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浮筝

2019-01-04 14:04:44

古风

楔子

沿大瑶北山,眺无穷之南,见一国高矗,覆万里苍雪,穹顶裂有缺口,逶迤悬空深似幽瞳,雪矢从中而坠,作尖锥状,尾锋利可穿肤骨,然所伤之处,顷刻绽为窟窿细眼,血涌不止。

如是以血祭天,裂口渐合,灾戮方休。

睁开眼,漫天弥散的冰寒由脸渗至踵,我已随军在雪域里走了三日,浑身僵若木偶。

可我不敢停下,甚至也不敢回头。

眼前是黑压压的队伍,身后是白茫茫的苍雪,若停下,风便会追过来,吞噬落单的生命,卷入虚无的空旷,若回头,雪便会覆上去,蒙住辨识的双目,让人再找不回归途。

我惶然抬眸,视线凝在天边那道缺口上,狭长的裂缝仍在以不可估量的速度扩张着,其中迅猛飞坠的物体光华透亮,破空的尾尖寒气逼人,仿佛能将下方的人瞬间凿成蜂窝。

难怪世人道,雪路又名血路,而一踏血路,穹降如矢之雪,疾狠且致命,一发刺骨,血溅数里疆域,无人生还。

我们这一行人,是被拷押上路的弃民,是用于补天的祭品,生生死死,命不由己,所幸无牵无挂,向死而生。

前方传来呵斥声不绝于耳,起起落落的还有鞭子挞在皮肉上的声响。此类为兵为将者,皆被纳作雪域中极寡情之属,抽起人来从不手软,致听者闻风丧胆,纷纷加快脚步,唯恐死于乱鞭之下。

我兢兢战战地跟上,不时扭过头留意身后男子的状况,似芒刺在背般惶恐不安,生怕他会禁不住顽疾的折磨而倒下。

扶匡确是我存于世的意义。没了周扶匡的苏槿,便不再是苏槿。

犹记得当年他称王域北,不仅重兵在握,更有无数忠肝义胆的子民誓死相护,若非遭亲信背叛,在关键一战中落败,恐怕早杀出八千重围,一举南下,灭了这万恶的芜国,兴我大洌。

也枉我贵为扶匡师长,纵有满腹经纶,占得古今未来,却无法掌控兴替更迭之变,遑论如男儿般抛头颅洒热血,手刃燕韧之流。

我咬着这二字,碎了恨往肚里咽,蓦地思起战败那日的情形。彼时燕韧身为敌军将守,率八千骑兵汹汹而来,及至兵临城下,见他眯起一双狭长的凤眸,目光狡黠泛出异彩,自始不曾视物却可独凭耳力射下隐于云端的信筝,绝了我们最后一条退路,又不过短短几个时辰,燕韧趁机破城攻入,我方败不旋踵。

我深谙成王败寇的铁律,却不耻于芜人入城烧杀抢掠,轻贱性命之举。他们焚尽城中一墙一瓦,掳大洌子民为奴,此等亡国之仇,更使我坚定要保扶匡周全,复兴大洌的决心。

登时肩膀一沉,他的身体重重压过来,恍若火炉般滚烫,我慌忙腾手扶住,却见他额上不断渗出汗珠,嘴唇越发干瘪惨白,面容已憔悴得没了血色。

我心中大恸,莫非命定的那一幕终究避不过?可他不该,也绝不能,庸碌无为地葬身于此。

如斯想着,却被突来一脚踹得险些扑倒,回头见那士卒凶横地瞪着我,二话不说便挥鞭抽下来,而我的双腿也再支撑不住,随一声低沉的闷响,失控地屈膝砸到地上,捅出两个坑来。

近乎刹那,在我肌肤上蹭出一道血痕的长鞭,被高高扬起的手举朝天,血色的光泽与缺口内的那片漆黑交相映辉,迸射出万簇白光,所洒之处皆如受冰雪封冻,凝结成块,倏尔竟有只七尾彩鸟从中冲出,似嗥呼而狂唳不已。

