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车票就能抵达的远方算不得远方,余生还有那么长,他不介意慢慢地等下去
南寻向北
文/蒋临水
1
周忆北从家走到书店,要穿过一条步行街。那条街上主要以经营服装和首饰为主,尽管是周末,但上午十点的时候人还不是很多,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头就和天上的云彩一样少。周忆北记得那天的阳光特别好。
小城生活节奏不快,这个时间各家商户才开门不久,门口的店员在悠闲地擦着玻璃,嘴里哼着歌,脚下踩着节拍。
在寂静的连风都没有的大街上,南寻的声音像突然响起的一串银铃,她把昨晚熬夜画好的广告单抱在怀里,一点儿南方女孩自带的羞涩和骄矜都没有,逢人便大声推荐自家刚刚开业的饺子店。
也难怪,她本来就是北方姑娘。
彼时南寻刚转学来这里不久,念初中一年级,周忆北和她同班。
因为被分到同一组值日,两个人混了个眼熟,说过几句话,后来周忆北每次放假去书店的时候,都能撞见南寻在路边发广告单,看上去倔强又勇敢的女孩子,清脆的笑声穿过整条街,叫人想注意不到都不行。
周忆北把传单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了两遍,怎么看怎么觉着不对,南寻把脸凑过去,说:“怎么样?画面和文字都是我自己设计的,不错吧!”
“你这上面怎么连张照片都没有?”
南寻仰起脸,细碎的刘海被风吹到左侧,她狐疑道:“广告单上还需要贴照片吗?”
“当然了,不然怎么起到宣传效果啊?”
“那你有空吗?到我家去帮我选一选。”
周忆北想了一会儿,觉得书晚点儿再买也没关系,而且就是选张照片,应该也浪费不了多长时间。
这是周忆北第一次来南寻家的小店,店面收拾得干净整洁,离得老远就能闻到饺子香。里面一共有十二张四人桌,可加上他也只坐了两个人。
南寻到楼上去取照片了,周忆北在下面等得不耐烦,他不知道一张照片为什么要找这么长时间,直到她扭扭捏捏地下楼来,把照片像扑克牌一样摆在桌子上,说:“我不知道能不能用……”
周忆北当场绝倒:“我是要你拿饺子的照片,谁让你拿自己的照片啦?!”
2
从十二岁到十六岁,周忆北每天都要早起半小时,绕路到步行街,去吃南寻姥姥最拿手的虾仁饺子,然后和南寻一起上学。
到了假期,他便跟她一起走街串巷地发放广告单,上面的照片是他亲自拍的,传单的页面也是他用电脑设计好再打印出来的,比起之前她用水彩笔制成的简笔画,瞬间变得高端了不少。尽管大多时候路人都是前脚收下后脚就扔进垃圾箱,但在南寻不屈不挠地坚持下,饺子店的生意竟然真的日渐好了起来。
南寻在学校里也不闲着,她并不介意被人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比起班里总是沉默恬静的女生们,她开朗得像个异类,所以那几年当中,南寻并没有交到什么朋友。
幸好南寻活得像一只不断旋转的陀螺,她忙得根本没时间关注这些事情。
周忆北总去店里找她,但不管是哪个时间段,她手里都有做不完的工作。洗衣、煮饭、打扫,有时来人给店里送蔬菜的时候姥爷不在,她挨个清点了以后利落地付了钱,那和她平时笑得天真烂漫的样子一点儿也不一样,言行举止都不像一个十多岁的姑娘。
周忆北张口结舌地看着这一切,而她平静地送走客人,转过身来恢复平常的口吻继续和他说话,顺便用计算机算账,手速快得像做了十多年会计的人。
前后几条街都知道,饺子店里有一个爱笑的姑娘,她最招老人喜欢,包括周忆北的奶奶,在见过她一面以后就经常念叨,要是家里有一个这样的孙女就好了。于是家人有时也跟着起哄:“不如让忆北长大以后把南寻娶进门好了!”
他们在院子里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南寻正好走过来,她提着装满了饺子的食盒递给奶奶,也跟着加入谈话:“你们刚才笑什么呢?”
众人笑得更大声了,周忆北红着脸拉过什么也不知道的南寻,推开院门,迎着盛夏燥热的晚风不停地奔跑。
等到笑声消失在街角,脸上的温度恢复了正常,周忆北才松开她的手。他扶着湖边的榕树喘粗气,一抬头,夕阳美得耀眼,像鬼斧神工的画家把精心调配的红色颜料均匀泼在蓝色画布上,他无法形容那种颜色,便指着上方,对正欲发火的南寻说:“快看!”
