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村的来信

2020-12-21 17:02:36

奇幻

1.无名之信

坐在书桌前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在电脑上敲下文字,我知道这并不意味着自己将成为一个以写故事为生的小说家,只是这段经历太过奇幻,让我充满了诉说的欲望,如果不将它写出来,我可能一辈子都要受它所扰。

一切的发生,都来自那封不知来源,也没有署名人的来信。

那时还是十一月份,尚未到达冬季,但是季节变化模糊的长沙,早早地刮起了猛烈的寒风,我困居在十五平米的小屋中,没有空调,只能靠层层包裹的被子暖和自己。

从被子的缝隙中,我伸出右手食指点击电脑,浏览网页上琳琅满目的招聘信息,这不是一个正规的职位招聘网页,它只提供短期招聘的职位信息,因此每隔十秒钟,我就得忍受突然跳出的色情网页弹窗。

这时,门口好像来了一个人,站在外面来回走动,我听着那人的脚步声,似乎是在寻找门牌号,过一会儿,脚步声在我的门前停下,随之而来的敲门声让我突然打起了冷颤。

我在心里祈着,希望来的人千万别是房东阿姨,在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房东阿姨还是一个面目和善之人,她卖力地对我推销这间屋子是多么物美价廉,她的满脸笑容让我忽视了这间房子墙角漏水的细节。

可随着我丢掉工作开始拖欠房租之后,房东阿姨的笑脸就开始耷拉下来,表情逐渐和长沙的寒冷融为一体,对此,我只能用无声的逃避来解决目前的困境。

短短几分钟里,我心里还在盘算着如何应对房东阿姨,但门外那人除了反复敲门之外,并没有进一步的行为,甚至连进门的欲望都没,在停止敲门后,那人从门缝塞进一个信封,然后我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裹着被子负重前行,来到门前,这是一个浅灰色的信封,捡起来摸在手上,能感受到很粗糙的麻草质感,放在鼻尖嗅了一下,发现这信封有股无法描叙的气味,我拿着信封打开门,在走廊探视着,除了被风吹起的推销传单,走廊中再也看不到其他事物。

关上门后,我坐回床上,将电脑放在一旁,仔细审视着手上的信封,它没有正反面,没有邮票和署名,唯有封口粘贴得整整齐齐,撕开后从信封倒出一张洁白的信纸,字迹十分娟秀,应该是出此一位妙龄女子之手。

但是信上的内容,却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我们是隐村之人,一直以来,我们都在寻找着某样东西,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我们一无所知,只有你有办法,能让我们解脱,来隐村帮助我们吧,我们一直在等待着你的到来,隐村就在你离开的地方。”

在我的老家里有很多村庄,可是面对这个叫隐村的地方,我却毫无头绪,那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我的记忆应该不会出错的。

奇怪的村庄名字以及来意不明的请求,我对这封信的判断,应该是一次恶作剧,虽然这个理由不足以说服自己的内心,但是眼下的关键是找到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我没有太多心思去管辖这些事情。

我理所当然地将这封信丢在了垃圾桶里,再度将电脑拉到身前去浏览网页,几个小时过去了,任然一无所获,原因是这些短期招聘的工作岗位,都是工作结束后发放工资,大多有三个月之久,而我又急需用钱。

为了节省电费,我在晚上十点时候,把房间里电灯关掉,只留下电脑屏幕的微弱光芒照亮着自己,不知道是不是房间变得黑暗的原因,感觉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冷,将自己裹得紧紧,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没过多久,我就以这样的姿势睡了过去。

醒来后,先是打了个喷嚏,睡意惺忪中勉强睁开眼睛,然后我发现自己面对着墙角,抬头望去,墙角漏水的地方已经凝结成冰凌,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让我再次打起了哆嗦,我摸了摸发烫的脸颊,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感冒了。

离我住的地方最近的诊所只有十分钟的路程,但是我却走了半小时,找到一家药店,买了一盒速效感冒药,推开药店的玻璃门出来,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也许是路面结冰的原因吧,每走几步就忍不住打滑,我身上的棉衣看起来有些单薄,但却是自己仅存的棉衣,我将依靠它度过长沙的整个冬季。

在药店和住处之间来回花费了一个小时,顺便还在楼下的早餐店买了今天一整天的口粮,上楼的时候,我还在想,是早餐吃这肉包子好,还是中午吃这肉包子,来到四楼的走廊,才发现自己的行李被丢在门外,我想用钥匙去打开房门,可无论如何也无法捅开眼前这扇门。