人尝言,域北有鸟宿啾,色七彩,生七尾,蘸以白雪绘皎月,其光可暂滞时间。

我霎时睁大了眼睛,视线与彩鸟一同移动,恍悟后遽然伸出手一把揪住它的前爪,迅速掏出捆银线绑在爪上,须臾便见手中丝线如漩涡般一圈圈被卷走,方才扑翅奋起的彩鸟已腾飞至半空,蓦地幻化为纸鸢,随风越扯越高。

大雪厚重,寻常的纸鸢三两下便被拍下来,然若是由活物幻化,却能生抵风御雪之力。且据古籍载,待彩鸟化筝,拾落筝以血书人名于其上,即可令留名二人魂魄交替,命格相易。

本是绝迹的七彩宿啾竟重现眼前,我自不甘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契机,决然咬破手指,以点点殷红在纸鸢上写下周扶匡与燕韧的名字,再将它重新放飞,直至隐为星点,周遭的一切伊始运行,士卒悬停的手又落下,与先前的动作完满衔接。

无人知晓这平静下的变故,我偷梁换柱的行径究竟会引来怎样的责难,比起救扶匡于水火,已显得无关紧要。何况他秉性纯良,无论今后以何皮囊示人,终会成为匡扶社稷,怜惜苍生的明君。

彼时的我天真地以为,诸多糟糕的结果,不去想,便不会发生。

可那终究是来了。

我一路拖着气息将尽的“扶匡”,在士卒的催促下把他抛在了安置尸身的推车里,转身正欲走,却发现衣角被什么扯住了,于是僵着脖子扭头一望,竟瞅见原本一动不动的人突然坐起来,他左手还拽着我的衣服,眼底似蒙上了层雾,浑若泥淖。

周扶匡晃了晃昏沉的脑袋,随后怅然若失地冲我道:“阿槿,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

与从前一般无二的声音,在我听来却不觉毛骨悚然。几番思量,我终于想出理由来安慰自己——这不过是纸鸢产生的副效用,致使穿到扶匡身体里的燕韧在临死前回光返照,而他大抵承继了身体原主的记忆,才会如此亲切地唤我阿槿。

我听得直发怵,眼皮跳个不停,半晌才理好表情,含糊道:“可不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我想尽法子来医治你,如今无恙已是万幸。”

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盼着他早些咽气,好让我脱身去寻真的扶匡。

可怎知他竟倾身贴过来,半搂着我道:“阿槿费心了,你待我这般好,稍后我定会将你救出去。”

我忙不迭挣开他,浑身滚烫得不行,磕巴了好久才捋直舌头道:“这里重重围捕,兴许不出去了。”

他摇头否定,眸子拭得雪亮,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笃信:“适才我梦见了离奇的一幕,自己到了敌军的阵营,附在一个将军身上,能闻他所闻,见他所见。而你猜,那人是谁?”

我抬手扶额,试图挡住自己惊骇的表情,低声问:“莫不是……燕韧吧?”

“正是。”他勾指轻轻摩挲我的脸,语气轻柔:“祖父曾靠梦谶大挫芜人,如今天赐我良机,自当一试,只是委屈你随我赴险。”

我吸着脸颊,依稀感受到他指尖停留的温度,熟悉却又陌生,甚至足以让我混淆。既然燕韧身体里的才是真的扶匡,我不趁机为他除去心头大患,反倒兀自在动摇什么?

胡乱的思绪充斥一脑,我终是鬼使神差地反握住他的手,不由点了点头。

是夜,如他所言,芜人送去西域和亲的队伍果然途径此路,而我们一早便做好准备,偷偷解开手脚上的枷锁,打算等到夜深人静,再混进去掳走公主,以她作挟换得生路。

我明面上协助他,暗地里却想再次用血召唤宿啾鸟,一来借此凝滞时间,虽说仅能靠它撑几炷香,但也足够掩护我劫走公主。

她是我争取时间的筹码。先前不少偷跑的奴隶尚未来得及逃出疆界,就被银刹箭穿心而死,若人一日在芜国,无论藏到哪里,都会沦为箭下亡魂。

再者,周扶匡总归是个祸患,还是在他察觉前及时逃离更为要紧。

今后他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了。

我又在心中跟自己强调了一遍。

这时,耳畔响起阵阵蹄声,一抬眼,只见铁甲骏马,大片雪花随之纷乱而起,朦胧间一男子御马扬鞭,五官深邃如经刀刻,身姿挺拔堪比青松,缰绳急勒,马蹄重重落下,风雪俱退。

我躲在垒砌的雪堆后,双目死死地盯着他,想从中发现什么端倪,譬如,他是否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又是否能认出我。

