓声道：“清然，救她吧！”
我心里一阵钝痛传来，赵延卿，你对她竟情深至此么？即便牺牲自己也要救她，许是因我此刻眼中的伤痛太过沉重，我竟从他眼里看出一丝不忍来。
他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下定决心般似乎想开口说什么，但来不及说便被我打断了，“既如此，明天我便去为夷光治病。”我转过身背对着他。
说完亦不再言语，转身将房门关上便坐到床上发呆。
我思绪混乱，一坐便坐了许久，赵延卿也一直没走，直到月上中天之时，我推开门，见他正坐在院中石凳之上，抬头呆呆想望着圆月。
天阶夜色，寒凉如水。
我提了两壶去年藏下的酒走到赵延卿跟前：“若不是看到月圆，都快忘记今天十五了，要不要一起喝点儿？”
他不说话，只接过酒狠狠地灌了一口，我在他旁边坐下，两个人就那么不发一语地看着天，喝着酒。
那日星辰繁布，月光如洗，不知过了多久，我大脑有些混沌起来，眼前的月亮似乎也变成了俩。迷迷糊糊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赵延卿……你放心吧！我之前是逗你的……不用你的心，我一样能把……夷光……嗝……治好！”
或许也是酒的缘故，我仿佛看到赵延卿眼中露出一丝愧疚，他抚上我的眉眼，轻轻说道：“清然，对不起，但你要相信我！”
相信？相信他什么呢？酒劲上来，我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也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起床时，我好好地躺在自家床上，赵延卿已不知所踪，等我到了西施家中时才发现，他早早便到此处了。
我自嘲地摇了摇头，果然心上人还是比较重要。那么迫不及待地过来等候，真真是深情无比。
范蠡也在此处，他似有些怀疑但还是温和地看着我说：“夷光的病，便拜托姑娘了。”
温润如玉，夷光说得不错，只是他这神情也太过平淡了些，想起夷光为他所受的苦，我心下不平，难免对他没有好脸色。
范蠡见我如此态度，也只是微微愣了一下，便识相出了房门，赵延卿则站在原地，不发一语地看着我。我按了按眉心，对他说道：“你也出去吧，有事我再唤你！”
半晌，我见他还未动身，正打算开口揶揄两句，抬起头却发现他目光定定地看着我，我不由伸手抚上自己的面容，疑惑地看向他，我脸上有什么不对么？
谁知这家伙竟突然将我扯入怀中，我愣在原地，这……什么情况？我感觉自己心跳漏了半拍，脸上烧起一片红云，有些尴尬地开口：“你这是干嘛呀……放心啦，你的心上人不会有……”
“清然，相信我，你也不会有事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松开我出了门，不知为何，那一瞬我感觉自己的心里似乎空了一块，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甩甩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甩掉，专心看向面前的人。
夷光躺在床上，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眉头皱着，仿佛在昏睡中也受着心痛的折磨。我看着她的绝世容颜不免叹了口气，随即取出随身带匕首……
待我打开门时已是午后时分，西斜的阳光将地上二人的身影拉得老长，听我开门二人皆回过头，急急向我奔来。
“如何？”范蠡问我，我点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后答他道，“夷光没事了。她的心绞痛不会再犯，你好生照料一段时间便是！”
说罢，我也不再看二人的反应，拎着自己的药箱便往家中走去。
路上，有三三两两的孩童在打闹嬉戏，见我过来，便自动让出一条小道，我似蜗牛般一步步往家挪，脑海中思绪万千。忽然心口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似千千万万的虫子在心脏啃噬，我脸色发白，浑身冷汗不止，青筋暴起的手不自觉放在心口，紧紧捂住，与西施那模样别无二致。
玩耍的孩童见我如此模样，纷纷惊恐大叫后逃离散去，我却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醒来时已是天已微亮，我睁开眼，见自己躺在自家床上，床边坐着下眼皮发青的赵延卿。见我醒来，他连忙过来扶我，问我饿不饿，是否需要喝水，我摇摇头，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清然，你感觉怎么样？”赵延卿眼中写满担忧，夹杂着些许愧疚。
我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隐隐有些痛意，但不知是否因为它们闹腾够了亦或我习惯了，现在感觉倒没有之前那么钻心，看着赵延卿好看的眉眼，我终究摇了摇头，对他说道：“我有些想喝鱼汤了，可以去给我抓两条回来吗？”
他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叮嘱我好好休息不要乱动之后便急急出了门。
晨光熹微，我起身收拾了几件衣服，又带了些许药材，不舍地摸了摸那只兔子，“小白啊，我要走了，你也走吧，不要再被人抓到了，小心被炖成兔子汤！”
——
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无缘无故的，比如西施不寻常的美貌与突如其来的心绞痛，比如我丑到不行的相貌与一身的异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