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老虎成神了

2021-09-20 18:01:30

古风

1

我临死前回想了一下我与温佑的几次缘分。

第一次是“起”,我跟着我的傻爹回侯府的时候,我爹指着一位贵妇人对我说:“草宝儿,这是你祖母了。”手再一指,对着另位俊公子说:“这是我二弟温佑,以后就是你小叔了。”

我“嗷”了一声作为回应。

没错,是嗷了一声。因为我是只老虎。

我那年方二十硬要做爹的饲主,温临风,因为我一嗓子吓跑了他暗搓搓打算拐作妻子,入了山崴了脚的小美人,对着我一边眼泪汪汪道“没娘的孩子像根草”,一边把我一只大型食肉动物叫做了草宝。

我很想告诉他,就算没有我,人家也不会看上他。毕竟他那时候只是个流浪汉子,在山莽里窜来窜去当着猎人,还是个遇到我之前食不果腹的猎人。

谁曾想他洗干净也是剑眉星目,谁又知他会是温侯爷走失的嫡子呢?

当然,我也不知道,我作为山中一霸,赶走另一只老虎后,初见温临风就莫名亲近他,然后就跟着他。

捉猎物,钻火圈,轻而易举。

当暖炉,赶小偷,不在话下。

宠物能做的事我做齐全了,不能做的我也做了。除了偶尔,温临风会摸着我的虎头让我表演个猛虎撒娇,那我就会一爪子将他扣在地上,他半天都动弹不了。

我们俩也算相依为命,他把我带回温府,温母对自己的老大儿也无可奈何。

照理,我和温临风该一直密不可分,如果我没有跟温佑的第二次缘分。

满府的人都知道我是只通人性的老虎,好奇我的人多,喜欢我的人却少,温佑算是其中一个。

温佑是在温夫人思子成疾时被温将军领回来的,温临风回来,他却宠辱不惊,朝温临风和我释放善意。

他是我在温临风之后第二个喜欢的凡人,那点子好感,在我第一次突然化作人形现于他面前后,一路朝不可控方向狂奔而去。

因为我是只老虎,母老虎。而那又是个万物萌动的春天,眼前人长了张昆山玉般璀错的面容,惯常内敛的神色也难掩其秀丽。

我当老虎粗放久了,第一次认识到自己是个女子,还是对上他微红的耳垂,以及之后噙着的包容的笑。

那之后,温临风就发现,他的草宝儿,不再对他独一无二了。他揽着镜子照了许久,不得已承认自己确实没有自己二弟好看,温柔,细致,有品味,有情趣……

几番痛定思痛,他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我,送去了分府的温佑身边。

从此,少了只老虎,多了个端茶递水,红袖添香的侍人。

2

姑且把这算作“承”的话,第三次缘分就是“转”了。

温佑得了温将军的引荐离开了京城。

不过我和他藕断丝连。他说不愿我受苦我就化作老虎呆在温临风身边,他说想我我就写信吃喝拉撒无一不细致地飞鸽传书给他,他说要我到他身边去我就到他身边去了。

几年间,温佑成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边塞大将,我坚信我和他的幸福生活正在来的路上,然后么,它一直来不了。

什么拥兵自重日理万机软禁朝廷来使,这些人言风声我听过,但温佑是自上而下一门忠烈的武安侯温将军教出来的,他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可巧我某夜起夜路过庭院,一个神仙说悄悄话被我听了个正着。那时我不知道,我遇见的正是最喜欢写狗血也最爱看热闹的司命,只听一个声音啧啧赞叹,“这温佑是真的要通敌叛国了啊。”

我举目四望什么也没见,只当自己是幻觉。

结果不久后,战事吃紧,皇帝将温将军派来替换温佑,温将军随敌深入,有去无回,边境接连丧失国土,危在一线。

我心中不安,日日难眠,留意着风吹草动,那道轻浮的声音又说:“啊,温临风的庇护伞倒了,温佑也该对他下手了吧。”

不出半月,温家被搜出与敌国往来书信,以通敌罪全家入狱,独独作战前方深得军心的温佑置身事外。

温临风在牢中叫天不应,我孤身劫狱,将他带离京城,幸好,温佑派人接应我将他安置下来,一并的还有我无力带出的温家人。

我松了口气,停止了搜寻温佑罪证,大概总是不一样的吧。

暌违的故人重逢,一切似正是圆满的“合”,那噩梦一般的话音又响起来,伴随着嗑瓜子的声音,它道:“来了来了,命令温临风在北营中秘密受刑,哈,早知如此,温临风一定愿意在牢中等待问斩吧。”

