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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方才王上的侍从来传话,九公子游学今日归来,阖宫当宴饮相迎。
露湿晴花春殿香,正是一年好时节。这让我想起刚入宫时的光景,距今刚好也已有三载。
我十六岁那年,也曾有过这样风和日丽的春天。只是进宫那日恰巧是个潮湿的天气,雁云国都城王宫红墙銮金顶的天空上飘着雨,似是神明降下黯沉的预言。大殿上的那个男人向跪在掐丝七宝朱绣毡上的我伸出了手,而我的回忆似乎从那时便戛然而止,像是坠入了一个绵长的梦,梦里的我仿佛一直长跪至今天。
然而今天是公子云枫归来的日子,这梦该醒了。
(二)
夜阑时分,王上云檀突然临幸昭阳殿,我始料不及,硬着头皮跪安。宴会上他意兴浓处便多饮了些,琼酿百折曲回的气息袅绕着,似同他的醉意交织一般,从他那微睨的眸中溢出。“北鞑频频调动边防,战事怕是近了。眼下雁云的将军之位恰是棘手,老九回来得倒很是时候。”
他幽幽道,“宸妃起来罢。朕说过,你不必这样拘礼。”
我仍是俯身,“臣妾不敢坏了规矩。”
他眼中倒映着烛火,明明灭灭,“老九今日在宴会上问,怎么不见宸妃。”
“臣妾身子不适,未能相迎远客,还请王上恕罪。”我不能看他的眼睛,我的手是冰凉的,触着我的额头。而他终是将我一把拉起来,用瘦削的手指滑过我的脸颊,他的手指是灼热的,酒香随他的袖风而翻飞。
“萱儿,我……”
我惊愕,便低声应着,从他的臂穹里挣脱出来,“王上醉了,臣妾给王上泡醒酒茶去。”
他的语气旋即恢复如常,“宸妃,朕常想,若不是叶家满门荣辱皆系于你,依你当年那样倔的心性,怎就能答应入宫。朕知道你自始至终都放不下老九。”他自顾自说着,话锋陡然一转,“现在老九回来了,你该知道如何自处。”
我捏着翠玉茶盏的手不由自主的一颤,险些将杯中香茗泼洒出来,若是公子云枫知道了当年真相,即便他有心宽恕,欺君罔上的罪名也注定抄斩叶家满门。待我奉茶回身,王上却已然拂袖离开。晚风撩动昭阳殿的帷幕,寂寂无人,雕梁画栋珠帘暮卷于我而言不过是满场的空。
王上依然不留在昭阳殿过夜。
(三)
乱世纷纭群雄逐鹿,北鞑虎视眈眈觊觎雁云,昔年云枫游学沧海,替先王为雁云之国求索安邦大计。
他那一去,便是三年有余。
我的手捋过藏在衣袖的翡翠镯,温润的触感自始至终都未曾变过,这是云枫走前赠与我的信物。它总让我忆起云枫那若有若无的微笑,敛在星眸里,杯中清酿盈满月光。
“镯子是西山珍奇,雕琢十年乃成,名唤‘勿思’,一是取见玉如面,不必相思之意,二是——”
云枫忽然不言语,只是看着我笑。
“二是什么?你倒是说呀?”
“其二,则是一镯相牵,执手偕老,愿终相伴,勿相思。”
他说,待枫归来之时,定当拜谒相国,上门提亲。
我脸面燥热,却故意笑他,既是要云游四方,又何必有所牵挂。
“阿萱,你还真是令人伤心啊。”他故作颓状,“照你这意思,我这一走,你便不盼我回来了。罢了罢了,枫本该四海为家。”
“你若留连戏蝶归得太迟,我便不等你,嫁与他人去。”
“我托五哥好生照料你,万一你看上了五哥,这可怎么办呢?”
“胡说些什么?”我急了,面上一烫,瞪着云枫嗔道。
云檀站在不远的地方,面色淡然也不着恼,只催促他别误了时辰。
不过是玩笑话,却一语成谶。
(四)
幼时父亲曾任云枫的太傅,我和云枫算是常常相见,先王也曾笑言结缘。先王膝下公子夭折甚多,云檀与云枫兄弟感情极好,昔日里我便随云枫喊他五哥。我胆大,常怂恿云枫逃学,云枫便差个近侍去给云檀送信儿,他知道便来与我们相会,偷偷领着云枫和我在王城街巷买了不少新奇吃食。
可惜终究是回不去了。
三年前的内乱,先王积恙在身难以理政,祖父叶相国被敌党诬陷下狱,父亲和叔父们亦是受到牵连,整个叶家仿佛狂风骤雨中摇摇将倾的大厦。无论是先王或是叶家派遣,前去沧海找寻云枫的人一个个都没了消息,而云檀便是这时候答应协叶家渡过难关。
只是所有的帮助都必须以等价的回报来交换。眼见得先王久病日笃人事不知,祖父的刑期又近在眼前,叶家便铤而走险,将保管的空白圣旨予了云檀。云檀曾随侍先王,另寻得传国玉玺,一旨传位诏书便神不知鬼不觉瞒天过海。
自此叶家与云檀便成了系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同荣辱共进退。登基后的云檀为安抚叶家,娶了叶家嫡女叶凝萱。
云檀并未立王后,我身为他的宸妃,日子倒好过得多。云檀时常来昭阳殿看书喝茶,规矩做足,他也无须我笑脸相迎。云枫的名字梗阻在云檀和我之间,是此生无法逾越的鸿沟,都是心照不宣罢了。
这王位本应是云枫的。
(五)
“此去经年,宸妃别来无恙?”
我脚下一绵,差点坠在地上。
那人自芭蕉坛畔走出,若不是受过风霜,那清朗的眉眼与临别前竟别无二致。
“云……九公子安。”
他抬手屏退侍从。“怎那么生疏,不唤我云枫了。”
“公子不也知道我是宸妃么?”我硬挤出的笑容比泣涕还要难看三分,他便不言语了。“那公子可知,宫墙有耳,尊卑有别。”
他随我避至一僻静少人的竹林,贴身侍女是随我一同入宫的心腹,替我守好了来路。
他一袭白绣苍翠的袍隐于竹间,我与他的对视竟相隔数年的光阴。
云枫挑着眼梢笑说,“可惜喝不得阿萱亲手泡的茶了。”
他那一声声阿萱在我耳中分明得很,我却有些恍惚,仿佛这些年的日子是一片空白。他应该恨我的,在他未归的时候嫁给他的王兄。
我想说,我以为你死了。然而我说不出口。
“我差点真的死了。”然而他似是洞穿我想法一般,微微摇头,“三年多的时日不算久,但足以让枫身死数百回了。”
我的瞳孔骤然收紧,王上他竟想要云枫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