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途边界,无垠崖。
这里的景色一向苍凉。常年冰雪不化,萧瑟而冷清,即使是司掌冬季的玄冥也不爱往这里来。四海八荒都知道,只有一位仙君会偶尔踏足这里。
层层的积雪被白靴踩得吱呀作响,一个身姿挺拔的身影拖着柄长剑,缓步走上崖巅。
这人正是临鸿仙君,曾经纵横六界的第一剑修,无往而不利的战神。
临鸿眯着眼四处观望了一圈,又静心听了听,确认除了呜咽的风声之外再无其他声响,这才缓慢从剑匣里抽出了长剑。
剑尖垂地,白衣仙人缓缓抬腕,无垠崖之下的河流也随之极速奔流了起来,白浪冲刷在岩石上发出巨响。苍越如龙吟的剑声嗡嗡作响,右手转腕要向崖底斩下惊天动地的一剑——
可这一剑并没有落下来。
一个“雪球”从天而降,啪叽砸到了他的眼前。酝酿好的剑意挥到一半便散了形,剑刃停在距离地面半米高的位置,刚刚“雪球”的坠落位置却凭空出现了一个少女,如今正躺在剑下,鼻尖距离剑刃不过三寸。
两人一剑在无垠崖上僵持着,半刻后临鸿慢吞吞收了剑,不言不语地伸了只手出来,少女沉默地搭上他的手爬了起来,掸了掸墨色蓝裙上沾着的雪。
临鸿薄唇微张还没说话,少女忽然叉腰指着他破口大喊了起来。
“你怎么回事!练剑是可以随随便便比划的吗?要不是我及时化形出来你这一剑就把我拦腰斩断了哎!生灵修行都不容易,就算不是我,伤到花花草草也不好啊!这里又没有敌人,做点什么不好非要练剑?”
临鸿仙君沉默了,几百年的清净日子里从没有人敢这样指责过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反驳。他看不太清少女的五官,大致能看出一张小圆脸和殷红的唇瓣。脸颊气鼓鼓地嘟着,唇瓣一张一合,很有精神地在对他进行说教,临鸿握着剑柄的右手不自觉地动了动,努力克制着那股揉上去的冲动。
少女见眼前这人迟迟不吭声,说的更起劲了,但同时也带着几丝警惕打量着这个异常沉默的男子。
他长得很好看,眉眼出尘俊秀,身姿高大挺拔。唯独一双眼总是眯着,似乎把所有的情绪全都藏在了眼里,让人捉摸不透。
少女的耐性显然不太好,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了会儿后,很不耐烦地伸手去戳男子的手,“喂,你是聋子吗,半点回应都没有?”
肌肤相触的瞬间,男子的手猛地反抓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随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古怪的行为引得少女皱起了眉。
“你捏我干什么?”
她话音还没落,临鸿猛地一拉把她拽进了自己的怀里,少女身上异香飘进他的鼻端,临鸿随即开始像揉面团似的揉起了她的手和脸,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
少女被他的行为吓坏了,惨烈地喊出来,“啊啊啊啊!你干什么啊放开我!”
瘦小的少女用力推搡着,试图逃开他的钳制,但很显然斗不过临鸿,毫无反击能力地被揉捏着。她的所有拳打脚踢都像打在了空气上,被临鸿轻易地闪避开来,最后喊得嗓子都哑了,从指责变成了求饶,足足被揉捏了一刻钟,才从临鸿的怀抱里被放了出来。
她惊魂未定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和手——被揉捏的地方都泛着红,被冷风一吹火辣辣地疼。少女委屈巴巴地看着临鸿,往后退了几大步。
“你、你这人怎么不讲理啊?”
临鸿摸了摸鼻梁,好心提醒道,“你莫再往后了,再往后就要掉下无垠崖了,本君退几步便是。”
说完,临鸿放下了手里的剑,依言往后退了退。
少女狐疑地看了看他,扭头瞧了一眼,立马动作矫健地往前蹦了几大步。
临鸿咳嗽了几声,“抱歉,刚才是本君失态了。实在是因为……你看上去手感真的太好了。”
少女顿了顿,真诚地发问:“这位仙君,你是不是有病?”
临鸿梗着脖子,艰难地点了点头,“某种意义上,你没讲错。”
四海八荒里没人知道,高冷男神临鸿仙君,会因为对柔软物体毫无抵抗力而人设崩塌。
临鸿耐着性子跟少女解释了好半晌,她才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这件事。临鸿这才松了口气转变了话题,“不知姑娘你是怎么坠到无垠崖的?本君未曾看清你的真身,只看到了白乎乎的一团,你可是雪妖?”
少女摇了摇头,嫌弃地从地上抓起一捧雪来,“雪这东西又冷又软,一接触到体温就会化,我可没那么娇弱,哪怕是被火烤个几百年,姑奶奶我照样顶天立地。”
临鸿忍不住笑了一声,这少女才多大,言语之间却总是透露出一股不符合年纪的暴躁。
少女瞪了他一眼,临鸿说道,“好,不是雪妖,那你是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少女摸着脑门脸色痛苦,“我是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可是我不记得我为什么在那里,又为什么掉下来了。我的原身……我的原身是什么来着?天啊,我是不是掉下来的时候脑子摔坏了。”
临鸿摸了摸下巴,“不如你再变回原形让本君看看?”