我颤抖着,借着温佑自以为天衣无缝,对我没有防备,在他熟睡后摸索到营房暗室,看到了面颊凹陷,鞭痕伤痕累累的温临风。

本该安置温家人的宅子也空空如也,我来不及多做些什么,行径却被人发现了。我盯着那个眼熟的女子,忽然发现,她就是温临风曾经想娶作妻子的人,如今却在温佑麾下。

她是温佑派去的,还是温佑故意与那个女子纠缠膈应温临风?

我问温佑:“你就这么恨温临风吗?要夺走他的一切?”

没错,他作为温府养子,在温临风出现之前取名温佑,是为了保佑下落不明的温府嫡子,在温临风回来后,更是地位大不如前。

我以为的宠辱不惊,原来是睚眦必报啊。

温将军,温夫人,还有我,要么杀要么夺……

温佑看了我一眼道:“此话何解?不过是边塞军中有人以为临风真是兵败的罪魁祸首,对他心有怨气,背着我发泄,我已经那些人军规处置了。”

他大概不知道,他做的桩桩件件,我心里都是有数的。

不知你可否体会过心死如灰冷入骨髓的感觉,看着他离开的我,大抵就是如此了。

我是一只来历不明亦不会修行的虎妖,化形成人,什么妖法妖力都没有,我不知道怎么挽救这一切,但我明了,是我无意中做了温佑的眼线,泄露了温府各种动作和细密,导致他熟门熟路构陷反咬温家一口。

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让他死了,他死了,温家人趁乱还是有线生机的。

此刻周身的光芒大亮,我口中溢出鲜血,含泪看着被困在其中的温佑道:“温佑,我虽然是只虎,但我也知道,做人不能这样,恩将仇报,心狠手辣……”

他也被我自爆的余波波及,作为凡人,受伤比我更重,因这一番吐露,他被戳穿一切后瞳孔一缩,又惧又惊地死盯着我,嘴角如涌的鲜血却堵住了要说的话。

我逐渐涣散失去意识,只听见那道声音语无伦次起来,“温佑不会真死了吧”,尘埃落定般,我终于闭上了眼。

3

“青瑶上神?帝女?青六奶奶……”

眼前的鬼差看着坐在阎王书案上的我,左一本命簿,右一个勾魂册,哭得凄凄切切,不停告饶,“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将青丘帝女的仙魂当作凡人死魂拘了回来,是小的的错,还请帝女移驾,否则阎王回来小的哪有好果子吃。”

我扔开这些册子,一动不动,幽幽地自言自语:“我以为我是只老虎,原来我是只狐狸,我以为我是只妖,原来我是仙……”

“我怎么落到这个境地呢?”

鬼差试探地说:“听说帝女前些日子闭关飞升,该不会是天道考验所以有此情劫?”

我一下站起来,“锤子情劫,洗劫抢劫阿僧袛劫你都可以说,但你不可以说它是情劫!我怎么会喜欢温佑那个玩意儿!”

鬼差:“那您最后不是和他同归于尽了吗?”

我默了默,“重来重来,这只是场意外,我是凭本事扛过六六三十六道天雷升的神位!”

我阴森森盯着小鬼差,“事关我的脸面,你也不能说出去,否则,”我捏了捏手,他瑟缩着脖子小鸡啄米样点头,“小的知道,那虎妖自爆,本来就该身魂皆没了。”

“那您怎么沦落凡尘的呢,我看您一身虎毛都爆秃噜皮了?”鬼差现在极力拉一个替死鬼来转移我的怒火,我也果真被他转移了。

正在追忆之时,另一个身影猛扑过来,“小六,你在凡间过的什么日子啊。就过了十几日,怎的到了这儿来,大哥抱着你也瘦了许多?”

我算是知道鬼差稳住我去请的是谁了。

家丑不可外扬,我闷头往狐狸洞飞去,青泽也跟在身后,直到洞口,我才吸了口气,从丹田吐出酝酿了一路的气,“青泽,你怎的还有脸来问我,我请你来替我守着,莫让有人在我历天劫时扰我,你如何守到醉香阁的?”