门锁被换掉了,我才想起来房东阿姨的表兄就是修锁匠,毋庸置疑,这是一次早有预谋的行动,让我来不及反抗。

我坐在行李箱上,望着房门的门牌号发呆,想想为何自己过得这么狼狈,手里的包子逐渐失去了温度,变得冰冷生硬,我一边吃,一边责怪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庸碌无为,现在,我要吃感冒药,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喝热水的地方。

吃完包子,我简单地收拾了自己行李,没有多少东西,一个行李箱,一个笔记本电脑,还有装有几件还未晒干的衣服的黑色背包,当初我从大学毕业出来时,也是只有这些东西,到现在,依然没变。

我提着这些行李行走在大街上,街边的标识路牌我都认识,可它们所指引的方向都不是我的目的地,但我的目的地又在哪里。

有时候,我真希望长沙不是这样一味地刮着冷风,而是痛快地下一场雪,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把这座城市的一切全部覆盖,到最后,这儿全都是一片空白,这样,我就有机会重新开始了。

我沿着马路一直走,一直走,有好几次在路边停下,想丢下身上的行李,然后冲到马路中间,去拥抱迎面而来的汽车。

盲目的行走,居然让我走到了长沙汽车站,这是我第一次来长沙的地方,天蓝色的大巴将我从千里之外的老家带到这里,行驶的路上我昏昏欲睡,没有去注意路边的风光,我只想一觉醒来,就到了自己心心念想的大城市,

我突然想起了那封神秘的来信,信上说,他们就在我最初离开的地方,只有我的老家,隆回镇,才算是我最初离开的地方。从踏上大巴开始北上求学开始,我就立誓,要在外面的世界拼搏出自己的地位,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活得一片狼藉。

也许,我是该回去了,不是为了那封信,而是落叶归根,就算要死,也要死在自己出生的地方。

2.游子归乡

我很庆幸自己来到汽车站,这里有泡面用的免费热水,我用随身带的保温杯接了一杯热水,在草绿色的大巴到站后,我先上了大巴,然后找到车票上座位,在大巴启动的那一刻,就着热水吃了今天刚买的感冒药。

本想在汽车行驶后,借着感冒药的功效睡一会,但是一路上却变得无比精神,若非是脸颊的温度有所减少,我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买了假的感冒药。

当我看到沿途的风景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变成一望无际的深山丛林,然后再进入一个被工厂大烟囱所喷出的烟雾笼罩的阴暗天空下,我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了长沙了,随之时间和路程的不断拉近,地面开始变得崎岖不平,从刚开始的平稳到后来颠簸摇晃,我感觉到隆回离我越来越近了。

我打开窗户,嗅到了从远方飘扬而来的烟熏味,这让我想起来,再有两个月就是春节了,小镇上的人应该都开始熏制猪血丸子和腊肉,这是小镇过节必备的佳肴,即使这一年来毫无收获,也得赶在在过年前制作这些年货来过节。

视野逐渐变得明朗可见,参差不齐的居民楼像跑马灯一般在我眼前一晃而过,车速也慢慢降下,直到它平稳到可以和路边牵着小孩的老人并肩而行,这就意味着汽车要到站了。

穿过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大巴进入了隆回汽车站,和其他熄火的大巴车并成一排,从大巴下来,只看到几位大巴车司机在车棚下吃着瓜子聊天,其余下车的乘客不约而同地朝车站外走去。

他们脸上没有归途的喜悦,车站的门卫冷漠地看着提着行李从他眼前走过的行人,放眼望去,整个车站除了布满凹坑的地面之外,其他就是一望无际的荒凉。

走出车站,就不断有人围绕在我身边,用那些似曾相识的方言问候我。

“老板,去六都寨的吗。”

“南岳庙的车就要开了,后生,要上车就赶紧上车啊。”

“去龙拱只要十块钱,最后一趟啦。”

六都寨,南岳庙,龙拱,这些都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我的目的地,就在出了车站后左转一百米处的“好味道米粉店”。

我站在掉漆的招牌下审视着店内,八张桌椅上只有两位客人在认真嗦粉,有些格外的冷清,走进米粉店后,我将行李放在靠门的桌子上,厨房后的母亲以为是有客人来了,赶忙从后面走出招呼,可看到是我之后,她愣了好半天没有说话,我看着她身前沾着汤料的手在围裙上反复擦拭着,一幅手足无措的模样。

