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五)

2020-12-14 13:10:25 作者:爱吃闲鱼的喵

回忆中的天阴沉沉的,细细碎碎的小雨下个不停。

永定门外,孔有定大呼:“尹星沉——!”

正要进城的人停下了脚步,他的一左一右是两个穿着护卫服的士兵,面无表情地把他护在中间,与其说保护,不如说是看押。

中间的男子缓缓转过身,面庞上水痕斑斑。

他微微勾起唇角,一个比哭还让人伤心的笑。

“今生无缘,来世再聚。”

说罢,男子毅然决然地踏进了城中。

城门在孔有定面前重重关上,他的心门也随之重重合上。

他扑通一下跪在城门外,细雨飘飘打湿了他的发,雨水顺着额头滑落,滴在他的颈和肩上,湿透了全身。

可滑入口中的液体却咸得发苦。

这一幕让曲琪完全不知所以,他好像刚刚坐上一辆通往幸福快乐的列车,下一秒那列车却突然脱轨,毫无预兆。

他在孔有定的思想中寻找这一幕发生的前因后果,但孔有定受到太大的冲击,各种思绪搅成了一团,理不出一条明晰的线来。

失魂落魄的孔有定拜别了照顾他多日的李叔和李婶,搭上了回苏州的船。

小船一路上摇摇晃晃,孔有定睡睡醒醒。

醒来时脑中想的是尹星沉,睡去后梦里还是尹星沉。

他想他的美、想他的好、想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日子,想那一夜夜怀里的温度,想那让他迷醉发狂的灵肉契合,想到最后泪水不受控制地淌落,哭到最后眼睛都干了。

一船七八人,孔有定把自己缩在了角落,在他人的谈笑风生中享受着一个人的孤独。

“船家,刚才那故事,后来怎么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进入了孔有定的耳中。

故事这个词牵动了他的神经。

从船头传来了沧桑的男声,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之前说到笑笑小姐半夜翻墙出去与那韩书生私奔,哪里知道两人还没跑出城门就被前后围堵,原来私奔的计划早被尚书大人看破,在城里做了安排,就等着两人自投罗网,好彻底断了女儿的念想。”

“这两个人太可怜了,明明互相喜欢,却不能在一起。”

“谁说不是呢。婚姻大事自古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讲究的是一个门当户对。”

“可韩书生不是考中探花了吗?”

“那能有王爷厉害?古来传统是高嫁低娶,尚书大人怎么可能让女儿嫁给一个没有家庭背景的穷书生?”

“那后来呢?”

“后来……哎,好好一双人,从此两离分。”

“啊?这就没啦?太惨了吧。”

“传说,那韩书生归乡不久便病倒了,迷迷糊糊尽说些胡话,什么黑白无常、什么牛头马面,还有鬼门关、黄泉路,好像在梦里把地府游了一遍。没几日,韩书生便咽了气,真的去了那阴曹地府。也是巧了,同一天,笑笑小姐失足落水,也一命呜呼。大家都说是这俩人心有灵犀,生不能在一起,死也得一同走那黄泉路。”

“哇哦,有点感动。”

“听说地府有一块姻缘石,名为三生石,只要在上面刻上一双人的名字,就能结三世姻缘。韩书生和笑笑小姐在三生石上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双双跃入投胎池,来世终于结为恩爱夫妻,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三生石,三世姻缘。

孔有定心中默默念道,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

事到如今,若他愿在三生石边等,那人可还愿意驻足望他一眼?

也许那终究只是一场梦,现实中韩书生和笑笑小姐一直到死都没有再见到对方,这才是真实。

一路漂泊回到苏州后的孔有定立马高烧不退,日日与床为伴。

他的父母不知此趟出行发生了什么,他们都以为儿子在京城身陷牢狱,正在筹款准备上京替儿子伸冤,钱还没筹到,儿子先回来了,这可高兴坏那老俩口了。可还没高兴多久,千盼万盼的儿子却一病不起。

两口子愁得天天吃不下饭,到处托人找大夫替儿子看病。

于是三天两头孔有定的房间就有不同的大夫到访,替他把了脉,摸着下巴故作高深地思考了会,都不约而同地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他经脉紊乱,气息太弱,恐怕命不久矣。”

这是每个大夫最后都会留下的话,好像商量好的一样。

不消大夫诊断,在孔有定灵魂中的曲琪也知道,孔有定的生命之火已经快熄灭了,他根本就不想要再活了。

这一世,寒窗苦读十多年,一朝上京赶考却被诬陷入狱,从此仕途之路彻底断了。

这一世,爱得刻骨铭心非他不可,却被家族、世俗阻挠,从此天各一方无缘再聚。

二十一年,他的人生已大起大落。在他人生的道路上,不管走哪一条路都会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前路,让他寸步难行。

那么苦,又何必再走呢?