少女依言变回原形,缩在临鸿温热的掌心里。临鸿把她拿到眼前,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番又捏了捏,最终下了结论,“本君知道了,你是一味原属于人间的小吃,叫做年糕。定是天膳房做出来以后不小心把你落下了,掉到我这灵气丰沛的沧海界,又因为生死瞬间爆发了潜能,这才化成了人形。”
白白胖胖的团子懵懂地点了点头。
“你可否还有熟识的仙人或者灵童?”
团子摇了摇头。
“那不如就跟着我吧,”临鸿轻柔地扯了扯团子,清冷的异香飘进鼻端,柔软扎实的手感让他弯起了唇角,“我独居在这沧海界,只有一地花草精灵相伴,正少个伶俐的小童在身旁侍候。管你吃住,教你修炼,如何?”
团子谨慎地瞧了瞧笑得灿烂的临鸿仙君,思考了一番自己的现状,别无选择地点了头。
“好,那本君拟个名字与你。就叫……临小软吧”
一块胸无大志的年糕精就这样成了沧海界的第一位外来客。
她虽然刚入沧海界时就能化成人形,但经由仙君多年的亲手教导,愣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讲灵经也好,渡仙气也罢,临小软仍旧停留在能变人的程度,连个最简单的搬运之术都做不好。
临鸿仙君曾因此一度怀疑自己的教书能力,然而就连随便听了几耳朵的昙花都能发光了,临小软却还是接个露水都要用双脚跑的。不过她本人毫不在意,胸无大志,整天都过得没心没肺的,临鸿也就摇摇头随她去了。
正逢一年中的谷雨节气,天刚蒙蒙亮,临小软就抱着个竹制马扎一溜烟儿似的跑到了沧海界西边的仙藤槐树下。气温回暖,花草新生,老得不能再老的槐树爷爷又要开始讲述那些好听动人的故事了,若是不早点去,怕是抢不到绝佳的位子。
临鸿眯眼看着小软豪放的跑姿,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这丫头,修炼要是能有听话本故事一半积极就好了,真是白瞎了沧海界的灵气。”
临小软起了个大早,果然抢到了最靠近仙藤的位置。她放好小马扎,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靠在粗壮的树藤上打了个哈欠。老槐树看着她直摇头,抖下了不少叶子。
“小软啊,你每次都要占着最好的位置听故事,但是听一半儿就会睡着,这……”
临小软晃悠着小细腿,“哎呀槐树爷爷,我保证今天肯定不会睡着,好好听你把故事讲完行不行?”
老槐树甩了甩藤蔓,见下面各路花花草草也都到得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好吧,大家都坐好了。今天呢,我来讲白娘娘和许仙公子的故事。话说杭州西湖之上,有木浆划破剔透的碧波,船头站着两位仙子般的人物……”
临小软这一次认真地听完了整个故事。
这个叫做曲折的故事和老槐树过去讲的完全不同,令她感到非常疑惑。什么叫“爱”,什么叫“男女之情”,白娘娘那么神通广大,会好多好多强大的法术,为什么甘心被镇压在雷峰塔下?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白娘娘说许仙对她有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报恩于他。那自己也该对临鸿仙君以身相许吗?临小软细细弯弯的眉毛皱了起来,揉着自己的头发,百思不得其解。
“小软?小软?发什么愣呢,故事讲完好久啦。”
老槐树的声音把她从沉思里拉了出来,临小软猛地抬头,“啊?讲完好久了呀?这个故事真棒,我听得都入迷了!但是……但是我有个问题不太明白。”
“什么问题?”
“白娘娘是个很好很好的妖精对不对?我作为一只精怪,也应该学习她对不对?”
“对呀,白娘娘又善良又温柔,该是你学习的榜样。”
临小软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好吧,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报恩!”
老槐树看着她一溜烟儿跑走的身影,树干颤了一颤,总觉得临小软好像领悟了些不得了的东西。
临鸿仙君此时正在书房里费力地看着一本书册。
他久居在与世隔绝的沧海界,每日除了睡觉、吃饭、练剑、找借口揉捏临小软之外,就是努力地复健自己这双因受伤而看不清东西的眼。他的多年损友悬壶仙师前几天托了仙鹤叼来一只书箱,说这些书是特殊字体写就的,内容上是仙界近年的风俗与八卦,叫他有空看看,别太脱离潮流。
他正随意拿了一本准备翻开时,属于临小软的招牌喊声从门外响起,以环绕立体声的音效回荡在他耳边。
“临鸿!临鸿!临鸿——”
临鸿长叹了一口气,“连声仙君都不肯唤,真是不懂老幼尊卑。”
一袭白影大力推开门板,直直地冲进书房,险些因为刹不住撞到墙上。临鸿扯了她一把,临小软才得以扒在木桌边缘停了下来。
“你向来不爱踏足书房,说这里无趣又烦闷,今日怎还特意沐浴更衣换了新裙子过来?”