“妈,我回来了。”我对母亲说道。

母亲终究还是回过神来,脸上勉强挤出笑容,招呼着我坐下。

“回来也不通知一声,你这孩子,坐了这么久的车,肯定饿了吧,快坐下,妈给你煮碗粉吃,很快啊。”

母亲进入厨房后,店里仅存的两名客人也吃完了汤粉,在桌上丢下二十块钱,匆匆离开了店里。

母亲给我做的汤粉里放满了葱花和佐料,她知道我最爱这些东西,汤粉很快驱散了我长途跋涉的饥饿感,母亲就坐着我的对面默默地看着我嗦粉,不时用手抚摸我的头发,我也一边吃,一边对他微笑。

“妈,店里的生意有点冷清啊。”我对母亲说道

母亲变得有些感慨,她对我说:“唉,是啊,车站对面新开了家麦当劳,现在镇上的人都去吃那里的东西了,你张叔给我带了一份炸鸡,我吃了觉得也没啥味道,咋这么多人喜欢啊。”

听到张叔的名字,我停止了嗦粉,眼睛直盯着母亲。

“妈,你现在是和他在一块了吗。”

母亲收回了抚摸我的手,有点不好意思看我,眼神不断躲闪着。

“你爸走了这么多年,我一个女人家拉扯你长大也不容易,后来你长大了,头也不回地就去了外面的大城市,十年了都没回来过,我一个人过日子,太累了。”

“那是因为你和那个人勾搭在一块,我才不想回来的。”

“别老是那个人,那个人地叫,他是你张叔,当初没有他借钱给我开粉面店,咱母子俩早就饿死街头了,没有他的帮衬,我一个人也熬不到现在。”

“他做再多事,也改变不了他害死我爸的事实,你和一个害死你丈夫的人在一起,难道不会良心不安吗”

母亲没有再说话,而是面对着墙壁暗自伤神,似乎是故意让我看到她流泪的眼角。

我抽出桌上的餐巾纸,递给母亲,想让她擦拭眼泪,但母亲没有接过,而是用自己衣袖擦掉了眼睛的泪痕,我怔了一会了,然后用餐巾纸擦拭嘴上的油污,丢进了垃圾桶里。

我和母亲相互无言地坐着,外面忽然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应该是哪家新店又开张了,声音离得很近,鞭炮燃烧的硝烟味飘到了店里,我忍不住咳嗽起来。

母亲起身来到店门前,将店里的卷闸门拉下,随之哐当一声铁门巨响,店里又恢复了平静,母亲将我桌上的碗筷捡起,尔后步伐沉重地走进厨房,我知道自己的言语有些过激了,但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在我长大的这段时间里,我和母亲的关系是一直都是不对等的,每当我在外面受气回来,我总会将这些怨气一股脑地朝母亲宣泄,我没有勇气向那些人侮辱自己的反驳,却总是能想着法子来伤害母亲。而母亲在面对旁人的闲言碎语时,总是会不顾脸面地对骂,但是对待儿子的恶言相向,她只能躲在厨房里悄悄地抹着眼泪。

3.隆回小镇

我和母亲一直都没有一个很好的沟通方式,每当发生这样一次争吵,母亲总会被我逼出眼泪,事后我的心里会觉得很后悔,但是我不愿向母亲道歉,这时我就会选择去街道上走走,让自己冷静下来。

十年过去了,这座小镇的洗头房变得更多了,白天它们闭门歇业,到了夜晚就会亮起大红色的灯光去吸引过路的行人,放眼望去,能看到一条长达百米饿红色街道。

我记得,我是高二的时候告别处男的,就在这条街道中某一家洗头房,那天我向喜欢的女生告白失败了,心情很低落,又受到了一群狐朋狗友的怂恿,从柜台里偷了两百块钱,跟着他们一起去红灯区找乐子。

做完后,从洗头房出来,心里却变得更加失落,从我的第一次是给了妓女开始,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拥有爱情了。

这里的红灯区是夜晚的喧嚣之地,穿过红灯区就能见到白日里的喧嚣之地,菜市场,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这里一直都保持非凡的热闹,这也是小镇最拥挤的地方,最肮脏的地方,随处可见的烂菜叶子和动物的废弃内脏,从屠夫的作坊里流出的黑红色猪血,是这里下水道中唯一流淌过的液体,并且常年拥堵,导致这里成为绿头苍蝇最爱聚集的地方。