消极的情绪毫无保留地灌入了曲琪的脑中,这让他非常心痛。不只是因为孔有定的情绪,还因为他也是那个过来人,他知道那种绝望有多让人窒息。

他理解,可是他不希望孔有定放弃生命。

于是,曲琪疯了一般的大吼:“你还年轻!还能说、能走、能思考!不要放弃啊!人生那么长,还会有很多个开始!现在放弃了,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可是声音传达不到孔有定的脑中,无论他再怎么呐喊、再怎么激动,这终究只是一个回忆罢了。

“阿治,沈老师来看你了。”

慈母推门而入。

“沈老师”三个字似乎撩动了孔有定心中的某根弦,他的意识一振,眼睛睁开了一条细缝。

从那条细缝中,曲琪见到了走进屋的男人。

那是一位很儒雅的长者,慈眉善目,谦谦有礼,那一眼,如沐春风。

却也是那一刹那,嗡的一声,曲琪的灵魂发生了剧烈的震荡!

好像八级地震似的,天旋地转、眼花缭乱。

凌乱之中,好多个陌生的画面窜入曲琪脑中,画面中的主角都是同一个人,一个身着蓝衫的翩翩公子,用画笔描摹着各种山水,亭台楼榭、小桥流水、林间小路、苍松劲柏……无不气韵生动、行云流水。

这些是什么?

曲琪闭上双眼,试图让自己冷静,他用心分辨着这次震荡是来自孔有定,还是他自己。画面中的男子约莫二十来岁,气质悠然、眉目俊秀,和走入屋中的那位长者颇有些相似。可自己与那长者并不相识,也无肢体接触,为何会看到那些画面?

好在震荡没有维持太长时间,曲琪慢慢缓下心神,睁开了眼睛。

那位被称为“沈老师”的长者轻轻地走进小屋,在孔有定的床边坐下,温柔地摸了摸孔有定的额头。眉头微蹙,低语道:“烧还是没退啊。”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仙人说话,纵使年过半百,却不染一点烟火气。

孔有定微睁着双眼,吃力地唤道:“沈……老师。”

“哎,累了就别说话,老师就来看看你,你受苦了。”

孔有定的气息断断续续地从双唇吐出:“对,对不起。学生……让,您失望,望了。”

沈老师摇摇头,嘴角噙着淡淡的笑:“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的学生。老师等你好起来,那副寄情山水图还等着你来画完它。”

孔有定用尽力气勾动唇角,也不知这笑是否传达给了这位沈老师。但曲琪感觉到他内心对于沈老师的尊敬以及愧疚,还有深深的依赖。孔有定恨不得自己能马上好起来,把在京城遭遇的一切都和沈老师一一道来,他把眼前的这位天命老人当成了自己唯一的理解者。

可惜。

可惜现如今的他就连睁眼也十分困难。

沈老师拍了拍孔有定的手,起身与孔母道了两句话,便告辞离开,说明日还会再来探望。

门外隐隐传来一小童的声音:“老……师,回去,画,画画。”

小童像刚开始牙牙学语,蹦着一个个单词。

沈老师温柔地应道:“好,老师等会看看阿壁画得怎么样了。”

小童兴奋地叫起来:“好!阿壁,好!”

声音渐行渐远,屋里又归于宁静。

那日后,孔有定的意识更加混沌,曲琪在这片混沌中再也找不到有用的信息,却也退不出这段回忆,只能静静等待时间的流逝,并在脑中反复梳理孔有定这一生。

他的执念,在忘川河边流连忘返,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那首《钗头凤》,也许只是对这一生的悔恨和遗憾,以及那个深深印刻在他脑中的誓言——

“我如果先你而去,一定在三生石边上等你。”

被全盘否定的人生,只有这一点他想要相信是真的,必须是真的。

如若不然,让他该如何面对下一段人生?

