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鬼
当初,黄粱争点攥起了镢头把儿,他做梦也想不到,一年后的他竟然就考中了一所大学。
他考上的正是那所上不得上、下不得下的西凉农学院。好在西凉农学院还是一所实打实的农科院校,如此一来,黄粱不单消解了先时的遗憾,反倒还从心底里暗自生发了几分自豪。
约莫是军训完毕不多天的一个黄昏时节,只记得当时的日头格外地大,红朗朗的,而且人要越是去看它,它似乎就变得越发不知收敛了。黄粱原本黑赯赯的脸盘都被映照成了绛红色,这时他心底倏忽一下就升腾起一股无法压制的兴奋感。不知不觉,他已踱出了学校脊背后头的幺门子。四望无人,他索性就闭了眼,一路狂奔,一路呼号,身后呼扇起的浮土一律都被风吃去了。投到他乏得实在迈不动步而停下来时,才猛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村落之中了。要不是凑巧碰上了那座蛮里蛮式的牌楼大门,黄粱万万不会想到,那个再也普通不过的村落不叫张家村王家村,竟然叫做什么“饮马渡”。早年间他对地理产生过浓厚兴趣,这使得他对地名尤为敏感,但后来他偏偏却学了理科。
说来饮马渡也是个奇特的所在,方圆百里都找不出一条像样的河,它却偏偏就敢叫渡。渡什么渡,连驴都不曾叫过,更别提马了;马什么马,汗血马?不单黄粱迷惑了,更让人摸不亮清的是,饮马渡碾麦场正中央还有一棵树,一棵三四个小伙子才能合抱的槐。槐一上年岁当真就名副其实了,身上生了空罐罐,俨然就是一桩峭楞楞的木头鬼。
黄粱痴痴地伫立在槐树下,槐长活活地叹了一口气,就开始给他讲古今了……在过去的年月里,想来我躯壳里委实是住过不少的飞禽走兽哩!唉,现时节年龄大了记性也不如人了,想起啥暂就说啥吧。你可能都不信,起先发现我身上生了空罐罐的不是啄木子那号懒慌品,而是在我头发梢里做巢的那只老鸹,就为个这,那个烧包子无黑昼夜呱呱地聒噪不休,以至于后来招来了一只猫头鹰,或许是两只三只,但当时我肚里无论如何再也没法容纳下五只六只,它还算识相,主动就拾身离去了。错前错后,老鸹也不见了影迹。都啥年月了,才有个碾篾条的对一个扯麦草的说:“咦娘娘——前一向我去苇子湾,当就在那水白杨上,一只老鸹和猫头鹰正鹐仗哩,血红琳琅的,毛和下雪一样,落下一世界。”这价看来倒是猫头鹰想心不良,不够人,临行前拐走了老鸹,到头却又始乱终弃。论理虽说这怨不得老鸹水性杨花——说啥哩!老鸹也不知道个人黑不黑么?再往后大概还住过一条长虫,不是黄颔蛇当就是菜花蛇了。当时我的眼睛就剩两个黑洞洞了,只能靠鼻子辩识,这俩货的味气大抵相差无多。终究,长虫考虑到,从我体内爬出爬进,只一个来回,就要耗掉大概三颗鸡蛋的能量,把这且不说,尤其是一想到,有朝一日它那曼妙健硕的身子会被饿成一根烂麻绳时,居然就磨扯着刚蜕了半身的 “皮夹克”,急死慌忙地逃去了。现如今我肚腹里住着的该当是一窝胆色比尾巴还要大的毛老鼠,它们的脑壳太过小巧太过精致了,反倒从未考虑过任何有关迁徙的事情,甚至还一度储存下够它们吃三五年的果核杂粮,它们一胎就能生出五六只小崽子,这些瞎种泛滥,搅扰得人是寝食难安啊。你猜想它们安的啥心?无非是想在我肚里建造宫殿,成立个毛鼠国,世世代代安享太平嘛……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黄粱打早就把槐树讲古今的事撂着尻子背后了。他根本想不起,世场哪个圪崂子还生长着那么一棵住过好几种野物的老棒儿槐树,要是有的话,那样的树得是有多么的怪异呀!