到了夏天,菜市场腐烂的味道就会迎着清凉的风,吹拂到小镇的每一个角落,在我记忆中,每当夏天,周围的一切就会变得腥臭无比,让你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行尸走肉。

隆回镇上,只要是学校附近,都会有两三家网吧的驻扎,它们很清楚热衷上网的人都是学生,在它们的门前挂着未成年人不得进入的警示牌,但是却对每一个穿着校服的青少年来者不拒,即使是在实名身份证注册上网的政策实行的今天,依然无法阻止网吧老板赚得盆满钵满。

我上学最喜欢去的网吧是时代潮网吧,现在它更换了机器外设,几乎跟外面大城市的网吧配置不相上下,我透过玻璃窗去看观望里面的正在玩游戏的少年,他们都在玩时下最流行的游戏,英雄联盟,当年那些沉迷传奇页游的玩家。

都如我一般即将步入而立之年,不是在被生活所烦扰,就是为工作而奔波,曾经玩游戏的乐趣也已经成为了回忆。

走过时代潮网吧,再路过五金店,旧书摊,乡镇派出所,然后拐个弯,能看到一个斜坡,接近雪白的水泥路尽头,是一扇铁栏杆大门,在它的上方门匾上,写着四个草书字样的墨色大字,楚才高中,这就是我的母校。

我刚上高一的时候,它是镇上的人心中排名倒数第一的高中,后来到了我的高二时候,它有变成了倒数第二的高中,原因是之前排名倒数第二的青云高中,传出了老师强奸女学生的丑闻,这件事成为当年全镇人都关注的话题。

传闻的真假我早已忘记,我只记得这件事让青云高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暴动,一大批家长围堵在青云高中门口,让校方交出涉案老师,门卫紧闭大门不让家长们进入,一些家长就翻过围墙,将门卫打晕。

砸开了大门,冲进了教师办公室,将里面桌椅和办公桌椅砸的稀巴烂,直到特警来了才一哄而散,最终只抓到了一些领头的家长。

在当天,青云高中有一半的学生办理了退学,而青云高中的老师,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断遭到不明身份人的殴打,到后来没有老师再敢去青云高中教书,青云高中也就荒废倒闭了,楚才高中又从短暂的倒数第二变成了原先的倒数第一。

青云高中荒废后,镇上的养殖大户接管了青云高中的地皮,在对校舍和教学楼原封不动的情况下,他讲整个青云高中变成了养殖场,教学楼用来养鸡和鸭,男女生宿舍用来养猪,澡堂和食堂变成羊栏,青云高中就这样变成了青云养殖场。

没有人知道那个涉案老师到底是谁,也没有知道受到伤害的女学生是谁,甚至都没人清楚,这起强奸案是否真实发生过。时间的风沙掩盖了所有人的记忆,直到今天,那些家长还在坚持认为对青云高中的打砸行为是理所应当的,也许对他们而言,一个人的暴力行为是犯罪,一群人的暴力行为则是正义。

当年,我的母校楚材高中接受了一大批从青云高中出走的学生,这让原本空旷的校园变得突然拥挤起来。

在老师们看来,学生们和平共处,十分融洽,背地里,却划分了“楚材帮”和“青云团”两个学生组织,县医院的救护车每隔几天就会开到楚材高中的大门前,接走一些头破血流的学生,这些打架的学生被一个个开除,可是这样的行为依旧没能得到改善。

我从未参与过这些打架斗殴事件,因为我既没有勇气,也没有实力,我只会跟那些不敢打架的人一样,每当打架事件发生时,就聚集在窗户边或是走廊边围观着,看着这些手里挥舞着铁棍和扳手的人,通过激烈的肢体搏斗去宣泄自己旺盛的精力。

此时已经临近傍晚,我身边不断有穿着学生匆匆走过,他们直奔校门而去,看样子应该是赶着去上晚自习,一时兴起,我也跟着他们奔跑起来,时间好像突然倒回过去,我沉浸在这种回味的乐趣,但是跑到校门口的时候,头发花白的门卫大叔却将我拦住了,他呵斥着我,说我不能随便闯进学校里,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味地对他说“不好意思,打扰了”

止步在校门前不能进入,并未让我有太多的感伤,我在外拼搏这么多年,却连个人样都没混出来,现在又有何脸面去见那些曾经教过自己的老师。

我看看母校新建的红砖围墙,又看到围墙里崭新的教学楼,清脆的铃声响起后,原本喧闹的校园一下子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唯有明亮的白炽灯灯光照亮着这片宁静的校园。

