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谎精

2020-04-18 12:49:36

青春

撒谎精

撒谎精

1

方老师和陈老师离婚那天,我们并排走在马路上,没人开口说话。小时候我们以同样的队形逛街,他们会合力把我提起来小跑一截,换我兴奋尖叫。现在我比他俩都高,提我恐怕费劲。

十多年前我考虑过他俩离婚的场面,真实发生也就很平常。

他们在民政局大厅斯文地低着头排队,即使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熬到今天,离婚对这两位人民教师来说仍然尴尬。我身后的胖子好奇地扒我肩膀,你这是陪你爹妈离婚?我说是,他竖起大拇指说,真仗义,我儿子还不会走,不然也让他来看我跟那个婊子离。

陈老师干咳一声说,别这么讲,对小孩不好。

胖子撇嘴,我都是那个了,还要给她立牌坊吗。

方老师并不参与,回头压低声音对陈老师说,进去吧。陈老师拢拢头发,从包里拿出证件,紧走两步上前。

胖子把我拉到旁边,小伙子你爸妈这还有戏吧,什么原因非得散伙啊。

我说,和你一样的原因。

从民政局出来,方老师和陈老师的脸上依然看不出表情,但我知道他们五官之间紧绷的皮筋很快就要断掉。

陈老师抬手叫停一辆出租车,师傅高铁站。车在路口吃了个红灯,方老师冷笑,赶着投胎?

方老师说,我今晚就不回去了,李阿姨那叫我吃饭。我说好,冰箱里还有速冻饺子。

我当然不可能吃速冻饺子,打电话给常菲,问她几点下班,要不要来喝酒。

2

我小学六年级第一次见到常菲,完全没预料到我之后的人生的灰暗时刻,是她陪着喝酒。

那段时间我莫名好奇女厕所的构造,好不容易碰上值日,故意磨蹭到整栋教学楼人走空,站在女厕前等了一会,没人出来没人进去,低头往里走,反正看一眼就溜,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就算被发现,走错女厕也就是丢个人,哪怕我本意确实有几分奇怪。

谁都没想到厕所里除了白色的瓷砖、洗手池、蹲便器,还有一个女孩开着窗抽烟,她神色坦然地夹烟看我,我捏着书包带杵在原地,连“好不意思”都忘记说。

“你进来吗?我出去。”

她拎起挂在门把手上的书包路过我:“尿尿可不行,女厕没有小便池。”

那时候她还比我高半个头,她身上的烟味以及厕所的消毒水味蹿进我眼睛鼻孔。

“你怎么抽烟?”

“你还耍流氓呢。”

“不是,我只是好奇女厕所长什么样。”

“我也只是好奇烟是什么味。”

原来女厕和男厕的玄机在小便池,为这小便池,我牺牲了三道杠的气焰,被抽烟的小混混一眼看出猥琐的本意。

升到初中,我和常菲成了同学。我们这届撞上改革,不按成绩划重点班,而是几个平行班均匀分配,保证肥瘦相间。分好之后把班级编号凑一块让班主任抓阄,陈老师为了带亲儿子所在的班级也就是我,和隔壁班老师换签,筹码就是让常菲来我们班。

常菲不听课不捣乱,在班里很少活动,整个人几乎是焊在座位上的,我估计在她眼里窗外的石楠花都比都黑板更有吸引力,我每次偷偷看她,她都在走神。她的头发比班里所有女生都短,低头能看到后勃颈的发茬,发夹不太需要,不过没损失好看,至少我看来还不错。

如果她能够按时上交作业,不说一些让老师语塞的话,所有人都会心照不宣地放弃她,好维持“倒数就当不存在”的秩序。

可她不爱交作业,还不肯找借口,或者说找的借口十分牵强。都知道她说的话没谱,没人信,但有人笑,笑完了再骂两句,乐此不疲。

“作业呢?”

“没带。”

“没带还是没写?”

