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枯立庭中。踌躇良久,悲由心生,终擒杯一饮而尽。
“既明,今夜月阑,风亦甚大。”苏楷掷杯,神情漠然。既明惶恐,只敢劝公子莫要动怒。
少年身披溶溶月光,手持玉笛,声声悲愁散入夜风中。他向来是个淡泊名利的,只怨人唤他一声公子,他便要担这称呼的重量——一并担父亲为他带来的祸患。
次日,苏楷随康王进宫——是难得不随父进宫的日子。苏楷与康王自幼相识,感情深厚。康王乃当今圣上宠子,而今东宫无主,人人皆谓康王将封太子。
新帝登庸纳揆,欲除汝秦王势力,苏楷父素与汝秦王交好,恐难逃一劫。
顾及双方安危,康王与苏楷许久未见,此行乃康王借文友会之名,召集各方喜文擅诗的亲王公子前来清萧阁会友的幌子,同苏楷一聚。新帝也是个风雅的主,又爱惜康王,自无他言。
一行人路经凤祥池,闻见婉转悠扬的琴声,不由地沉醉。
苏楷闻声望去,那女子一袭浅绿罗裙,头上挽着一个宝髻,一支翠玉簪外别无其他装饰,薄绢掩面,指尖流连在琴弦之间,抬眼对上苏楷的眸,莞尔一笑。苏楷随即作揖,一行人见状也跟着一福。
这之中一位身形矫健,身着绯色罗袍,腰系玉佩、锦绶的扬声说道:“昔日已闻福安公主的七弦弹得人心乱,亲耳听见,果真不同凡响”。
女子弹罢款款起身,不多言语便转身由宫女扶着离场。一行人再做揖礼。那刻意献殷勤的倒显得十分尴尬。
苏楷望着福安公主单薄的背影,一时忧极哽咽。
那时,他还唤她一声“璇儿”。
火树银花,灯如星,星如雨。束发之年的苏楷和尚未行笄礼的福安公主,玉笛和着筝,高山流水,恰遇知己。公主特许苏楷可私下唤她小名“璇儿”,苏楷喜极。
指缝经年,苏楷依旧记得清萧阁外,樱树底下,落花伴着和风,回旋跌落,璇儿坐在秋千上的盈盈之态。
公主曾打趣说:“相国家的娘子生得好一副姿容,改日我便请父皇赐予你罢。”苏楷眼中闪过一抹幽黯的落寞,回道:“璇儿,你可看过《西兆梦谈》的话本?”
“爹爹哪准我看这个?”
“那我便说与你听。这里头有位使臣,出使他国,被那国国王赏识,欲留下他,赐给他许多粉黛佳人和珠宝玉石。
而他一一拒绝,坚持回西兆,只为他心里那西兆姑娘。传闻那西兆姑娘国色天香……”
“这简直是胡扯!”公主打断了苏楷的话,“怪不得爹爹不许我看这呢!你以后可少看看这些罢!外人听你吹笛到像个儒雅的公子,哪知你背地里看的什么书!
我才不信那使臣只是为了个女子呢!爹爹说了,当朝官员奴颜媚骨的才多呢!所以你讲这个故事到底是想说什么?”
“我想说……”苏楷故作沉思状,见公主蹙眉,转而说:“我想说那相国府的千金若不及西兆姑娘半分姿容,便不必劳烦公主请皇上赐婚了。”
璇儿发现是自己被戏弄了,当即又羞又恼,两颊绯红。那般灵动可爱的模样,苏楷已是很久未见过了。
而今的福安公主削瘦淡漠,面色苍白,略显病容。苏楷每每见到,恻然不安,又再难近其身,只得远远望着,默默望着。
望一回,只觉得那背影更瘦了,那距离更远了。苏楷也不知道,何时是最后一眼。
那场文友会后,苏楷便没再入过宫。他整日里只把弄他的笛来消遣。他听闻汝秦王被剥夺了不少权职,皇帝独独假意赐了些徒有虚名的权利。快了,风快刮到自己家了。
圣祐二年,国事动荡,边境被破,敌军要求奉黄金银两,赔款割地,挟亲王做人质。于是汝秦王首当其冲,随行的人中就有苏楷与其父,这都是意料之中的。
苏楷本身是钟爱一支玉笛的人,笛在哪,人就在哪。哪怕是清贫一生,也无所挂念。
可偏偏,不禁夜,灯如昼,设芳宴,倚楼观月,疑星落,池边娉婷袅娜一佳人,巧笑倩兮,眼波流转,指尖轻盈,奏琴和笛,此后十五夜,总因独酌而寂寥。苏楷的人生中,多了一把琴,不属于自己的琴。
那时哪知是牵绊,而今才道是系了魂,再难解。飞蛾扑火,明知是祸,却还一路向前。
临行前,苏楷苦求康王,再让自己见一面福安公主。康王一向疼爱福安公主,知道她会因苏楷离去而病情加重,又念苏楷是自己旧交,便瞒过圣上安排二人相见。
西兆飘雨,公主穿着一身粗布褐衣,离了香雾云鬟,被康王接出宫去。苏楷孤立于楼台烟雨中悲笛,见公主前来,忙上前搀扶。“早知你已病重至此,我怎会忍心让你前来?”
“是我硬要来的,你此行南下,一路皆是瘴气荒地,可要多加小心。”听着她虚弱的声音,他多想在世人都看不到的地方,与之相拥。
本是千言万语想就此倾露,思量许久难开口,苏楷只道:“我会回来,你便是我的西兆姑娘,我会为你返途。”
福安公主愣怔,眼角滴落胭脂泪。“你自幼就与我兴致相投,你的笛与我的琴是西兆绝调。可苏公子玉笛一曲,从未吹进我心里。”
枯叶零落,寒风萧瑟,雨送故人。
南下的一行人湮灭于城门影壁中。
圣祐六年,帝崩,康王继位,改年号为嘉景。念及汝秦王年幼时对自己的恩情,召其回朝。苏楷随汝秦王回西兆。
长日将尽,余晖吻上少年的眉梢。马蹄扬尘,踢踏声如重重箫鼓,击在苏楷的心上。
弗知那人是否在城楼翘首以盼,或许不见,便不再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