说到底,也是个可悲的人儿。

终于,回忆随着一声哀嚎走到了终点。

与此同时,曲琪的意识也脱离了孔有定的灵魂世界,他躺在望乡台的沙发上,头有些发晕,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左手上感受到的温度让曲琪侧过头,他发现孟周正坐在他身边,额头上都是汗,眼神紧张得不得了。

他吃力地回头冲他微微一笑,问:“过去多久了?”

孟周依旧紧握着他的手,答道:“三分钟。”

这让曲琪挺惊讶,他几乎走完了孔有定的整个余生,地府的时间才过三分钟,这太不可思议了。

“怎么样?”孟周又焦急地问道。

“嗯,我知道他是谁了。”说着,曲琪把目光移向对面的魏征,正迎上对方期盼的眼神。

“孔有定,参加了明朝戊戌科的会试。他喜欢的人叫尹星沉,是当时吏部尚书尹旻的三少爷。”

言罢,魏征立马展开了手中的功德书,一目千行地检索起来。

孟周却还是没有松开曲琪的手,反而关切地追问:“你怎么样?有没有感到哪里不舒服?”

曲琪眨眨眼,被孟周那认真的表情逗笑了,忍不住就演了起来:“我头可晕了,老板可以给我来杯水吗?”

孟周二话不说,起身就准备去倒水,却见许婆已经端了一杯热水徐徐走来。

曲琪接过水,道了声谢,还是对孟周坦诚了自己的感受:“这趟可太累了。我从没有把一个灵魂的回忆看得那么完整,像看了一场两小时的电影。而且很尴尬的是,这电影比4D还要4D,简直太高科技了!”

孟周注视着曲琪,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曲琪却咳嗽两声,太特么尴尬了……疼一疼、丧一丧倒还没事,神特么干那事的时候还要感同身受,这简直让人尴尬到极点!

想想这话也说不出口,便作罢。

“你的脸好红。”孟周一语戳穿。

曲琪忙解释道:“太累了好嘛?”说完,一口气把许婆递来的水喝得一滴不剩。

许婆笑盈盈地接过水杯,又替他添水去了。

“不过……”曲琪欲言又止,那边魏征的检索明显有了结果。

“孔治,字有定,天顺元年生,苏州府长洲县人,出身普通农户,从小就被送进学堂读书。成化十四年戊戌科会试时被人举报贿赂副考官毕用获取试题而被捕入狱。管理此案的是当时西厂的汪直。官方记录孔治死于狱中,但那应该是个替身。真孔治被人救出狱,与……尹星沉发生了一段禁忌的恋情,而后被分开,回到苏州后郁郁而终。”

说完这段话,魏征抬眼看向曲琪,似乎在向他求证。

曲琪点点头:“没错,和我看到的记忆是一样的。那尹星沉呢?孔有定入地府后应该一直在三生石边上等他,可为什么没有等到他?”

魏征翻了两页,用手指在某条上划了一下,拧起眉头,说道:“他入了地狱。”

曲琪震惊:“什么?!”

一直靠着曲琪的白衣鬼孔有定这会仿佛听懂了一般,激动地舞动手足,拼命摇着头,捶打起曲琪的胸口。

急得孟周把曲琪往自己这儿一拉,一掌拍懵了白衣鬼。

“没关系,不痛的。”曲琪替孔有定说着话,然后拉起他枯槁的手,轻轻拍了下,安慰他道,“不着急,我们听魏先生继续说。”

魏征照着功德书上的内容念了尹星沉的几大罪状:“成化十八年,捣灭西厂,直接导致十三人死亡。成化二十二年,主断江南科考舞弊案,判三人死刑,五人流放,二十余人罢免官职。弘治二年,主断连环藏尸案,断案过程中私自处死一人,此案主从犯共计七人全部就地处决。弘治十三年,惊动全国的赈灾贪污案,尹星沉作为主审,对贪污官员严刑逼供,直接逼死其中一人,另外两人在认罪时已体不能动、口不能言……其一生共断案大小七百二十件,滥用私刑高达四百零二件,判罚过重导致犯人直接死亡者一百七十五,毫无人道、情节严重,故被判入等活地狱。”

“等活地狱?”