“没带。”

“什么时候带来。”

“下午。”

等到下午再问:“我写完了,被我家狗咬碎了。”竟然还真诚地从书包里掏出把纸片,碎到不足以看清她到底有没有完成。被猫叼走、风吹走了、小偷偷掉了,还是有点马丁早晨的戏剧效果,反正她说出来班里就是哄笑。

也有不好笑的,比如运动会出现在长跑名单中,到检录了也没见人影。引起众怒的常菲运动会结束才回归队伍,人群包围她质问,常菲一脸无辜,说自己压根没有报名。

最严重的一次,拖着不交作业的常菲,干脆说李双双扔掉了她的书包,她侧身把桌洞让出来,好让陈老师看,里面确实空空荡荡。

李双双比常菲品学兼优十倍,哪里受过这种委屈,腾地站起来,指着常菲的鼻子吼,你骗人。然后扭脸跟陈老师说,我和常菲小学就是同学,她是骗子,小时候还偷过我的钱,我们小学班主任都知道。

全班都回头看向常菲,她双手撑着桌子满脸不在乎,似乎事情不是因她而起。受到冤枉的李双双先顶不住,头埋在桌子上呜呜地哭出来。她的同桌一边安抚她一边四处借卫生纸,前排女生包装精致的手帕纸殷勤地递过去,后排男生长了刺地屁股不安分地从凳子上扭起来,探头问:哭了?再回头瞪常菲一眼,毕竟李双双比常菲更漂亮。

陈老师脸都气白了,三两步走到讲台上,把手里的教案往桌子上一摔,粉笔灰乱窜,我屏住呼吸,坐在最靠近讲台的位子,代价是天天吃灰。

“常菲,你说她扔你书包有什么证据吗?”

常菲笑了一下:“她以前说我偷她钱也没有证据啊。”

李双双哭得更大声,陈老师走下讲台,摸摸李双双的后脑勺,柔声劝,你先别哭了。

“你的问题在于你不写作业,知道吗?”陈老师在忍着不生气,她和方老师在家吵架也这样,手里攥着花瓶又不敢摔,生怕被隔壁其他老师听到,方老师也伸手捏住她的花瓶,咬牙切齿地说,你消停会吧,别叫人看笑话。

常菲说,不是我不想写,是李双双扔我书包。

李双双哭得更大声。

陈老师气结,简直是教师生涯滑铁卢。

“安静!”

陈老师用力拍下讲台。

李双双的哭声变成了抽泣,常菲还是置身事外。

陈老师说,你站到教室外面去,作业再不交,你别来上课。

李双双真的很烦,她哭还不停地擤鼻涕,她同桌拿借走了我放在桌上的整包抽纸。

站在教室外的常菲才不会往教室里看,她趴在走廊上,脸冲楼下。皱巴巴的T恤衫,因为瘦,肩胛骨的轮廓都清晰,细长的手臂背在身后,手里拿着语文书和中性笔,不翻开,不写一个字。教室里的读书声,肯定都会绕过她的耳朵,换个人嘚瑟。

“你为什么不写作业呢?”这是我第二次和常菲说话,就在走廊上,我把陈老师讲题用的那本练习册偷拿来了,塞到常菲手上。

“因为我书包被李双双扔了。”常菲背过身。

“不可能。”

“李双双不可能扔我书包,但我可能偷李双双钱,对吗?”常菲转过头问我。

“也不对。”

“大家都听狼来了的故事,可是吃人的并不是那个爱捉弄人的小孩,”常菲说,“我在乱扯。”

“你是怕我说你进女厕所的事情吗?”常菲好像想起了什么。

“也不全是。”

常菲笑了,抬高手想拍我肩膀却在中途减速,如果这一巴掌下去,我再追平,几个回合我和常菲就能消除生疏。常菲有顾虑,我也有,就算是在同个空间时间,差距也总是无形分割着情感,再靠近也没办法消弭。

“既然你都给我的练习册了,那我以后就交作业吧。”她缩回手,低头把书的褶皱抚平。

3

常菲根本不会把自己说出的话当回事,更不会因为我给她递了本新的练习册就认真写题,混到初二她已经臭名昭著。陈老师不止一次在饭桌上提醒我,少跟常菲打交道。我的朋友圈集中在教师公寓的左邻右舍,认识很多年,亲切疏离。不过方老师说,就应该君子之交淡如水。

我给常菲的那本习题册的某页有陈老师自己写的答题要点,我没想到常菲连擦都懒得擦,交到陈老师那瞬间露馅。她一贯的作风都是按兵不动,提前收到信息的方老师已经在家备好了三角尺教具抽我。

“不是什么同学都可以打交道,你知道常菲的爸爸是干什么的?”