燕韧迅捷地侧身下马,将背后沉弓卸下递给随从,迈开步子稳固地扎进雪层,一连串动作有条不紊。他边走边朝后做了个停的手势,一行人齐刷刷地止步,直到望见他收拢四指向下示意,才敢小心地放下肩上扛着的红轿子。

我正欲有进一步的动作,却突然被身旁的人出手制止,他紧紧攥着我的衣袖,手背青筋毕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太危险了,不如另想个法子?”

我不解,压低声音劝他:“不是事先商量好的么?你旧疾在身,先由我来引开燕韧,你再趁乱去劫公主。”

他眸光黯下来,渐渐松了手,试探道:“那你……还会回来的,对吧?”

我无法回应他的期盼,顿时垂头不语。他依赖的只是记忆中的那份情感,倘若知晓了真相,我们仍然会变回昔日各相厮杀的宿敌。

“你看这雪,像不像鹅毛碎?”我捻起落在他鬓边的一片雪花,又道:“芜军破城那日,漫天鹅绒被染成了红絮,比晴天最烈的一轮太阳还要炽艳。我望着遍地浮尸,决心要令同样的惨状在南域上演,到那时,我们会重新相见。”尽管以不同的身份和立场。

我背对过他,下足一点地借力跃起,似飞鸿踏雪泥,徒留一路细碎脚印。

远处的人循声拔剑,寒光夹着脆鸣接连划破长空,笔直地朝我逼来,而我行迹极快,轻捷躲过数十招,一心只想引出燕韧。

可他却像是料到一般,淡然站定在原地,放任侍从与我追逐,目光反倒灼灼地盯着另一处。没过多久,又见他举起一把银刹弓,分明是对准了周扶匡所藏的位置。

我心头一凛,只觉他眸光中流露出的狠戾令人胆寒,与从前那个温和良善的男子大相径庭,然而眼下孰真孰假,就连我这始作俑者都分不清了。

恍惚间,左肩传来刺痛,隐隐有鲜血沿着剑刃流出,遽然迸发的光芒四散,一点点地封结时间。我屏息凝神,此刻万籁俱寂,唯有自己的血液仍流动不已。

拔出剑,我疾步过去摘下停在半空的羽箭,生掰成两段,用力掷到一边,随后又蹑手蹑脚地去抬走燕韧。

他如今变成这样皆是我一手造成,当时救人心切,哪能想到除了魂魄,就连性格和记忆也会发生不可逆的颠覆。而唯一值得庆幸的,或许是他夷犹悲悯的性子承得了燕韧的果决。

心慈手软者难成帝业,我辅佐他已逾八载,早将这心性摸得透彻。

九岁那年,我初次见他,便觉是个孱弱隽秀的少年。他从不喜舞刀弄枪,素爱端坐在书桌前,极赋耐性地翻阅一本又一本的书册。偶尔遇到身体不适引发咳嗽,才会歇下来,在一旁蜷着身子憋红了脸。

每回我捉弄他,故意在茶水里添辣,看他一口饮尽后呛得愈加厉害,不禁捧腹大笑,可他未曾因而恼怒,只口头说两句,连责怪的语气也听不出。

众人欺他温良,也忌惮他的聪慧。扶匡纸鸢放得一流,他总知道如何驯养良禽,于是等它们盘桓在天际,便如鱼得水般肆意畅翔,袭入目不可及的高空,比谁的都飞得持久、深远。

而他此生唯一的劲敌,恐怕只能是燕韧了。他们恰恰拥有对方所缺失的,如同嵌补而成的七巧板,拼凑起来才显得完整。可我想得太简单,只当他们是彼此的不二替补,却没料到事态的发展早已超乎我的预想。

燕韧所穿的盔甲厚重,身体徒增了一倍,我拖着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却觉越来越沉,把手心都磨破了皮。

我摊开手,吹了吹伤处,重振精神准备继续拉,可甫一回头,身后空空如也,竟看见方才规整的拖痕多了几处脚印。

脖间倏地一凉,锋利的刀刃横在颈边,惊得我绷直了身子,只能用余光瞥向身旁持刀的人。

那眉宇间露出的凌厉之气,是燕韧无疑。

他警惕地望着我,一字一句咬得用力:“你这邪术是从哪习得的?如何能将活生生的人无端定住?”