孟周给曲琪解释道:“八大地狱之一。凡杀生、诽谤、擅用私刑者即判入此地狱。狱中各鬼手生铁爪,互相攻击,至血肉竭尽而死。待冷风吹过,皮肉还生,复受此苦。”

曲琪浑身打了个哆嗦,不可置信地叫道:“我知道的尹星沉不是那样的奸恶之人!为什么?”

魏征叹了口气,问道:“你可知他为何做官?”

曲琪摇摇头,孔有定的记忆里没有这一段,甚至孔有定记忆中的尹星沉对于官场并没有太大的欲望。

魏征问孟周要来平板电脑,平放在桌上,手指在上面轻点了两下,几人中间便立起了激光的显示屏,雪花铺满了整个屏幕。

魏征在功德书中点了一下,手指往屏幕的方向划去,几乎是同时屏幕亮起了画面。

是一间古代府邸的气派大堂。

画面上有两个人,年轻人看着二十上下,另一位年长者白须飘飘。

白衣鬼孔有定激动地扑到桌上,伸出手想要去触摸屏幕上的年轻人,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曲琪也认出来了,那位年轻人正是尹星沉,而那位年长者想必就是他的父亲尹旻了。

父子俩之间剑拔弩张,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要我娶万小姐也可以,我有一个条件。”尹星沉的口气冰冷强硬,一点也不像在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说话。

尹旻的拳头重重砸在桌子上,低吼道:“你翅膀硬了还敢和我谈条件?”

“你先装病骗我回家,又禁足限制我的自由,如今我只想和你公平地谈条件,一点也不过分。”尹星沉凿凿有词。

尹旻摆摆手:“罢了,我就听你一说。”

“我要做官,只做苏州的官。”

尹旻指着尹星沉的鼻子,浑身都在颤抖。

“你个不孝子!我对他网开一面已是仁至义尽!你不要得寸进尺!”

尹星沉面无表情,冷冷道:“你不同意,我现在就走。我同他一起回苏州,从此我不再姓尹,你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尹旻直跺脚,咬牙切齿:“我怎么就生了你那么个孽种!从小你瞎玩,我当你孩子,百般包容。没想到你居然喜欢上了一个……一个男人!我们尹家列祖列宗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尹星沉丝毫不惧,驳斥道:“喜欢男人怎么了?喜欢男人有错吗?我敬他、爱他,光明磊落,对得起天地良心。总比有些人口中说着山盟海誓,私底下却左拥右抱来得好。”

啪——

尹旻抄起桌案上的茶杯就往尹星沉扔过去。

尹星沉侧身躲过茶杯,嘴角勾起一丝鄙夷的笑容,再次质问道:“要不要我娶万家小姐?”

“好!你狠!我答应你。”

画面渐黑,再度亮起时是江南水乡如画般的美丽风景。

山清水秀、芳草如茵,亭台轩榭、小桥流水。

闲庭信步于这美丽小路上的是同样漂亮精致的翩翩青年。

那青年正是长了点年岁的尹星沉。

他已经没有当初的青涩、桀骜和少年气,变得更加成熟、坚定。每一步都走在了自己规划好的道路上。

走过石拱桥,穿过沿街叫卖的集市,尹星沉走入了一条安静的小巷中。他不像是第一次来,对这里的路了如指掌。最后,他在一户人家门口驻足,整理了下衣裳,又做了一次深呼吸,这才抬手敲门。

很久,没有回音。

他又敲了下,然而还是没有任何回音。

他微微蹙眉,抬头看下了门号,敲了第三次门。

拐角处传来一个少年清脆的声音:“老师,此次得以拜见您的《庐山高图》真的让我受益匪浅。待老师七十高寿我也要为老师做一幅传世名作!”

“你作画就只想着传世吗?那又何必借着给我做寿呢?”

少年窘迫地为自己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喜欢那画,哎呀,老师您就别欺负我嘴笨了。”

尹星沉略微警觉,往声音传来的拐角处看去,从那儿走来一老一少两个人。少年的脸涨得通红,长者却是盈盈微笑。

两人看到尹星沉时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少年先上前一步问:“请问你是哪位?这家人家早就搬走了。”

尹星沉拱手一礼,问道:“这家主人可是姓孔?”