我现在闻着他身上的竹叶青便想把他泡到竹叶青里酿个七七四十九天。

“我也是守了五日啊,想喝口小酒,谁知被那小孔雀下了药,睡醒过来便火急火燎地上天入地寻你。”他脸上神色也是羞愧,估计是怕我给阿爹告状。

我是兄妹几个中身体最孱弱的,飞升也最晚,阿爹本不想我捱什么天雷,是我自己脾气倔见不得不如别人,所以攒足劲儿修炼。

想到当初确实是自己学艺不精,算错了天雷的日子,叫青泽生生等了五日,我只能算了。

我又换了个问题:“采华用来束缚我的是什么?让我现不出真身。”

我犹记得度完劫的我灵气溃散,灵识不清,被采华一把塞进个东西里丢了下去,后面失了忆,才有了凡间种种遭遇。

那小孔雀从小和我斗到大,脖子梗嘴巴臭,花里胡哨的长相却趾高气扬的。一天脑子还糊里糊涂,我在一只攀龙附凤的雌孔雀面前下了他面子,他没吭一声,没想却记恨上了,趁机报复我。

青泽道:“如此说来,该是他用羽翎炼出的双生甲,他说天上地下独此一套,实际跟变色龙一样,第一个碰到它的生灵是什么,它便化为什么,他不修正道,也就擅长这些奇巧投机的东西自保。

不过对度完劫的你来说,既是个保护,也是个禁锢,他大概是想让你出洋相,变成鸡鸭虫鱼什么的。”

青泽忽然侧身问我:“小六,你变成了什么?”

我自然不肯告诉他自己变成了母老虎。反正那副羽甲已经被震碎了,鬼差又被我恐吓了一番下了禁言咒。

青泽身为长兄,苦我的暴脾气很久,我如果说出来,以他的大嗓门,整个青丘都会听到他的笑声了。

4

青泽拔了采华的尾羽这件事儿,是青兰捂嘴偷笑着告诉我的:“他们雄孔雀可是将那屁股上的毛宝贝得很,这下采华是真的抬不起头,闭门不出了。”

青泽有些不靠谱,但还是很维护我的,比如他曾痛快地骂了好些话,大意是那采华是王八蛋,将来他子子孙孙都是王八蛋。

我听了虽觉得有些不厚道,飞禽变爬行动物也不大可能,心里却舒服了许多。

然后他又殷切问:“瑶瑶啊,你有不开心的事可不要憋着,要不说出来,让为兄开心,啊不,开导开导?”每次他叫我叠字的时候,都会显得格外不怀好意。

我对着他闪烁好奇的眼神淡淡说:“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情爱上的亏欠欺骗罢了。有功夫报这个仇,不如打个坐。”

青泽不感欣慰,反而非常恐惧:“小六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了?”按他的想法,我若只是丢脸该说,“我不听我不说,你再问我我就告诉阿爹你跑去喝酒赏花玩姑娘,却放任自己妹妹被别人玩”。

真是知妹莫若兄,我确实感觉自己闯祸了。

我翻过地府勾魂册,上面没有温将军和温家任何一个人的名字,而温佑与温临风的名字在命簿上一片空白,只写着六十寿终。

我又不是个傻的,回过神来,司命紧紧盯着的人物,岂是等闲之辈,他不过没料到他的话能被一个是仙非妖的假老虎听了去。我搅了这浑水一死了之也就罢了,若是没死捅了篓子才是不妙。

青泽难得安慰我:“索性当作梦一场。”

是啊,当梦一场吧,反正也不是什么好梦。

只是我疑惑啊,我又是渡劫又是自爆,魂魄被震得七荤八素的离了体,也是被冥界的阴气一刺激才回过神,我一点也记不起来,我是怎么带着我的肉身离开了温佑府中。

如今青泽给我一诊断,竟说我神魂无什么大恙,胎中弱症也好了不少。

我喜不自胜,这莫非就是祸福相依。谁料没几天,我的额上隐隐有了虎纹。

我撸起袖子就要去找采华算账,“什么破羽甲,几次三番出差错,又是变成了人形,又是附带后遗症!”

