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言不发地上了车,明显不用再问她的想法。
“这样来回得一天。”我给了个无用的提示。
“我知道,你要我下车吗?”
我们都没再说什么。
-2
子晴坚持让车窗开一条缝,风把她的头发和水滴吹向我这边,一丝一点地刮着我的手臂。她的脸朝向窗外,好像没在思考什么,只是单纯地把脸转到那边,一直专注于自己这个举动。
“我想起来了,的确是落在酒店里了。”我骗她。
她点头。
就这样驶回原来的路。眼下好像接受了一个没有目的的计划,我心里也宽松了一点。气氛好像也缓和了下来。她把鞋子拖下,屈起腿来用双手抱着,把频道转到她钟爱的电台,毫不在意在这个远离她长期生活的城市里,杂音几乎盖过了原声。在这狭小的车厢内,我们却像各自处在密不透风的容器中,无法用言语来交流,肢体无法实现动作,仿佛仅占有一具属于自己却从来没亲自摆弄过的躯壳,我们在自身这个活体标本中能寻求的慰藉少得可怜,为此才彼此需要。一直以来,在亲密与疏远之间徘徊,激情如潮起潮落般起伏,感觉与自然规律别无二处,只是不像现在,我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感觉就这么自然地离我而去了。
车停在红灯前。车外的喧嚣环绕在我们之间的寂静周围。我又慌张起来,恐感下一刻不是她要跳下车就得是我。我连重建信心的信心都没了。我透过自己的容器,定眼看着另一个容器里的她,她的身体好像向来只朝着一个特定的方向,泡在溶液里,看起来有些变形,仿佛充盈在她周围的介质密度起了奇异的变化,或者出现一些杂质,而为什么会起这种变化,我不懂。但只要出现变化,那一定是她出现了变化,而不只是她周围的什么在变化。她的眼睛还是一样的眼睛,定格在张开的那一瞬间,嘴唇微张,四肢蜷缩着,脊背贴合着容器的弧度,如同子宫里的胎儿。她披散的头发像半开的百叶窗那样遮挡我的视线,永远是一副苦恼的模样,不能用身体的器官来看见听见或者感受什么,而我永远都不能从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愿这副身躯与她无关,而我可以把充盈在她身体四周的介质当作全部的她来接受。我盯着她太久,竟感觉她摆脱了重力,身体在空中舒展开来,享受着只属于自己的空气,重获新生。突然,这感觉又一下子消失,我再也不能从她身上发觉有任何生命的迹象,(连寄生虫的残骸也找不到一块),仅仅把她看作是一件为占据空间而存在的物体。
我更近地观察她,容器里的液体以一种不均的密度和怪异的颜色变幻出各种形态,这些形态的表现使我产生了一种类似思想、生理和情绪的反馈,但偶尔变换的速度过快又使我跟不上反应,或许能从中看出一种形态重复的端倪,却毫无规律可循,使我心神不定。我急需向她表达什么,但现实的无能只会把我击退,我们一不小心又会走向误会的深渊。
“开车。”她说。
到了半夜时分,我疲乏到了极致,混乱的思绪使我几乎因窒息而晕眩过去,我得不断说话才能吸入空气。
我磕磕巴巴地说着话,没停过,说到一半又重新开头,说完这句又回到上一句,好像从头到尾没离开过说第一句的那当儿,好像再次回到刚学会发声吐字的阶段,后来我甚至觉得“又回到了起点”这个念头有点可笑,甚至我把自己都搞得糊涂了,便不再顾及什么,也逐渐从一种混乱中运动找到了一把钥匙,一种仍意味着不确定却呈现出几何形状的东西。我一直说着话,直到天空放出了曙光,把笼罩城市的灯光一扫而净,稀释了焦虑,人才清醒了过来。那一刻我望向她,眼下她没有表现出我意料之中同时也会使我略为失望的平静。她好像要把自己的身体从座位上挪开,但事实上又办不到,只能慌忙地控制着重心,终于,在停下这些无意义的动作后,她抓着我的大腿摇晃了一下:“喂,看着路啊!”
“我知道,先吃个早餐怎么样?得中午才能到那里。”我把车速缓了下来。
“那行吧。”她张开手臂,伸了下腰。我不知道她已经睡过一觉了。
-3
我们开下了一条坡路,原先左边的平地变成了一道断壁,右边整齐一排的椰子树。空气中有一股潮湿宜人的甜味,从这里到路的尽头能看到右边有一些缺口,入口旁边的树上挂着或贴着招牌,上面的图形看起来像是原始部落的徽章。我在最近的缺口驶进去,经过一条被劈开的林间甬道,阳光最初偶尔才能照到地面,转过几个弯后又明亮起来了,但路径已经不那么清晰可见,两边狂野生长的植物刮擦着车窗,在我几乎记不起来时的路的时候,前面树丛后面突然冒出一个人,笑吟吟地打手势示意我们下车,引我们到一块稍显空旷的地方。这人看起来不老,习惯用一种能使人失去戒心的姿势,弓着背,慢吞吞走在前面,仍不时回头展示一下笑容,但好像怕破坏我们观赏景致的心情,没有一句话。好一段路还没看到餐馆,我们仅在稀疏的树木和灌木的环绕中隐约看到几个亭子。他让我们在其中一个里面坐下。桌面和座位上还有积水,粘着细枝落叶,上面那层油漆处处开裂翘卷。
“你们得等一等,火还在生呢。”他不好意思道,一副做好准备迎接不满的笑容。
“得等多久?”我问。
“等一等嘛,年轻人……”他转身缓缓走开,进了密林。
“既然已经把人麻烦到这个地步了,也不怕你会走。”我说。
“什么意思?”子晴说。
“我说他啊。”
“我们也一样嘛,已经麻烦到这个地步了。”
“唉,别说这个啦。”
我们各自找到没有积水的地方坐下,隔得挺远,这下看起来好像是故意躲开对方似的。
半小时过去了,我们仍不知疲倦地与蚊虫搏斗,那边才刚冒出一条炊烟。我实在困得不行,宁愿起来走动。
“你想吃什么?”我问她。
“我还不知道有什么,”她站了起来,“但我不要待在这。”
我们走进密林。林间空地里只有一栋狭长的木屋,附近还有几条小径通向别的地方,房子离地面高出许多,下面以木桩支撑着。餐馆在狭长的一端突出来,门口开向门廊另一头。方才那人高高站在上面,手肘抵着栏杆,一只手臂垂到外面,两指间夹着香烟。
“诶,我还没问你们要吃什么呢。”他看到了我们。
“可以在里面吃吗?”我问。
“不喜欢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