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棺材的盖板做成了老式滑盖手机的样子,它被一点点推过来,棺材里面的阴影也就一点点地压过来。
从棺材店老板轻巧的动作判断,那给人厚重印象的棺材板其实并不怎么沉,真正沉重的可能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对死亡的恐惧。
开口剩下最后三十公分的时候,我注意到屋顶那一组吊灯。九只灯泡已经坏了五只,还有一只一直在神经质地闪动着,灯罩的影子就在顶棚上明明灭灭地变幻着,仿佛谁在按动时光的快门。
棺材店老板问:“感觉怎么样?”
我说:“继续!”
只听轻轻的“咣当”一声,一切可见光便从我的眼中消失了。
我有些恍惚,就在棺材盖板完全合上的一刹那,好象那一只灯泡也快速地闪了两下,坏掉了。
有吗?好象没有!真的没有吗?我说不清。无边的黑暗里,这个疑问困扰了我好一阵子。
雨后的校园,空气湿漉漉的,停车场上的雾气在路灯昏黄的光柱里流淌,显得更浓一些。
就在这一团一团慵懒的雾气中,就在我眼角的余光里,一个黑影在游荡,忽远忽近。从它踟躇不定的行动轨迹看,它的主人有些犹豫,他在寻找合适的时机。
“同学,你好!”他终于鼓起勇气蹿到路灯下,大头皮鞋差点把自己绊倒。“你也常来图书馆吗?”他问得煞有介事,似乎想把这次精心策划的搭讪演绎成“偶遇”。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很矜持地答应一声:“你好!”
仅仅两个字,对他来说就成了莫大的鼓励,想来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比方说,我用鼻子“哼”一声,然后扬长而去。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自我介绍和演说。他是文学系的,他上大二了,家就在这座城市,他爱好文学,对哲学也很有研究。
他刻意准备好的说辞在苏格拉底、休谟、尼采和叔本华之间自如地跳跃着,似乎足以证明他对人生有着很“深刻”的认识。
他说话语速较快,看得出他很想利用好图书馆到女生宿舍这段距离。
只可惜我对老庄孔孟都是一知半解,遑论那几位不知究竟哪朝哪代哪一国的哲学家,所以他的演说我似懂非懂。
为了掩饰我的无知,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句诗的意思是说,活着永远不可能了解人生的真正意义到底是什么。”
他“噢”了一声,停下了脚步,然后,又症了片刻,最后便扭头消失在了能拧出水的空气中。
可能“大头皮鞋”认为我不够“卡哇伊”,而他心中的大一女生就应该“卡哇伊”一些,最起码不应该讲得这么深沉甚至邪乎,可惜了一付好身材。
补充一句,我被“大头皮鞋”搭讪的时候刚上大一,留着长发,脸上是大大小小的青春痘,因为刚开始适应高跟鞋,我必须扭腰送胯地往前蹚,自己感觉也很不自在。另外,我所知道的哲学家和能想起来的诗词确实少得可怜,但是对一个被高中教育折磨了三年的理工女生来说,你也不能指望她知道更多。
至于装深沉这件事,我承认有一点,不过我以为在那个年龄还是装深沉距离真的深沉更近一些,否则显得更“二”。
我躺在楠木棺材里,黑暗象无法逃脱的宿命紧紧地包裹着我,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瞳孔已经放大。但是这里暗得很彻底,我连自己的眼睫毛也看不到。
我来这儿是给姥姥挑棺材的。
姥姥身体很好,但她认为有些事还是早点准备的好。几年前她就把寿衣亲自缝制好了,这一次过完八十大寿,她就趁着家里人比较齐全,提出尽快置办老房,就是要买一口棺材。村里的老人都是这样的,他(她)们认为早点买棺材不是什么不吉利的事,那边的房子准备好了反倒更安心。
舅舅劝慰半天不管用,就问:“谁去看看?”
没人应声。
我就说:“那我去!”我明白舅舅的意思,就是“去看看”而已,我乐得去瞧个新鲜。
这是我第一次进棺材铺,如果老板不介绍我都分不清松木和楠木。有一具楠木棺材看起来很不错,质朴而高贵。老板一个劲儿夸我有品味,眼光好。我从他的话语中能听得出来,这一件可不便宜,如果能卖得出去可是一笔大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