他说快看,是生怕错过一秒,眼前的美景就会倏地消失。
周忆北一直都记得那一天。
回去的路上天已经黑了,他拉着南寻在静谧的江边缓慢地行走,月亮映在连一丝波纹都没有的水面上,好像一伸手就能把它捞出来。南寻忽地开始思念家乡,她说:“周忆北,我特别喜欢你的名字。”
她很想回到北方。
“留在这儿难道不好吗?”周忆北有些失落地问。
“好啊,但我还是很想回家。”
“说起来,你都没和我讲过,你家在什么地方?”
“我家啊……”南寻坐在一块石头上,把手伸进江水里,月亮的影子被她搅起的涟漪挤压成破碎的几片,她一直喃喃自语,“我家在……我也不知道,我家在哪里。”
周忆北以为她在讲笑话,哪有人会不记得家在哪儿的?他正要发笑,却低头对上她潋滟的目光:“周忆北,你说,我家在哪儿呢?”
3
南寻爸妈还没离婚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都生活在白城,四岁那年爸爸离开家,随后不知所踪,一直到两年之后,确定他不会再回来了,南寻妈妈才卖了房子去了北京。
她去的时候并没有带上南寻一起,而是把她送到了姥姥那里。据说是因为外地孩子的入学手续很难办,又怕南寻换了新环境以后不好适应,所以就把她留在了白城。
当时他们所说的这些南寻并不能懂,她只是又哭又闹,想让妈妈带她一起走。自小爸爸就对南寻不算亲近,所以她非常依赖妈妈,认为有她的地方才能叫家。可是大人们如出一辙地告诉她,一个女人要为了工作远行,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所以她要懂事,要听话,不能再给妈妈添麻烦。
南寻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这种生活,妈妈每年只在暑假回来一次,每次只住七天,这七天南寻几乎连眼睛都不敢眨,夜里支撑不住要睡着的时候她还要在心里计算,这一觉又要浪费多少时间。
南寻盼着妈妈回家,从小学盼到了中学,这期间她无数次问过她妈妈:“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呢?”
“因为转学很难,学费很贵。”
“那你为什么不能回来呢?”
“因为在大城市才能赚到更多的钱,有了钱才能拥有更好的生活。”
当时南寻非常疑惑,可所有人都告诉她要学着长大。
十一岁的时候,南寻从别人口中得知了妈妈再婚的消息,结果那年夏天,妈妈果然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一起来看她。
那时南寻已经比同龄人成熟很多,她非常平静地面对这一切,甚至挖空心思讨好那个陌生的李叔叔。到了第二年的秋天,南寻在姥爷打电话的时候,听到他问对方是不是母女平安,于是她立刻明白,自己多了一个妹妹。
“在北京养一个孩子已经十分不易了,南寻,你要听话。”
那年冬天,姥爷的气管炎变得很严重,所以在春天到来之前,他们迅速搬家到了拥有着舒适空气的南方。
火车往南越开越远,铁轨驶向一个她从没有见过的地方,眼看树叶由黄变绿,就连空气都变得陌生,于是她又一次问了姥爷:“到底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姥姥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抚她说:“和姥爷姥姥在一起难道不开心吗?”
南寻趴在窗户边上假寐,她不愿意说出口,她是真的不开心。
是要等妈妈赚够了钱,或者等妹妹长大了一些吧!
南寻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她非常积极地打理着店里的生意,把零花钱一笔一笔攒起来,她想用实际行动告诉所有人,她不是累赘,而是有着独立生活的能力的!
她只是想回家,但她连家在哪儿都不知道。
4
十六岁这年夏天,终于如南寻所愿,妈妈答应让她去北京待一个暑假。
出发前她和周忆北告别,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她一直在笑,两条腿晃来晃去,就差乘上空中往北飞的鸟,让它顺路捎她一程。
她滔滔不绝地给他讲北方的风俗和环境,一讲就停不下来:“那边的太阳特别大,不像这边,恨不得一年四季都细雨连绵的;还有我在那边的朋友,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喜欢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不像你,安静得像湖水一样。最好是在冬天,唉,要是在冬天,就让你和我一起去,白城的雪简直美得不像人间……”
周忆北打断她的话:“你要去的不是北京吗?”
南寻挠挠眉心:“这不重要啦!”
他坐在她旁边,有些忐忑地问:“你这次去,还回来吗?”