依稀记得,自己读书的时候,楚材高中还是一片铁丝围墙,没有其他的防护设施,每个星期只有周日的下午才会放一次假,在当时看来,上学就是在坐牢,毕业后无比庆幸自己能够出狱,可现在的自己,却希望能重新回到这座监牢里再坐一个无期徒刑。

踏着记忆的节点,我走遍了隆回小镇中的每一个自己熟悉的地方,这里没有太多的实质性的变化,就好像一盘棋,当中只是多了几个棋子,却并不能改变它是困局的现状。

4.遇见初恋

一直到眼前的事物完全被黑暗笼罩,街边的路灯才缓慢亮起,我发现隆回小镇的夜晚才是变化最大的,早些年,隆回小镇一到夜晚,走在路上的人就得随身带着手电筒照明,如果没有,就知道依靠着还未闭店的商铺灯光照明着,只有车站旁边的红灯区是彻夜不眠的,直到太阳升起,它们才乖乖收敛。

路灯的灯柱还是上个世纪常见的绿白样式,每根灯柱上都写着鲜红的字样,“感谢黄青光董事长回乡馈赠”。

黄青光是我的初中同学,也是我认识的那群人中最早辍学的,在这个小镇中,普遍存在一种思想,要么好好读书考上大学,要么早点辍学去往北上广打工,两种的本质都是在为追求生计,但这里的学生绝大多数选择了后者,前赴后继地赶往北上广打工。

黄青光在班级里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一如他的成绩,中等偏下,既不是优等生得不到老师的关注,也不是倒数名次因此不受同窗的嘲笑,比他成绩更差的人还在学校里浑浑噩噩地上课,他却在父母的逼迫下,早早地辍学,离家打工。

我曾在车站见证他的离开,瘦小的身躯背负比他身体还大的编织袋,等候着前往东莞的大巴,他的眼神里闪烁着迟疑,与他同行的人脸上布满风霜的痕迹,模样沧桑,表情麻木,也许他是在害怕,害怕变成那样的人,可等到大巴停靠在站内,他又不得不随着人群走上大巴车。

大巴车匆忙进站,又匆忙离开,我目睹过许多相识的人坐上大巴前往陌生的城市,直到后来,我和他们一样坐上大巴车,向往着城市,憧憬着未来,而后,在无情的现实中反复失败。

循着路灯的轨迹一步步往回走去,我发现无论是那根灯柱上,都围绕着两三只飞蛾,它们不顾一切向往光明的样子,让我联想起那些和我一样离开隆回小镇外出打拼的人,他们是否跟我一样,在失败后选择回到家乡吗?

即使是有了路灯,隆回小镇依然没有太多行人,临近春节,喜庆的气氛也只存在于鞭炮的硝烟之中,大多时候,寒冷的天气凸显了小镇的冷清,在路边几乎看不到熟人相识的寒暄。

因此,我在被邓倩叫住的时候,还有点不知所措。这种感觉,并不是十年后遇见初恋的偶然,而是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主动向我打招呼。

她在两个路灯前看见了我,叫住我后,她一步步向我走来,她的脸庞时而显现在光照之下,时而隐藏在阴影当中,待她完全站在在我面前,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来,她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高中时那副让人怜爱的模样,也许,是我这十年来对她的感情尚未完全消失的原因吧。

“好久不见,许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我也是没有想过,自己还会遇见你,邓倩。”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针织毛衣和一件水洗色牛仔裤,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显得有些单薄,我意识到她应该比我更需要自己身上的保暖棉衣,我脱下棉衣,在她来不及拒绝的时候就给她披上。

邓倩害怕推搡的过程中棉衣会掉落在地,她无奈地将它裹紧,然后笑着对我说。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变,一如既往的温柔,也一如既往的强硬,一点都不考虑别人是否愿意接受你的好意。”

“哦,那这算是优点呢,还是缺点呢。”

“别像个孩子一样去较真了,我家就在附近,等我到了家里,就把棉衣还给你,一起走吧。”

“这是邀请我和你一块去散步吗。”

“算是吧。”

就这样,我和邓倩一边散步,一边聊起了她的近况。

邓倩读完高中后,考上了一所名不经传的二本学校,本应该在城市里发光发热的她,还没来得及大学毕业,就被母亲以一通病危电话骗回家中,回到家之后,她才知道父母跟他安排了一桩婚事,男方是陵县挖矿大王的独子,苏晓东,这个人我认识,他仗着家里的百万资产,小小年纪就混迹红灯区,上学期间还蛊惑许多家境贫寒的女同学跟他交往,半个月换一次女朋友,