恰就在当日临上课时,黄粱手闲闲地在一张表单上签了名字,事后好多天他才想起那张表其实并不是什么签到表。他还隐约记着当时他特意把“粱”写成了“梁”,他不明白此刻远在黄土高原上的父亲竟然把“粱”看得比“梁”还更为重要。黄粱黄粱,黄粱不就是小米谷子嘛。
不过,终了他还是陷入了自己编织的黄粱美梦……一道道宽窄不等的梯田旱地就在他的眼前缓缓铺展开来,黄灿灿绒鼓鼓的谷子穗儿打着倒弯儿,在纤细的腰身支持下微微抖颤。忽而一阵阵起自川道的柔风,呼啦呼啦而来,采集了谷穗间的芬芳,然后漫天盖地就扬撒起来,霎时间整个黄土地就连空气也香甜得能熏醉人……
正当黄粱又迷醉在如梦似幻的田园野景中时,他的手机却突然“嘣噔”睁眼醒来——明天该去饮马渡支教了。当然,这里所说的“明天”已是礼拜天了。
黄粱终究没有完全忘记“饮马渡”,这缘于他脑壳里残存着那三颗隶字,然而那到底是不是隶字还是两面子的事情。第二天后半晌,和同学汇合以后,他才渐渐想起,似乎就是他自己报的名,参加的这个所谓的支教呀。不过参加不参加,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实质的区别,维时他也就懒得去计较什么利害得失了。
西凉所治各县均有志载:地广人稀,民风彪悍。“地广人稀”意味着当地念书娃不多而且分布零散;“民风彪悍”则意味着老的少的都难管教。所以眼下最好的支教方式就是“包产到户”,责任到组,但凡是一家,有多没少的孩子,都交由一个小组去经管。这样一来适应当地情况,二来组员间也可以相互帮衬。
果不其然,大背头学长煞有介事地讲明了活动事宜,就将这十头八个人分了组。黄粱的搭档大概是一个叫什么“梦”的。
接下来,他们便挨家挨户找问有没有孩子需要功课辅导。黄粱才得以再次碰上那棵老槐树。没有人说得清楚,仿佛是一夜之间,老槐树周遭就垒搭起了一圈破烂屋棚。这屋棚的用料十分混杂,老鸹垒窝一般,乱麻茅草一把抓。单是屋棚的墙面就尽用了青砖、红砖、空心砖、土胡基、石片子、瓦渣子……这样那样的杂八类儿。屋顶子也没松活的,是用石棉瓦和塑料篷布参差铺苫的,外加老槐树尚显葱郁的树冠做华盖。等到黄昏天,风沙刮起来,乍一看,屋棚就有了几分古代车舆御风疾驰的味道。
黄粱径直迈向老槐树。在离屋门尚有五六步远时,“嗖溜”一声响,一只大尾毛老鼠突然从高出屋顶的树洞口钻出,眼若椒籽,滴溜溜直转。它机敏地攀跃到高枝上,蓬松的大尾巴时不时就会滑稽地抖动一下。黄粱猛然间想起了什么,竟有一丝要笑出来的冲动。
“有人么?”
当即,屋门被挤开,蹿出一条狗,狗倒是本地狗,摇着尾巴傻呵呵笑着来了。狗一面“哈嗒哈嗒”出气,一面围着黄粱打转转。黄粱时时机警地防顾着,生怕它是个“笑面虎”哩。
“做啥的?”
土狗应声灰溜溜地退了回去,黄粱目光追随着狗望去,就瞅见了一个老头子。老头子头发精短花白,长眉毛飞奓,脊背佝偻了,赛过一张弓。
黄粱正欲询问,却猛地噤了口。他觉得似乎又没有必要再问些什么了。
“走走走,”说时老头子已“哐嘡”闭了门,“净是一些吃闲饭的!”
几就在老头儿摔上门的同时,又听咚的一声响,随之溢出一阵嘈闹。原来是那只大尾毛老鼠受了惊吓,不慎失脚掉进了树洞。一阵猛烈的喧笑从黄粱身后涌来,他不觉就脸面烧热绯红,只当是人在笑他瞎瞎不识眼。
这时间,似乎有个什么人渐渐靠近过来。
“你肯定知道我叫南梦吧?”
……
接连几个星期,黄粱都说不出他在期盼着什么,但一味就是希望日子过得稍微快当些,尤其是周一早上那节讲完天上讲地下的课程。
礼拜天如期而至,黄粱和南梦照旧步行近乎半个小时才来到饮马渡。主家阿婆热情地拎出一小笼火晶蛋柿招呼他们,他们均以秋凉天寒为由委婉谢绝了。旋即,老阿婆又“蛾儿——蛾儿——”地唤出儿媳妇,央介她沏上了两杯热气氤氲的茶水。他二人无奈只好接下,喝了近大半,仍迟迟不见这马家姊妹迎出来,就抑不住表露出几分焦急神色。不像往日,等不及他们前来,那俩姊妹就在自家门楼前的院坝上高声喊着“梦梦姐姐”“粱子叔叔”或者“梦梦阿姨”“粱子哥哥”了。当然这般混乱的辈序称呼确是由黄粱南梦二人亲手造成的。
就在他们头遭儿见到马家姊妹时,黄粱还只知道这个和他一前一后走进院落来的女子就叫南梦而已。当他们自报完家门后,那俩姊妹也欢欣雀跃地做了自我介绍——姐姐马兰花,也叫兰花花;弟弟马桑子,奶名疙瘩娃。
兰花花兴奋地说:“那我以后就叫你们梦梦姐姐、粱子哥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