临小软扯了扯好不容易从百合花那里讨来的白裙子,认真地看着他,“我临小软是个有志气的年糕精,今日听了白娘娘的故事,很是震撼,决定要向这位感天动地的奇女子学习。”
“哦,是件好事,”临鸿给自己续了杯热气腾腾的茶,举到唇边吹着,“那么你打算如何学习?不如从背下《初等灵气吸收法》开始?就在二层书架的最西侧。”
“非也非也,”临小软晃了晃手指,盯着临鸿的眼睛充满斗志,“我要学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来吧,我来许你了!”
“噗——”临鸿仙君一口热茶喷了满桌子,“以身相许?你一个今年刚几百岁的小年糕精,对我以身相许?你知道什么叫以身相许吗?”
临小软高傲地看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了,就是对你好,陪伴你,让你高兴。其实我平日里做得也差不多?”
临鸿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却也没争辩什么。临小软眼尖地看到他手旁放了本书,一伸手就拿了过来,“你眼神不好,我替你念吧。咳嗯,‘威风迷翠榻,杀气锁鸳衾,珊瑚枕上施雄,翡翠帐中斗勇。男儿忿怒,挺身……’”
“停停停!”临鸿红着脸打断了临小软,“悬壶给我找的这什么下三滥的书!”
“何为‘下三滥’?”
临鸿看了看求知欲极强的临小软,硬着头皮转移话题,“报恩也不仅限于这么一项嘛,我记着你做点心的手艺不错,给我做碟蝴蝶酥好不好?”
“好说!”临小软大手一挥,颠颠跑了出去。临鸿这才松了口气,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这才举起桌边的小铜镜,在四个角敲了一敲。镜面荡起水似的波纹,一张眼带桃花的男子脸缓慢地浮现出来。
那人摇着手里的一把金扇,“哟,稀客啊,临鸿仙君居然会主动找我聊天?”
“悬壶仙师,你送些黄书给我,真的不是想我彻底失明?”
悬壶的动作顿了顿,“啊,原来我那本珍藏版的《金瓶梅》不小心装到那个箱子了啊。”
临鸿揉了揉眉心,“你除了看病配药之外,真是做什么都不靠谱。我随便拿了一本,还没来得及看,小年糕精就大呼小叫地过来说什么要以身相许,抓起书就念,你险些害我带坏小孩儿。”
“以身相许?”悬壶的表情猛地促狭起来,“你说那块儿从天而降的小年糕精?那不是正和你意吗,你本身就喜欢软乎乎的小东西,若是真成了……”
“别瞎说,”临鸿义正言辞地打断悬壶,“她还小,不懂男女之情。更何况……”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是个半瞎,做什么连累一个芳华正好的姑娘。”
悬壶嘴角的笑容倏地消失了,正色道,“临鸿,我要跟你说件事情。这事此前没有十拿九稳,我一直没有开口,如今差不多尘埃落定了,正巧你今日找来,那我便告诉你罢。”
临鸿听着悬壶难得正经起来的口气,心底已经有了些猜测,“莫非……和我的眼有关?”
“没错。七百年前灵飞界凝出了一块温香软玉,搭配上我之前制的其他草药,有九成把握能让你复明。我托了炼丹手开炉炼制,算算时间也快到了,或许正好能赶上你的生辰。”
临鸿忽然沉默了下来,小口啜饮着热茶,一张俊脸上却寻不出几丝开心。
悬壶皱眉晃了晃手,“震惊到无法言语了?”
“这消息的确很让我惊讶,”临鸿眯了眯眼,“当初我被魔剑所伤,连你在内的十大仙医都说再无康复可能,我也因此卸任战神一职,辟了这沧海界开始隐居的生活。”
悬壶颔首,“说来也怪,这味药一直存在于传说里,偏偏在你受伤隐居后没多久就凝出了实体,想来真是缘分妙不可言。这种天上掉珍贵药材的好事,怎么不见你开心呢?枉我费尽心力帮你讨来,真是伤我心。”
“别表现得像个怨妇行不行,”临鸿笑着摇头,“我会请你喝沧海界酿的好酒作为谢礼的。我就是觉得……这些年的清净日子挺好的,我本来也厌倦了厮杀,与世无争也挺好的。不知道复明以后,天帝会不会又要以六界苍生为借口,要我出山复职。”
“莫想那么多……”
“临鸿!点心来了!”
临小软的声音一想起来,临鸿手一抖就把镜子扣下来断了通讯。小姑娘一人端着五个盘子,风风火火地跑进屋子里,邀功似的摊开码放在桌子上。
“喏,买一送四。这是你要的蝴蝶酥,这是送的桂花糕、海棠酥、竹实饼还有莲子糖。”
临鸿飞升已久,辟谷的岁月比临小软的岁数都大,口腹之欲早就该消失无踪了才对。但眼前这几盘颜色各异、造型可爱的点心,确实让他感到新奇。临鸿矜持地拈了块竹实饼咬了一口,清甜而纯粹的味道在口中荡漾开来,和穿着白裙托腮看他的小厨娘无比相近。
这是几百年里他尝过的第一口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