在这个小镇里,钱大过权,苏晓东还未成年,就已经犯案累累,他不学无术,但是他父亲却能将他安排进县一中上学,即使是进入管理严格的重点高中,他也依旧不收敛自己的心性。

据传闻,他在县一中读书的时候,试图去追求当时的县一中校花,汪婷婷,但是品学兼优的汪婷婷拒绝了他的求爱,还把此事告知了校领导,苏晓东因此受到了校方的警告处分。

他怀恨在心,联合自己认识的一众混混,在汪婷婷晚自习下课回家时,将她掳进自己的豪宅中,具体在豪宅中发生了什么,没人清楚,当时只有一个卖鸡蛋的小贩路过豪宅,那个小贩在卖鸡蛋的时候,将这件事情告诉了镇上的人。

他说,那天晚上路过豪宅的时候,他看到一个长相清甜的姑娘被一群混混模样的男人架着带进了豪宅中,他好奇地蹲着豪宅外面观察,不久后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惨叫和一群男人的欢呼,这声音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清晨,他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姑娘走了出来,那个姑娘两眼无神地朝前走着,他怎么叫都叫不住那个姑娘。

校花从此变得疯疯癫癫,一到夜晚,镇上的人就能看到她在街上到处乱跑,大喊着“不要过来”之类的话,她的身后紧跟着追赶她的父母,有人试图去帮忙拦住汪婷婷,结果被发疯的汪婷婷咬下了一根手指,之后,镇上的人就只敢旁观这场闹剧日复一日的重演。

发生了这种事,苏晓东依然过得自由自在,谁都清楚是他老爸替他掩盖了这件事,没过多久,有人在山沟里发现了惨死的卖鸡蛋小贩,他是活活被人殴打致死,舌头还被扯了下来。

镇上的人常常对自己的女儿教导过,千万别去招惹苏晓东这样的男人,邓倩的父母也是如此,可她没有想到的是,长大后,自己居然被父母许配了给了苏晓东。

她自然是不同意的,即使给她再多钱,她也不愿意跟一个人渣过日子,她被囚禁在家中,一连关了十几天,直到鞭炮响起,婚车停靠在门前,她才被放出,但她来不及逃跑,就被两个身形魁梧的男人,架进了婚车。

这个故事听得我十分心酸,我问邓倩,苏晓东结婚后对她怎样。

邓倩笑了笑,然后对我说道:“除了新婚之夜他出现过后,我就再也没见过苏晓东,即使是后来我的女儿出生了,他还不知道躺在那个妓女的床上呢,也许对他而言,婚姻只是为了传宗接代的吧,这样也好,不用去天天去面对这个人渣,后来,他死于马上风,风流了一辈子的人终于还是死在风流之下,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啊。”

“你后来怎么样了。”

“我生的是一个女儿,不是苏家想要的儿子,苏晓东死后,他们给了一笔赡养费,就把我赶了出来,你知道吗,两年前,苏家因为非法采矿,夫妻双双坐了牢,豪宅也被拿出去做资产抵押了。”

“你知道你的父母为什么要将你嫁给苏晓东吗?”

“我问过他们,但他们对我百般搪塞,后来我知道,我的弟弟当年没有考进县一中,差分数线差了三分,要花钱买进去,一分就是十万,三分就是三十万,他们当然拿不出来,而三十万,刚好是苏家的彩礼钱。”

邓倩说完,声音开始有些哽咽,在路灯的照耀下,她的眼睛变得有些闪烁,我搜遍全身,尴尬地发现自己身上没有带纸,挠了挠头,只得对邓倩说。

“如果你介意的话,你可以用我的棉衣擦眼泪。”

邓倩突然笑了,她摇了摇头,对我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说着一些不合时宜的话。”

我也跟着她一块笑了起来,但我发现她眼角的泪并没有停止落下。

“对于这座小镇而言,女人是牺牲品。”

5.得知真相

将邓倩送到她家楼下,她将棉衣归还给我,临走之际,我向她问道,是否想过再次逃离这里,面对这个问题,她显得有些惆怅,她说,即使这座小镇的日子过得再怎么煎熬,也是自己熟悉的地方,总好过那些陌生的城市。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邓倩的话,熟悉的小镇要好过那些陌生的城市,难道这就是我自己一直活得狼狈的原因吗。