少年挑了挑眉,看向尹星沉的眼神更添份警惕。他问:“你到底是谁?和孔家什么关系?”

尹星沉犹豫了下,斟词酌句道:“我叫尹星沉,是孔治先生的朋友,今日特地来拜访他的。”

“你来晚了。”少年斜瞥他一眼,不耐烦地说,“你从京城来的吧,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说着他挥挥手,要赶人走。

这时,长者从后面徐徐上前,喝住了少年:“阿壁,休得无礼。”

少年冲尹星沉做了个不友善的鬼脸,退到一旁。

长者打量了会尹星沉,目光尖锐,让尹星沉礼貌式的微笑僵在唇边。

晌久,他缓缓道:“真的抱歉,这趟恐怕要让你白跑了。阿治在五年前就去世了,他父母下葬了他之后,也已离开此地……年轻人!”

话到一半,尹星沉两眼一闭,直直往前倒了去。

画面转至一间朴素的小屋,大约七平米的长方形空间,一面是灰墙,一面是木窗。阳光从窗外洒入,窗影斑驳,甚是美丽。

尹星沉平躺在靠墙的床榻上,长者坐于床榻边,少年从门外端了一壶水进屋,把水壶放在屋子正中的圆桌上,随即往桌边一坐,端正地并起双腿,挺直腰板,对长者道:“他怎么还没醒?”

长者看看尹星沉,摇了摇头,重重的叹息从他口中流出。

“这人真的是那个人?”少年不屑地瞄了眼床榻,问。

长者起身走到左边的木柜前,在其中翻找许久,终于翻出了一张画纸。

他展开画纸,那是一幅田园山水画,纸张已经皱巴巴的,好似被人揉过。

长者紧紧捏着画纸的边沿,表情越加深沉。

“老师,他醒了!”

少年一呼,就看到尹星沉吃力地坐起身,迷茫地环顾四周。

少年不甘不愿地替他倒了杯茶,给递了过去。

“先喝口水吧。”语气很生硬。

这时,长者走回床榻边,手上依旧捏着那张画纸。他的双手颤个不停,走向尹星沉的步伐也显得犹豫不决。

尹星沉略微疑惑地看着长者,道:“叨扰二位了,请问你们是?”

长者坐回床榻边,盈盈微笑:“免贵姓沈,单名周。那是我的学生,阿壁。”

“沈先生。”说着,尹星沉想要下床施礼,却被沈周扶住了。

“无碍,你躺着吧。”

“抱歉。”尹星沉垂下眼睛,面色凉如水,衬得精致的五官愈发冷清。他肤白如雪,静静往那儿一坐,像极了巧匠手中的白玉塑像。

“鄙人是阿治的绘画老师,他自幼就跟着鄙人学画,是个极有天赋的孩子。那孩子尤其擅画山水,笔下有鄙人都自叹不如的仙气,是个很纯净的娃啊……”

“我能看看他的画吗?”尹星沉的目光移到沈周揉捏在手中的画纸上,真诚地恳求道。

沈周看了眼手中的画纸,颤颤巍巍地把它递到尹星沉手中,沉声吟道:“你收着吧。”

尹星沉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画纸,慢慢把目光移到上面,刹那间泪水汹涌而出。他把画纸紧紧抱进怀中,放声痛哭。

美人落泪,梨花带雨。

望乡台中的看客们难免好奇。

曲琪问魏征道:“能看看那副画吗?”

“有友入山里,定慕山中景。星落满天雨,沉浮梦中情。”魏征慢慢吟道。

屏幕中的画面一转,那张皱巴巴的画纸撑满了整个画面。

漫天繁星下,一座小亭立于俊秀山水之间。亭中二人,衣着飘飘,举杯对饮。寥寥数笔,神情、气质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孔有定“哇”的大叫一声,双手探向屏幕,满含眷恋地触摸着那副画。他空洞的眼中竟然有液体在缓缓流出,干涩的嗓子中一遍遍唤着“星沉”这个名字。

曲琪心有不忍,轻拍着孔有定的肩膀,迎来的却是更大声的呜咽。

画面渐渐变黑,孔有定失了魂一样的张手挠着那一块空气,却是徒然。曲琪把他领回自己身边,抚摸着他的手,不停安慰他,这才让他渐渐平静下来,又回到呆滞的状态。

魏征关了屏幕,补充说明道:“这次拜访之后,尹星沉性情大变。办起案来雷厉风行,对恶人绝不手软,所用手段极其残忍。”

“这和那些酷吏又有什么区别?”