青泽正乐不可支我的洋相,问过我那人形并非我真人模样后方放下心来。

在他心中,采华这羽甲就是行走江湖的好行头,法力不高的人顶着兴风作浪不要太妙。既然我没爆出身份,就不算什么大事,说罢他就代我去找采华。

可结果却不如人意,青泽回来后,愁着脸对我说:“小六,采华跑路了。”

5

青泽遗憾了许久以后怎么找采华定制一身这样的好行头送人,但第二个月,他就有了新话题。他说,之前下凡去磨炼的两位殿下回来了,天宫里一群神仙正热情给他们接风洗尘。

我往常觉得天宫作风和咋咋呼呼的神仙很是热闹,此刻却生不起兴趣。

青泽极力诱惑我道:“年轻人,别这么死气沉沉的,那两位龙族可是出生时喜得天帝昭告六界的殿下。”

我一听来了精神,上下两千年中出了两位了不得人物,概因他们是少有的返祖神仙,生来神胎,直接被天帝收养膝下。就是据说一个是睚眦,一个是狴犴,一个逞凶斗勇,一个一眼一板,都不是十分亲近的性格。

灵光一闪,我忽然问青泽,“这两位神君不会就是我下凡遇到的两位吧?”

青泽上下看了我一眼,挑眉道:“你觉得你踩什么狗屎运能一遇遇到俩?再说,按你的描述,顶多温佑算是白眼狼,温临风那傻大个和狴犴神君可一点儿不像。不过事无绝对,这事儿容我在酒席上好好和司命套套近乎。两位神君一起下凡,也有几分蹊跷……”

待到了天庭,筵席上酒过了两巡,我还没见到个人影,心中有些几分失望,几分侥幸,几分黯然。青泽顾不上管我,我一杯杯的仙酿下肚,也浇热了愁肠。

是以我便踱着步到了不远处吹风醒酒,见一群小仙童围着张桌子正在那儿下注:“司命说两位回来的神君一位有了桃花,我赌是狴犴神君。”

“我赌睚眦神君。”

“你傻呀,睚眦神君不久前才把踩到他鞋的西海三皇子打断了角,人称‘一颦一笑皆疯癫,回眸送你去阴间’,桃花没开就被摧残了。”

“是哦,我,我要换狴犴神君。”

“话也不是这样说,狴犴神君是个最正直不过,最不近人情的小古板,再说……”

一个小仙童欲言又止,不知怎的说服了一小拨仙童赌了睚眦神君。

我一双尖尖的狐狸耳朵将他们隐蔽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朦胧的眼睛不由一睁,却原来那狴犴神君是个好龙阳的,府里拘了个男仙。分桃断袖,翻云覆雨,种种细节被承宠的娇儿道来,羞红了看守的耳朵,惊呆了曾被狴犴神君不假辞色相对的仙姑仙娥。

几个小仙童低呼声:“神君来了。”我随之而望去,入眼一片彩衣鬓云,近了一阵香风,却着实没见到一个男神仙。

待她们左顾右盼地寻着什么走过了,我方看到一个男子走了过来,我揉了揉眼,浓眉俊眼,像是温临风。我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看到他的脸,果真没错,是温临风。

后来每当我回想这天,我都会感慨,喝酒误事,一个有过见不得人经历的喝酒更误事。因我那时梦回凡世般,一把虎扑了上去,嗷地喊了句人言:“爹爹。”

霎时间,我觉得天地都安静了。只有一群小仙童的笑声分外突兀:“哈哈,我们赢了。”

怀中的男子面色紧紧,一幅极力忍耐的模样,我立马退后几步。

“草宝儿?”有人喊我,却并不是温临风发出的,而是从那堆痛心疾首的女仙的方向。除了她们,周围还聚集起无数从席上跑来观望的神仙。

我未觉不妙,反而呆站了会儿没找出是谁,想着如今居然也有女神仙能发出如此淳淡的男子声音,真是位妙人,来日我必得讨教一番,学成也好去青楼瞧瞧,免得每次都因为声音一把识破。

一人从人后走了出来,这下我真吓得清醒了,这白皙温润的人不是温佑,又是谁。

我垂眼看地上找东西,“你在找什么?”他又走了几步。

“找地缝。”我想也没想便回了一句,说完又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子,耳边是低低的笑声:“我却是在找你。”

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又有一拨小仙童笑起来:“我就说嘛,我们赢啦。”

我以一人之力毁了两位神君的清白,惊呆看众,却不能一言解释温临风虽是我爹,我却没有个娘,而温佑是什么笑里藏刀的心思,我就更不知道了。

六神无主之际,我伸长脖子从人缝中看,只见青泽喝趴在案上,一旁的司命支着手肘偏过头,眼神如电,仿佛是见了罪魁祸首般的向我投来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我顿觉青丘也不能回了,一下转身,在天宫里左躲右躲,最后被一个小仙童拉进了太上老君的兜率宫中。