“不知道。”南寻满怀憧憬地看着远方,周忆北垂头丧气地背过身去,她用手肘撞他的胳膊,说,“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忘记你的。”
那年夏天南寻怀揣着向往去了北京,在那里待了一个月零三天,然后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和她重逢的时候,周忆北特别开心,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她眼里的难过。他拉着她的手,喜出望外地说:“南寻,你不知道,从十天之前开始,我就每天坐在你家门前朝你走的那个方向看,从早望到晚,我心想,你会回来的,你一定会回来的!”
那天晚上周忆北的奶奶来饺子店里看南寻,一起来的还有几个邻居,南寻的姥姥做了顿大餐,就当为南寻接风洗尘。
长辈们在大桌推杯换盏,周忆北在南寻身边给她剥虾,他原本熟练的动作被一阵啜泣声打断,有些担忧地转头,只见南寻一直低头扒饭,盘里的虾肉都堆成小山那么高也没见她动上一口,就差把整张脸都埋进碗里。
干巴巴的饭团卡在喉咙口,南寻一脸的泪痕,却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周忆北吓坏了,他带她出去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问:“你这是怎么了?”
周围静谧无比,江水只映出了两个人的影子,南寻终于痛快地哭了出来。
周忆北小心翼翼地问:“你见到你妈妈了吗?”
她抹着眼泪说:“嗯,见到了。”
他转而一想,说:“那是你继父对你不好?”
“还算可以,不算好也不算不好。”
周忆北还想问下去,南寻摆摆手,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哭。好像紧绷的一根弦突然就断了,所以很难过。”
周忆北不能切身体会到南寻的心情,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懂她的意思。
她一直很想回到妈妈的身边,想知道她在什么样的地方生活着。她以为自己可以理所当然地留在那里,但结果却还得回到这座小城。
欢聚过后总是分外冷清。
她日复一日期盼着的愿望落了空,将近十年的等待被瞬间清零,这中间强大的落差感,就是她流泪的原因。
后来南寻告诉他,她看到妈妈过得很好。
她那个一直没有见过的妹妹已经长到了五岁,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让南寻深切地认识到,自己只是个局外人。
一开始的时候她以为妈妈会让她留下来的,但是她发现那个房子里根本没有准备她的房间。妈妈对她很好,就像对待女儿同学的那种好,客气得让她无所适从。可就算特别不舒服,南寻也非常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钟。
那年南寻上火车之前,最后一次回头问了妈妈,到底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再等一等。”
南寻笑了笑,她挤过人群上了车,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已经等了十年。
5
十年真的特别漫长。
漫长到她连把这些年经历过的伤心从头到尾回忆一遍,都觉得特别累。
人如果一直持续着失望下去,绝望是早晚的事情。
南寻回来之后,就再也没对周忆北提过北方。从前一路过螺蛳粉的店她就下意识地捂鼻子,现在也能面不改色地和当地人坐在一张桌上;再也不会在突然下雨的时候嘟哝这边的天气奇怪,出门就会随身带伞,她似乎越来越适应这里的环境了。
高二下学期时,妈妈突然把南寻的户口转到了舅舅名下,大人们只是说有原因,却没说具体的理由,反正他们从来没打算过要和她商量。
从小到大,南寻都一直是个缄默的人,为了不给家人添麻烦,她从不违逆任何长辈的意愿。久而久之,便没有人会把她的喜怒哀乐挂在心上,他们只要考虑自己的立场就好了。
知道这件事那天,南寻和周忆北一起去书店,四月里阴天总是见不到太阳,可是她抬头看着天上用手背遮住半张脸,好像阳光很刺眼一样。她说:“周忆北,从今天开始,我妈就算在法律上彻底和我断绝关系了。”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变了调,“忆北,我再也回不去家了……”
周忆北的眼睛跟着发涩,如果他身上有魔法,一定要把太阳变出来,因为阳光能给人温暖。他想要安慰她,可又深感语言的苍白和无力,抬起的胳膊僵在半空,他连给她一个拥抱都没有底气。
从十七岁开始,南寻彻底戒掉了她一直以来用于伪装自己的笑容。
她仍然像一个陀螺一样忙碌着,学习、工作、锻炼,她说做人不能老是活在哀怨中,一点点小事还不足以把她击垮。
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操场上练羽毛球,因为疏忽没看脚下的路,不小心绊了一跤。幸好伤得不太严重,但最好还是休息为妙,周忆北主动担任了护花使者的职责。
他搀着她的胳膊慢吞吞地往回走,路上聊起前几
日看过的小说,走到店门口的时候,南寻听见里面传来姥爷愤怒的声音,谈话中提到了妈妈的名字,她用手拦住周忆北,然后停下来细细地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