我哑口无言,一如我无法解释为何独他不受术法控制,也同样不知道这离奇能力的由来。

“难道说,你与朝絮是同族人?”他舒展开眉头,逼紧我脖脉的尖刀微松了些。

我虽然知道他口中的朝絮是芜国的国师-,但着实想不出自己能与她有何干系,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可当前为了保命,又急忙点点头。

他丝毫不掩饰眼底的鄙夷,随手拿了根绳子捆住我,又强行要将我扔到红轿子里。我横竖也打不过他,便由得他作为,还真不信这人敢将我一并带到西域去。

只是当看到轿帘被掀起,厢内空无一人时,我还是不可抑制地抖了一抖——这里压根没有什么公主,我定是被人倒诓了一回!

“你究竟是何居心?”我脱口质问。

他冷眼一扫我,嘲讽道:“虽不知你做了什么手脚,但周扶匡能梦到我的行踪,我亦梦得到他的,于是将计就计,倒想看看你们还有何伎俩可使。”

我勉强呼出口气,这不幸中的万幸要比他诓我代为去西域和亲好的多,不过我姿色平平,这个可能性确实渺小。

只是他还有下文,轻咳了两声又道:“倘若朝絮查明你的身份无误,也不妨以这礼遇隆重地送你一程。”

他这话越听越古怪,我心下惶惶,忍不住问:“你要将我送去哪?”

“喏,去填裂口。”

他指了指天边黑黢黢的洞隙。

沸水上腾起白雾,氤氲散开又似灼纱扑面覆来,它两边皆如火焰般炽热,近乎要烫穿我的皮肤,与水中咕噜冒出的气泡一同膨胀炸裂。

待到被捞起时,我俨然像只煮熟的虾子,瘫在地上任人摆弄。

身旁的侍女板着副冰冷的面孔,手脚利索地给我裹上了一件裘衣,语调间毫无起伏:“姑娘莫怪,这是宫里的规矩,面见国师者,需经七十二道沸水洗涤,去除罪垢,以洁净之躯方可入邸。”

我自身难保,才懒得怪她,垮着脸推门出去,直到看见那个讨人嫌的家伙,才在他迎面转来的那刻发出噗的一声,把含在嘴里的热气一口喷向他眼睛。

“活该。”

我愤然骂他,却绷不住凶狠的表情,在转身的瞬间泪水夺眶而出,霎时哭成个泪人。

我并非那种贪生怕死的姑娘,可心中被抛弃的苦涩却难以言明。往昔视我如珍宝的男子与现在迥然不同,他不再体贴入微,甚至不记得从前相处时的点滴欢喜,反倒变成一个对我恶言相向,时刻欲置我于死地的仇人。

眼前忽地一黑,他不知怎地就伸手捂住我的眼,传来一阵寒凉的触感,像包敷在眼上的冰袋。

我哽咽着问:“你干什么?”

他还当真答道:“你哭起来眼睛肿得核桃般大,任人见了都以为我欺负你,不过先替你消消肿罢了。”

我愈发恼怒,赌气似的扯下他的手掌,张着嘴巴就咬了下去,可惜愤没发泄成,倒咬疼了我一排齿,想来那入口之感果真坚涩。

转眼瞧见他漠然的神色,仿佛置身事外地观赏一场闹剧,带着股疏离和威慑,一抽出牙印未消的手,就立即在我身上反复擦拭才收回。

燕韧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唇角不经意地勾起:“你们大冽人是不是都一样,凶悍起来像只牙口不好的恶犬?”

我睨了他一眼,煞有介事道:“可不是谁都会倒霉地咬到硬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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