6

兜率宫中的日子颇为清闲,老君成日炼丹什么也不管,诸多个小仙童中多出来一个也并不在意,只是多个人多口饭,竞争难免激烈了些。

幸好那仙童善炼化之术,比较得老君看重,我也沾了沾光。我看着小仙童,因他不愿显露原形,我也没冒犯他,但他待我如此好,我却不明白了。

直到消息传来,说是狴犴神君宫中的男仙跑了,狴犴神君借此搜寻各宫。

我偷偷问他:“你和狴犴神君如此恩爱,怎么偷跑了出来?”他神色变幻莫测,我悟了:“可是雌伏人下心中不愿?”所以小意逢迎暗中出逃。

他潋滟的眸子恍惚一下,忍辱负重地看着我,狠狠点头。

我和他各有所难,不聊伤心事只学着烧火煮,啊不,是炼丹,打算等风头过去。没想到温佑找来很快,更没想到那仙童毫不犹豫地,“噌”地弃我而逃了。

只剩下我和温佑大眼对小眼。

温佑弯下腰,莲青色的袍子下伸出一只很漂亮的手,长长的手指将装入丹药的瓶子捡起递给我。

我小心翼翼地想接了过来,他另一只手却覆了上来,将我的手握了个严严实实。

我觉得这样着实很是引人遐想,面上强自绽开甜美的微笑,心里却想怎么开口,他到底是狴犴神君还是睚眦神君,我总不可能两个都叫一遍问他喜欢哪一个吧。

不过这个问题难不倒聪明的我,结合他在凡间逼人死全家的事迹和天宫打断角的听闻,我轻咳一声,将瓶子推给他:“睚眦神君可是来拿仙丹的,这瓶便是了。”

语气说多恭敬有多恭敬,睚眦最是记仇,我之前自爆令他生死不知,想想也是胆大包了天。

眼前人隐隐现出真身,白底黑纹,法相威严,好一只漂亮的白虎,我忽然想起,咦,睚眦的母族是什么来着,豺狼吧。

心中咯噔一下,温佑倒脾气颇好道:“青瑶,我是狴犴。”

得,早就露陷了。

两厢默然不语时,仙童溜走的画面如雷劈下,“龙阳”二字印入脑海,我面色一褪,原来,我极力忘却的欺骗与利用之下,不是温佑没打算爱我,而是他无法爱我。好一个好男风者,我真是对牛谈琴了。

曾经我后悔接风席上怎么没来得及耍一下酒疯撒一下泼反而溜走了,好像真的被温佑伤了心一样。

如今沉思良久,我却只挤出一个笑问道:“神君,若传闻是真的……”

“什么传闻?”

我腹诽,当然是您好龙阳的传闻啦,怕他恼羞成怒,我只道:“我祝您与狴犴神君长长久久。”

眼前人仿佛听天书一样看着我,谨慎试探喊出我的名字:“青瑶,”他顿了顿,“你能否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想来我之前突然自爆给狴犴带来了一些心理阴影。

我看他貌似没有不虞,心中拧了下:“您和睚眦神君本是惺惺相惜的神兽,在凡间却闹成了那样,别否认,我从嗑瓜子看戏的司命口中都听到了……

但司命是不敢胡乱安排你们命格的,我一合计,你既不是睚眦神君,表面上杀他全家,实际该一个未动吧,莫不是故意引起他仇恨?如此说来,用心实在良苦。”

狴犴明悟我的同归于尽后,眼中刚浮起零星的欣慰,我又道:“却强硬有余温情不足了。恨固然比爱刻骨,你一来虐心,二来囚身,须知睚眦神君确实脾气暴躁无法无天,神兽也并无操守一说,但还是要用爱徐徐图之,譬如你蓄养的男宠,不也受不了你的铁面冷情而溜了吗。

不过呢,有志者事竟成嘛。如今你们各归神位,你去找睚眦神君用心感化才好,舍近求远来找我,激将法用多了,别人信以为真就不美了。”

我越说越诚恳顺畅,自觉句句贴心,狴犴的神色却越来越黑,浑不像之前的春风化雨。

只听低哑的声音一字一字道:“青瑶,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我将采华关起来是为了找谁?”