走到粉面店,卷闸门半开着,里面的暖光流出一直拉长到自己脚下,这是母亲为我留的门,高度正好适宜,只需低头就能走进去,我把这个进门的方式当做是对母亲的抱歉。

走进门后,我看着张叔和母亲一同坐在餐桌前,餐桌上摆了一碟花生米,一瓶邵阳老曲,两个小酒杯,看到我回来后,两人都静默无言,母亲侧向一旁不敢看我,张叔却显得十分从容。

我反身关上卷闸门,然后走近餐桌坐在他们两人面前。

“哟,张叔喝酒呢,一个喝有点闷,要不我和你碰个杯。”

母亲愣住了,她看了一眼张叔,又看了一眼我,有点不知所措。

张叔淡淡一笑,朝母亲使了一个眼色,母亲知趣地走进了厨房。

“行啊,看看你出去这么久,酒量有没有长进。”

张叔先是给我的杯子倒满,然后再给自己的杯子倒满,就着花生米,我和张叔很快就三五杯白酒下肚,脸上有红晕,身体也变得暖和了。

“我刚刚回店里的时候,看到你妈躲在厨房里抹眼泪,我这一想啊,肯定是你回来了。”

“今天下午,我说话有点冲,是我的不对,一出门就后悔了。”

“小子,我知道你心里一直记恨着我,没啥关系,恨就恨呗,我本身就是个外人,但你妈为了把你养大吃了不少苦,这事你得一直记着。”

“记着,这事都记着的,就是从小没爸爸管,脾气有点臭,怪我爸,还没把我教出个人样,就早早走了。”

张叔停下了吃花生米的动作,闭上了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

“哎,你这孩子,都这么多年了,还没放下呢。”

“叔,我敬你照顾我妈和我这么多年的份,才叫你叔,要换做以前,我只会把你当仇人,在外面漂泊了这么多年,我渐渐体会了生活的艰辛,也明白了你们俩的不容易,两个人相互扶持总好过一个人过,这些恩情我都记在心里的。”

我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但是我爸的死,也一样堵在我的心口,就是很难受,你知道吗。被叫了这么多年没爸的孩子,其实我都已经麻木了,但我就是想知道,我爸是怎么没的。”

张叔又给两个酒杯倒满了酒,“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以前我还小,你可以这样搪塞我,现在我都快三十的人,你还要瞒我多久,这件事,难道你还准备带进棺材里吗?。”

“我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张叔变得满脸绯红,但眼神中有种毋庸置疑的坚定。

“我记得那年我五岁,家里很穷,爷爷又卧病在床,靠着远房叔叔的救济得以存活,你找上我爸,跟他说外面的大城市有的是钱赚,在路边走着都能捡到钱,想发达就跟着你一块去东莞,我爸信了,提着一个编织袋就跟着你去了东莞。

我爸走后,我妈身上的担子就更重,又得下田务农,又得照顾爷爷,这期间,我又到了上小学的年级,要花钱的地方太多了,可我爸走后的两年,只有第一个月寄来过钱。

之后的日子,一分钱都没往家里寄过,反而还写信,叫家里的人寄钱给他,说他在外面出事了,我爷爷就瞒着我妈,把自己买药的钱寄给了我爸,过了几个月,我爸也没再问家里要钱,但同时也没了音信。

再后来,你扛着一捆草席出现我家里,草席放在地上解开,里面躺着我爸的尸体,我爷爷当场就晕厥过去,我妈哭得呼天喊地,只有我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以为我爸只是睡着了,我走过去摸了一下,发现我爸的身体变得好冰冷,这就是我童年记忆的全部。”

“嗯,我也一直记住那一天。”

“那天的事成为了我的梦魇,我至今还能梦到那天下午,我爸躺着草席里的情景,有时候我会梦到他突然睁开眼睛,然后冰冷的手突然掐着我的脖子,跟我说他死得好惨,要我给他报仇,然后我就被吓醒了,你能想象吗,我死去多年的爸爸在梦里想要杀我,但我觉得他这是在给我传递一个讯息,是有人害死了他。”

“是,是我害死了他,就算不是我直接害死他,那也是我间接害死的。”

“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到底是怎么间接害死他的。”我借着酒劲狠狠地敲了一下餐桌,恶狠狠地看着他,母亲听到声音后慌张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看着我和张叔之间凝重的气氛,她看着花生米在餐桌上四处散落,她看着杯子滚到我的脚下,白酒流淌一地,她很清楚现在发生了什么,但是面对这样的状况,她只能紧攥着双手,无能为力地看着。