“就是酷吏。为了自己的私心,罔顾王法。”魏征对尹星沉的此等行为坚决反对。

这时,一直没发声的孟周忽然插了句嘴:“为什么?”

曲琪眨了眨眼睛,似乎没想到孟周会问这么个问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思索良久后,给出了自己的想法:“复仇吧。所有的恶人都要为孔有定的死付出代价,包括……他自己。”

“没错。尹星沉最后死于过劳,他每日几乎只睡一个时辰,年中午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查案、审讯上。”魏征的说法正应证了曲琪的猜测。

“呵。无聊的凡人。”孟周毫不留情地评价,“结果就是再也无法和所爱之人相见,连来世都不会有。”

曲琪苦笑道:“大家说着下辈子下辈子,可谁不想这辈子就好好的啊。喝了孟婆酒,谁还记得谁?”

孟周低下头陷入沉默。

留着为难的曲琪和平静的魏征面面相觑。

“魏先生,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曲琪问道。

不用多言,魏征就明白曲琪的意思。这个心地善良的青年一定不想要那可怜的鬼魂飞魄散,可灵魂已在地府滞留五百多年,绝无可能再入轮回……

“等等,好像有一个办法。”

魏征的这句话把孟周也吸引了过来。

可话到一半,魏征又连连摇头否定:“那办法不可行,不可行。”

“先不管可行不可行,您先说吧。”曲琪着急催道。

魏征向孔有定投去怜悯的一瞥,回头正视曲琪的双眼,万分谨慎地道了两个字:“地狱。”

刚一说完,就感到一道冰冷的视线向自己刺来。

孟周压低声音问道:“你想让地狱锤炼他的灵魂?”

魏征用眼神肯定了孟周的想法,又对曲琪解释道:“有一处地狱叫做焦热地狱,关入其中的灵魂将受到千锤万凿的酷刑,灵魂会从头至尾被碾碎成粉墨,再不断重生,周而复始。传说若能在焦热地狱熬过一千零一年,便可获得重生的机会。”

“一千零一年……”曲琪看向身边紧紧靠着他的孔有定,一个连容貌都不复存在的灵魂,心中却依旧抱着那个执念,这是一个坚强的灵魂,可再坚强的灵魂又熬得过一千零一年的酷刑吗?更何况,一千零一年之后,迎接他的又会是怎样的世界?

“所以说,这个方法不可行。他已经无法再与爱人见面了,更不可能再续前缘,不如趁早给他一个了断吧。”魏征沉重地下了定论。

孰料曲琪却转头面对孔有定,放慢语速,很认真地询问道:“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重生,也许能够再在人间遇到星沉,但必须要忍受很久很久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那痛苦比死要难受一千一万倍,你愿意吗?”

魏征和孟周都把目光聚焦到了曲琪身上,他们谁都没有料到曲琪会在这个时候把选择权交到一个魂魄不全的鬼身上。但两个人谁也没有出声阻止,似乎都很期待这个选择的结果。

孔有定呆呆地看着曲琪,好像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曲琪又一次用更慢的语速,一字一字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次说完,孔有定低声呜咽起来,双手抓住曲琪的手腕轻轻摇晃。

“如果愿意,就点点头。如果不愿意,就松开手。”

孔有定干裂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由于脸上没有肌肉,面部皮肤向两边张开,呈现出很奇怪的模样。他的两个窟窿眼睛一直对着曲琪,好像在确认他的真意。

屋内的空气流速都仿佛变慢了,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这个已经不成人样的鬼魂,在期待他的一个无声的回应。

良久,孔有定做出了选择。

他抓着曲琪的手,头颅坚定不移地上下摆动。

“魏先生,可以吗?”曲琪转身问魏征道。

对面的魏征微微勾起唇角,亮出了他招牌的儒雅微笑,和善地应道:“我在功德书上记一笔,呈报阎罗大人即可。不过……”

话到一半,魏征面露难色。

曲琪忙道:“魏先生只管说。”

“地狱刑罚皆归陆判官管,此事须经他手处理。先前我等都未能查到此人的身份,按陆判官的脾气必得追问到底,届时该如何解释?”魏征一边说着,眼神往孟周那儿飘去。

那冷着脸的老板不耐烦地“啧”了一下,却没有表态。

倒是曲琪不解地问道:“这有什么?实话实说不行吗?”