7

那日,整个兜率宫偷偷看热闹的人慨叹狴犴神君与睚眦神君断袖情深之余,还见证了狴犴神君千年来面皮起伏最为壮阔的一次,我却被赶来的青泽骂了一番说句“叨扰多日”告了辞带回了青丘。

青泽跟我讲了他从司命那儿陪笑卖色听到的原委。

原来因那断了的龙角,睚眦伤了西海与天庭的交情,天帝决心矫正其凶性,嘴上说磨练,实际让司命给睚眦写个悲惨至极闻者伤心听着落泪的命格治治他。

当神兽没人打得过睚眦,当凡人总可以了,至于性格桀骜不顺命势,那抽掉一魂让他变傻就好了。

司命笑眯眯地提笔就写,先是当个地里黄的小白菜,没爹也没娘,在外饥寒交迫,断个腿,破个相,偶尔靠好心人接济地活到十八岁,才被将军府接回去。

以为这便是苦尽甘来了,那就小看司命的狗血功力了。接济他的好心人中他情愫暗生的那个,正是敌国的细作,他风风光光娶她作将军府少夫人,她送他满门通敌抄家。

对温临风而言,他的人生先是抑,而后是扬,再而后是落落落落落落落,好不容易被劫法场的残部救下后,他被骗尽钱财,无能无为作叫花子乞讨,至此终老。

身心结合,司命安排得稳稳妥妥的。

只是当一只老虎来到温临风后,画风突变。这老虎不仅不吃他,还对他很好,使得温临风衣食不缺,温饱有余,更是将那个貌美心苦的细作女也错过了去。

对此我暗暗叫苦,我那时无记忆却有神智通感,对身藏仙魂的温临风自然亲近。

而司命只知道一只老虎坏了他已出场和未出场的好戏,于是就要拉个外援来。

外援为个由头,主要是狡黠如司命,这时想起了睚眦记仇是连坐的,天帝都讨不了好,自己作为个文官更是第一炮火对准点,所以加了个人顶着。

这狴犴神君就请得很妙了,首先,狴犴他与睚眦同为神兽,武力值不相上下,性格却是天差地别,睚眦是违法第一人,狴犴就是守法第一人,连天君纳个蛇妖他都要谏言几句,公事公办他却不会拒绝。

其次,天君表示,他也希望狴犴能在凡界浸淫些人气,勿要阻拦众仙的幸福生活。

最后,狴犴母族虎族,这老虎再怎么喜欢温临风,也不能越过狴犴去。

当然,司命没料狴犴初见这老虎品相不错,再相处之中喜其可爱灵动,千年稳稳的红鸾星一动,末了想把这老虎带回自己宫中,虎没了还动用私权拘人来问,这就是后话了。

我不由问:“狴犴也没必要再和睚眦做兄弟吧?抢兽抢人还跑去当将军,给温临风的命轨平添了许多变化。”虽然都走向一个“惨”字。

青泽表示:“这是狴犴的想法,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睚眦为神最是小心眼,狴犴也被挑衅过几次,他就让他也体会把被睚眦必报的感受。”

“至于当将军嘛,只因狴犴发觉本国漏得跟筛子一样,敌国细作太多,不能忍受,干脆暗通细作诱敌来犯,步步深入,最后一网打尽。不因私情私欲而挑动两国战火,陷百姓于不顾,这倒是他的作风。”

青泽拍拍我的肩,“小六,你看狴犴神君不计较你年纪轻不懂事,为你受过伤损了修为还心心念念,你不从了他,这事很难收尾啊。”

我扭捏了下,“他是龙虎之后,我不是虎族而是只狐,这血脉也太乱了点。”

过了几日,青泽从天宫回来,抛来句“听说睚眦神君闻你将他说成断袖,正摩拳擦掌”,我立马点头,“只要真情在,狐配龙虎也不怪。”

8

谈婚论嫁之时,我方想起遗漏了什么,向青泽传达我对采华牙痒痒的关怀:“采华找你通风报信完,溜去哪儿了?”

这个家伙,胡乱编排些什么玩意儿,亏他是个男仙,那些卿卿我我的话我听了都信以为真,还唤百灵鸟,云雀在天宫到处传播,莫不是真的暗恋狴犴不得而抹黑他吧?

想到这可能,我俨然如对情敌,问了青泽:“采华和之前那只对上眼的雌孔雀后续如何?”。

青泽一通否认,问我:“小六啊,你有没有想过,采华不是暗恋狴犴,而是暗恋你呢?”