方老师和陈老师互相看了一眼,陈老师压低声音说:“在公安局的那个王阿姨你有印象吗,她说常菲的爸爸贩毒在逃。”

“消息属实。”方老师补充。

“你知道在逃和在监的差别在哪吗?”不愧是教语文的。

“在逃的意思就是,他说不定哪天就会出现。”

“你和常菲走得近,不就等于和她爸爸走得近?”方老师接着补充。

“你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吗?”

“越来越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陈老师斜着眼看我,就像在看毒贩的同伙。

也是那年我飞速地长高,每天放学我都会去操场跑步,边跑边听很多欧美的摇滚音乐,每首歌在mp3里整齐地排列,唱歌的人却在我脑中上蹿下跳,密集的鼓点和燠热的天气对轰。我到底在烦躁什么,我不清楚。

方老师和陈老师的工作和我的作业同步繁重,方老师带的高三毕业班每天晚自习上到十点半,陈老师也没打算一辈子守着讲台。

初二期末考试结束的晚上,两人都因为学校开会没有回家。我在家吃一桶冰淇淋才意识到,考试前翻阅的错题集搭在桌面上没有拿回来,夏天的傍晚正好舒服,我打算回去操场再跑会步。教室只有一把锁,我插上前门,从后门出来锁门时正好能看见陈老师的半开门的办公室。陈老师穿着藕荷色的连衣裙,长卷发绑在脑后,隔壁班新来的物理老师伏在她身后抱住她。

陈老师一直都好看,哪怕今天距离有点远,她神色模糊,也还是动人。物理老师年轻,比方老师年轻,真危险,不过听说他可能还会换工作,也许就是下学期。

明明是夏天,知了一声一声地聒噪,风从我挂了汗的脊背吹过去,浑身都凉。

怎么从教学楼出来的我都忘了,积累一学期的错题集不知去向,刚出学校就在小卖部门口,碰见坐在电瓶车上喝汽水的常菲,她从电瓶车上跳下来,又买了一瓶递给我,说是书钱。

常菲入夏总是穿松松垮垮的白色T恤衫,没有标记图案,衣领袖口皱在一起。几乎是无意识的,我接过她的汽水瓶,顺手把她的衣袖扯平。

“喝酒吗?”我问她。

常菲骑着她的小电瓶带我去了一家小饭店,他哥哥是厨师。饭店在城区的边缘,来吃饭的几乎都是开发区的建筑工,三五成群,走进来就是一阵尘土。常菲熟练地从人群中穿来穿去,这里的酒可以便宜喝,然后指了指一个瘦得完全不像厨师的年轻人说,我哥。我说,有点像。

常菲搬来整个塑料筐,用扳子熟练地给我开瓶。

“喝醉就让我哥送你回去。”

“那我尽量不喝醉。”

“有杯子吗?”。我说。

周围的人群哄笑。

“我给你演示个不用杯子的。”人群中站出来的秃子右脚踏在板凳上,背心往肚脐上卷,兴奋地表演对瓶吹杂技。

常菲站起身给我找来杯子,弯腰拿酒,绕到光头近前开始和他同个姿势灌酒。

常菲显然和这些人都熟悉,光头没喝过常菲,在嘘声中悻悻坐下往嘴里丢花生米。

“拼酒的都是傻逼。”常菲把酒瓶撂进筐里,又新拿了一瓶,倒进杯子。

“啤酒没可乐好喝。”常菲说。

小饭店搭在室外塑料棚蚊虫乱飞还欺生,常菲从口袋里拿出清凉油,帮我抹在被叮咬过的地方,低着头,睫毛很长,可惜是单眼皮,这个视角才发现。两杯酒下肚,常菲说,你脸好红。我眼睛有点浑,用手揉,结果把清凉油揉进去了。

眼泪刷刷往下流,常菲幸灾乐祸地不肯告诉我洗手间在哪,结果眼泪更停不住。

“你不是吧。”

“没考好?”

“总觉得你不该会有什么伤心事.....”常菲把吃好的食客赶走,去后厨找来湿毛巾给我擦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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