魏征笑得讳莫如深,只看着孟周,等他解答。

没法,孟周冷眼一瞥,对曲琪道:“你想让全地府的人都知道你的特殊能力,然后抓你过去当小白鼠吗?”

曲琪一愣,随即为难道:“那怎么办?”

“和那老头说,我突然想起来他是谁了。既然身份已明,那就按地府规章办事。”孟周对魏征说。

后者笑着应道:“就这么办吧。那我带他回去了。”

说着,魏征站起身,向孔有定伸出右手。

可那鬼魂丝毫不理会魏征,还是仅仅扒在曲琪身边。

魏征不由逗趣道:“看来他很喜欢你。”

曲琪拍拍孔有定的手,温柔地对他说:“魏先生是好人,他会带你去那个地方。”

孔有定把脸转向魏征,定了几秒后,又回过头看曲琪,犹豫不决。

“后悔了?”

孔有定马上摇起头来。

“那就去吧。”曲琪鼓励道,拍打了下孔有定的后背,催他向前。

孔有定抖抖索索抬手,握住了魏征向他伸来的那只手,却还是转头看着曲琪,似乎很舍不得他。

曲琪冲他挥挥手,面含微笑,眼中却泪光闪烁:“我相信你,要相信自己,相信未来。”

孔有定这才愿意跟随魏征,起身离开。

两人刚走到门口,曲琪忽的想到什么事,一嗓子叫住了魏征。

“何事?”

“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教先生,我送你们出去吧。”

说罢,曲琪利索地站起来,快步走到魏征边上,回头冲孟周招呼道:“老板,我去去就回。”

望乡台中只剩孟周和许婆二人。

今日客人已都送走,也没有新客来店,难得偷闲的孟周靠在沙发上,右手在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块青色的小石头,在酒吧昏暗的环境下黯然无光。

“呵。”孟周把石头握在手心把玩,这是他从阎罗殿上偷拿回来的三生石碎块,本着好奇的心想一探究竟,如今看来这不过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这时,扫着地的许婆路过他边上,只回头瞥了那石头一眼,忽然驻足原地,泪流不止。

这可把孟周给吓到了,赶紧收起石头,询问起许婆的情况。

许婆却只指着石头呜呜啊啊,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写下了她丈夫的名字——欧沐。

孟周一跃而起,激动地问道:“你看到了?”

许婆含泪点头。

“看到什么了?你爱人?”

许婆又点了下头,然后背过身擦掉眼泪,抽抽搭搭地继续扫地去了。

这可把孟周欢喜坏了,他一拍大腿,心道,这还真是一块奇石啊!

思忖着,他重又把目光聚到那块青色的小石头上,可无论他看多久,只能看到一块平平无奇的普通石头。

孟周叹了口气,三生石不过是块姻缘石罢了,无姻缘自无异象,他只能如此解释。

然而,就在他要把石头重新塞进口袋的时候,眼角忽然在石头上瞥到了奇异的红光。

他赶紧重新把石头放到眼前,一公分的距离,竟然真的在石头里面看到东西了!

那是一条红色的线条,从左上角的深处一点点、一点点往右下角延展。背景是不规则的黑灰色纹理,红线在纹理之间穿梭,如一条身姿灵活的长蛇。接着,孟周又看到了一条蓝色的线,从暗处慢慢明晰,从深处慢慢与红线汇合,以螺旋形的方式交错在了一起,共同在石头中画出了一道道曲线。

这个蓝色孟周无比熟悉,正是牵动了他千年的那个蓝色,是毁灭、亦是拯救的蓝色。

孟周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他看着那两条线汇成一股,共同朝右上角深处奔去。线条在背景上画出了很漂亮的曲线,勾出无数个∞,一个牵着一个,向更远处延伸。

他相信,他知道这代表什么。

是希望,未来无限的可能,是他的希望!

