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外人

2018-12-23 18:09:33

真事

八溪村,是即墨县下属的一个山中小村。它藏身在十万大山深处,离最近的苗寨也有三座山的路程。

若能乘着风,从人潮汹涌的黄果树景区起飞。只需要向北略过五个山头,你就会进入一片寂静的崇山,然后再一路向前,浏览三十里苍翠隐流泉,云雾绕山间的仙家景致,就能见到这个在山顶与黑石松泉为伴的小村庄。

不过,这样的描述只是方便你对它位置的了解。这片山里人的长度单位,不会有‘里’,‘公里’这样的词。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山’,而山在这里也能代表很多东西。用“县城在十一座山外”来描述理想,用“蒙妮在五座山外”来描述爱情,用“阿爸死在山那边”来描述生死。

我初初来这里支教,就领会了山的神奇。这山里,几道山梁就能是一个新世界。连我在城市最宝贵的‘时间’,也能在这失去价值。

清晨,在犬吠中醒来。由四间竹楼围绕的操场上,星散着歇脚的鸟雀,竹楼外一圈半人高的竹篱,便是学校的外墙。春日里,我会在八点起床。走下竹楼,把绕着脚跳腾的阿黑好一通蹂躏,再甩着毛巾去溪边洗漱,一路惊起无数五彩斑斓的飞鸟。对着刚爬上山顶的太阳,喷出甘甜的山泉,一天就算正式开始。

八点起床,其实是一年中最早起的时候。因为春种,山里人会把需要上学的孩子早早赶出家门。所以当孩子们在春花烂漫中三三两两跑进教室,十点是个刚好的时间。

山中学校的教室只有一间,面积也只有成里教室一半大,但坐十个学生仍旧显得空旷。每次朗读,整齐的读书声或高亢,或含糊,或稚嫩,或青涩,在四周的竹木墙壁间跳跃,像是在琴弦间跳动的音符。

“春雷跟柳树说话了,说着说着,小柳树呀,醒了。”

“战国时候,魏王派西门豹去管理漳河边上的邺。”

“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

普通教材在这里用不成。山里的学校,能分出年级的很少;能按照教案读到小学毕业的更少。过了十岁的孩子,在山里已是家里成熟的劳力。所以山里人送孩子来读书的原由,基本是能识字、会算数、学校管饭。

对此,我们初来时的四个人都对山里人的短视义愤填膺,都为孩子们的不幸痛心疾首。“知识改变命运!”的伟大口号,成为了我们最崇高的理想。而三个月后,连续一周的大雨和断粮,却让这理想随着三个落荒而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大山中。

大山每天都会消失很多东西。所以除了这所学校仅有的十个学生,加上睡过头的我,难过了两天。他们的消失和他们的到来一样,没带走一片云彩。

我很喜欢这里的云彩,不论是早晚如七彩海波般绚烂的烟霞,还是不时会飘进窗口的雾带,我都喜欢。于是最懒惰,不靠谱的我,留了下来。

教材用不成,如今的上课内容都来自心血来潮。这是村里的老教师蒙甲老爹的经验。他的这份经验很符合山里人读书的实际需求。我曾在无聊时和他谈论起,系统的应试教育与他所谓的实用教育,究竟孰优孰劣。当他用哲人一般的口吻说出:山里人和山外人在智慧上从无差别,唯一的差异只是信息量的不同。在山外自然是山外人的经验好些,在山里还得听山里人的经验。我就决定,在山里教书的这几年,一定谨记老人家的教导。

一天三节课,午饭前语文,午饭后数学,最后用一个故事作为结尾,是我最后定下的课表。于是在春日的细雨中,我和十个脏兮兮的孩子一起托着下巴,看着一场只笼罩在山顶的雨;一个关于苗族勇士爱上龙女的故事,飘出教室,飘进雨里。

作为祖国西南最外围的一所学校,通电已经足够让我满足。至于手机已经大半年没有信号,习惯了反而是个惊喜。放下手机,我发现整个世界都开始变得单纯。十个月看完一百本书的事实,让我始料未及。进山时往电子书里存了这些书,本想着一个月两三本,足够我熬过三年的时光。如今又用了八个月,把所有书再看了一遍,我便开始试着让自己更像个山里人。

放弃改变别人和尝试改变自己,都能让生活变得简单。

放学后带着阿黑,陪着那些小小身影穿行在林间小道,一路笑声掺杂着狗叫走进山下的村子,已经是我每天都要做的事情。一是为了找到新的乐趣,二是为了能亲自运送学校的补给。这样做,并不是突然觉醒了某种高尚情操,而是我实在受不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人,放下袋子后向我投来的古怪眼神。深山里的白苗人,至今还保留着一部分母系社会的习俗。

“像你这样的汉家子,在老寨子里可是会被抢走的。”

姆家阿姐大咧咧地坐在竹楼的台阶上,说这话时的眼神无比真诚。

对此我只是笑着给她端了碗草茶。任谁每天听几个不到十岁的黄毛丫头,喊着长大要娶自己回家,神经都会变得无比坚韧。在她们的眼中,每天清早,女人带着竹筒饭进山干活,把男人留在家里操持家务;晚上两人围在火塘边吃了饭,把男人推倒在床上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劳作、吃饭、睡觉,养儿育女,周而复始。当接受了这一切,便是山中无日月,相顾至百年。

“听说你们山外人每天有很多事做?”

我扛起装着粮食和蔬菜的袋子,正把手伸向一挂腊肉时,姆家阿姐好奇的问。我努力回忆着在山外的生活,想要炫耀一下山外的繁华。可思虑良久只是回答:“干活、吃饭、睡觉。没什么区别。”

对于我的回答,蒙甲老爹作为村里最见多识广,也是唯一去过省城的有识之士,自然很不满。于是当晚,他挤在我办公室兼卧房里的小火塘边,语重心长和我展开了一次关于山外世界的交流。他觉得我身为山外人,对生活过于懈怠。他就听说过很多好地方,比如酒吧、夜总会、洗浴中心。也不知是哪个混蛋,把这些东西告诉了这个淳朴的老人。害得我只得斟酌着用词,来向他解释那些地方是多么的‘淫毒糜烂’。

老爹听了我的解释,脸上映着跳动的火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笑道:“一般情爱事而已。想当年,老汉我也不知道爬过多少竹楼。年轻人没见过最好的,自然什么果子都往怀里藏。”

“那您知道什么是最好的?”

“我是最抢手的年纪,被你姆家阿姐抢去结了亲。她给我生了三个孩子,后来岁数越来越大,面皮越来越丑,脾气还越来越大。可是现在身边要没她,我就是睡不踏实。”

老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却始终没有清楚回答我的问题。月亮爬上山腰的时候,他打着手电回村了。我站在主楼前的操场上,看着月色渐渐透过树梢,照进松林。风吹稀了天上的云彩,让月光越过一座座山顶把崇山化成银白的海面。

我想起自己也有过一个那样的姑娘。此时,在一千座山外。

嫌疑人X
嫌疑人X  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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