我不敢置信,我竟如此魅力弗边?他又说:“其实他和我喝酒,问起的总是你的近况,他偷看你洗澡,沾花惹了草,还有把你扔下去,都是想引起你注意嘛。”

“如果他不传这些乱七八糟的话,狴犴神君那儿看守他的侍卫怎么会不屑地将他放走呢?”

这下我好不尴尬,倒不急着抓采华了,但他还是垂头丧气地来了:“你见到狴犴神君,想必都说清楚了吧?”

他自言自语道:“青瑶,我还是得解释下,我是感受到羽甲碎裂,把你从温佑府中带出来,也不是有意把你半路抛下,只是碰到送完温佑去医仙府回来的司命仙君,才出去引开他,然后知道了温佑是狴犴神君。之后我被他关在宫中,死撑着不回答,也是不爽快我不注意的时候,他和你纠缠上,把你逼成那副样子。”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但青瑶,我有没有告诉你,我送给你的羽甲是我用尾翎做成的,我很后悔,自己头脑一热报复了你,没有在一个合适的时机送出它。”

所以,那些毛是他自己拔的,青泽去找他前,他就被拘在天宫了?我翕动下嘴唇,只能说:“那些尾翎还会再长出来的,还有,采华,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你的炼器技术是顶顶好的,连狴犴神君都没有看破呢。”

大概我第一次对他这么温柔,他眼中清亮起来,我又道:“虽然你行为有些过火,脑子也不怎么好使,但我真的很感谢你,如果没有你,就没有我和狴犴的相遇相识。”

采华走了,青泽道:“你这刀子扎得有些狠。”

我道:“如今我要为人妻,不干净利落的回复,不就是让他存着惦念吗?你如果早点告诉我他的心思,他也不至于浪费情思系在我身上。”

少年情怀破碎不过是阵痛,关键是配合吃药不放弃治疗,总有天采华还会喜欢上其他人的。

我已经辜负了他,自然不能辜负另外一个。

成婚当日,百花仙子撒了漫天的花团,我从青丘出发,正被鸾鸟抬着稳稳坐在辇车中,却听到一声狼啸,感到辇车一抖,原来是睚眦化作原形,拦截半途。

显然不是小打小闹,而是来意不善了,估计是在狴犴那儿未讨得了好。

我遂化作原形,至空中踩着云与他对视。个头娇小的狐狸毫不露怯的模样,使得睚眦惊讶有之,蔑视更甚,懒洋洋抬爪,亮出其下的倒刺。

我心中暗笑,趁他不备之际,蓄起一身灵力,化出一只虎掌将他扇飞到了天际。

后来《天史》记载,狴犴神君大婚之日,白日有流星滑过天宫,大吉,天宫中与睚眦结过仇的神仙称之为,“天狼星”。

大婚如期举行,我依然作翩翩红妆新娘模样,狴犴掀起盖头笑:“娘子好威风。”

我垂眸一笑:“哪里,借夫君神力。”

其实,我未曾敢往这方面想过,直到我见狴犴的虎纹和我的如出一辙。

一般说来,尊神可且仅可以将自己血脉传承给后代,上古却有一种禁术,使得他们可以将血脉分给自己的眷侣。

我在凡世当了只虎,却很有人的尊严,作为成年的虎,春日苦发情,嗷嗷地叫个不停,温佑,或者说狴犴,自然是能听懂了,后来他日日喂我喝一些腥味的东西,我却丝毫没有动静。

现在的我明白,我要成人,就需得他作用在羽甲虎身上。算来便是某次我斗殴受伤的机缘吧,醒时他掌心贴着我的皮毛,约莫是趁我昏迷输送过灵力。

结果是狴犴无意间将羽甲炼化了,炼化出个人身来。

他只知我魂魄虚弱,不能化形,纯然不知道自己在百般尝试之中放弃了什么。

神兽虽然寿与天齐,但不是挚爱,谁又会把自己的寿命分给别人,同生共死,牵制于人呢?

我问道:“夫君可介意我不是只虎族?”狴犴道:“那娘子呢,我是龙虎之后,你可介意?”

呵呵,青泽到天宫一趟,又传播了不少话啊,之后也传播了不少吧。

我刚要解释,他将话音结束在一吻里,“我知道的。”知道我并非是害怕睚眦,所以嫁给他。我也知道了,知道他爱我心魂,而非皮相。

以我血脉分与你,以我心换你心,从此,余生携手,直至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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