孟周兴奋地把石头往空中一抛,用右手牢牢接住,握紧在手心。心中的决心更加坚定,无论发生什么,这个人,一定不能放手。

另一边,曲琪和魏征带着孔有定停留在奈何桥上。

孔有定面朝桥下那一片红色的死水,双唇微微颤动,却再没有念那首念了五百年的词。

曲琪和魏征站在稍远的距离,互相交谈着。

“魏先生,一千零一年后,尹星沉的灵魂将在哪里?”先前怕影响孔有定的选择,曲琪故意没有问这个问题,心中却十分在意。

“他应当是被判了七百年。刑满之后,便可再入投胎池,再世为人。”

“那还是有希望的。”曲琪欣慰道。

“只要活着,就有可能。”

“魏先生,我有一事想问问您。”曲琪换上了严肃的口吻,“今天我在他的灵魂中遭遇了很神奇的体验。”

曲琪把自己见到沈周时的强烈感受讲述给了魏征。后者听着听着,眉头不自禁地锁起,表情深刻起来。

“那会我好像分不清哪个是我的感觉,哪个是灵魂主人的感觉。那些画面我从未见过,可也不像是他的回忆,在他弥留之际,没理由还会想起他老师年轻的时候。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会不会是你的能力?”

曲琪想了想,自己也不太确定:“我一般只有在触碰到灵魂的时候才会触发这个能力。但这是在其他人的回忆里,我也碰不到啊。”

魏征也陷入了思维的困境,他翻开随身携带的功德书,查阅起了“沈周”这个人。

“魏先生?怎么了?有查到什么吗?”

曲琪发现魏征的脸上浮现出惊讶之色,翻阅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终于,魏征停止了翻阅,合上书册,抬头就说了一句话:“此人也许与你有莫大的联系。”

“先生为什么这么说?书上写什么了?”

“仅凭功德书一册还下不了定论,但很明显你的灵魂对此人产生了共鸣,那说明此人一定与你有关,也许是你某一世的熟人。这也就能解释你为何会看到那些画面。那些也许是刻在你灵魂中的回忆。”

“可是灵魂转世不应该彻底忘记前世的事情吗?难道我喝了假的孟婆汤?”曲琪感到疑惑,怎么推这逻辑都不对啊,那只能是影响记忆的孟婆汤的锅了。

魏征却徐徐道:“你的灵魂本就特殊,也许有一些我们都不知道的能力呢?”

这话倒没错,现如今也只能这么解释。可能他的体质不适应普通的孟婆汤?

可惜了,要不是孟周瞒他之心昭然若揭,问这个孟婆汤的专家倒来得方便。曲琪不由怨道,想着找机会可以探探孟周的口风。

他谢过魏征,又与孔有定做了番告别,便回望乡台去了。

酆都城,阎罗殿外,魏征把孔有定交到等候多时的陆之道手中交待道:

“此人唤孔治,天顺元年生,成化十六年卒。生前曾因科考舞弊入过狱,后又逃狱而出。在当时那个年代,凡事以孝为先。他先与一男子发生亲密关系,作为独子未尽到传宗接代的责任,后又因该男子郁郁而终,致使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是大不孝。今日,他擅自偷入平都山,盗取地府宝物,情节严重,后面就交给陆判官处置了。”

陆之道粗鲁地拽着孔有定的胳膊,利索地给他铐上了镣铐,又拿怀疑的眼神在魏征身上转了一圈。

“魏判官神通广大,领他去望乡台转了一圈便知道他姓甚名甚犯过何事了。”

这一听便是话中有话,魏征并不接招,轻轻一推:“毕竟是孟周的地盘,他对游魂的认识肯定比我们深。”

“真不知道刚才是谁在阎罗殿上说不知道此鬼姓名的?”陆之道没好气地嘲讽道,又斜睨魏征一眼,道,“魏先生何时与望乡台走那么近?”

魏征眼睛一眯,和蔼地笑道:“不过平常而已,同为地府办事,总得有些往来。像我与陆判官不也常常把酒言欢吗?”

“我就是个武夫,和你直说了,和那两个人保持距离,别到时被迷惑了心智。你我事小,地府要是因此遭难,那可是大问题。”

说完,陆之道牵着孔有定进了阎罗殿。

望着陆之道高大又坚定的背影,魏征收起笑容,目光犀利起来。

他心中暗道:“看来得加紧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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