张叔把杯子捡起,不疾不徐地给自己倒满酒,然后仰头喝完,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说话。

“三十年前,你爸和我都喜欢着你妈,你妈也一直对我和你爸犹豫不决,我们三个人关系一直很好,谁也不愿伤害对方,最后,我选择了放弃,成全了你爸和你妈,之后就一直躲着他们俩,怕自己心里难受,但是看着你们家的日子一天天穷下去。

我就于心不忍,就像帮帮他们,正好同村的二狗子从东莞回来,他在外面发了大财,不仅盖了新楼,还取了村里最漂亮的女人,他告诉我,外面的大城市就算是掏个粪都很赚钱,我就跟你爸说,东莞有很多发展的机会,我可以带他一块去外面发财,我带着他到了东莞后,一下就被外面给迷住了,到处都是车,到处都是高高的大楼,走着路上的姑娘漂亮得跟电视明星似的。”

“我带着他去二狗子结束的工地上干活,每天抗一百水泥就能挣个五十,三十年前,五十块钱意味着什么,在村子里都可以买下一头猪,我们很高兴,可同时也很惆怅,工地虽然包住,但是却只包一餐饭。

外面吃饭的钱又贵,我们俩就勒紧裤腰带,一天就只吃工地的一餐,实在饿了就去啃包子吃,就像着把钱攒下来,然后寄回去让家里人好过些。”

“可是到了月末要寄钱的时候,你爸却支支吾吾地拿不出钱来,我问他钱哪去了,他不肯说,还是其他工友告诉我,他跟着包工头他们去洗头房里鬼混,一个月去了四次,整个个月的工资都没了,我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说他不争气,没攒着钱,还在外面鬼混。”

“他跪着求我,说自己很后悔,下半身抖一抖就把钱花完了,他没能忍住外面的诱惑。我无奈,只能把自己的钱分一半给他,让他寄回家,可是他仍然不见收敛,背地里还和那些洗头房的姑娘搞在一块,我怎么劝都没用。

后来我才知道他一分钱都没往家里寄过,全花在那些洗头房姑娘身上了,我知道他被那些姑娘迷住,彻底没救了,没办法,我只能将自己的钱分成两半,一半寄给家里,一半寄给你们。”

“我曾经问过他,这样在外面胡搞,对得起家里的老婆孩子吗,他没说话,后来工地也没再来过,有工友告诉我,他和洗头房姑娘同居在一块了,还在姑娘的一个熟客开的赌场里当了打手,那个时候我就开始后悔,我不该带他出来,钱没挣到,还让他陷进泥潭再也出不来。”

“再见到他的时候,是他离开工地的一年之后,他跪下来求我,求我把他带回去,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一个嫖客把艾滋病传给了和他同居的姑娘,姑娘又把病传给了自己,姑娘知道自己得病后立马逃走了。他听别人说,这个病是治不好的,所以他也不想活了。

但是死之后,想回老家安葬,落叶归根,我让他别放弃治疗,现在医疗技术那么好,一定有办法治疗的,他说就算以后有了治疗方法,自己也等不到那天,我知道他并不是放弃治了,而是真的不想活了。”

“我答应了他,让他先好好治疗,如果他死了,我一定遵守承诺带他回来,第二天,我们就发现他吊死在工地的房梁上,我辞掉了工作,用一个草席捆着把他带了回来。”

“你放屁,如果我爸真的得了艾滋,那你还敢带着他的尸体回来吗,你难道就不怕得病。”

“我不怕得什么艾滋,是我把他带出去的,我就应该把他带回来,本来这事,我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只对外说是工地事故,但你母亲不信,以死相逼要我告诉他实情,我和你母亲约定好了,要这件事带进棺材里,就算让误会是我害死你爸的,也没关系,这本来就是我害的,我不该把他带走,是我间接害了他。”

母亲无助地哭了起来,她背靠着墙壁,慢慢地瘫软在地,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着母亲走去。

“妈,真的是这样吗,我爸他,是得了艾滋然后自杀了,你相信吗。”

“孩子,妈当初听你张叔说了之后,就拿他的血去医院化验了,是真的得了艾滋病,这就是为什么我当年要把你爸的尸体火化的原因,我们真不想让你知道这个残酷的真相,其实,是你爸自己害死了自己。”

我有点想要呕吐,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原因,我急忙跑到厨房后面的水槽前,吐出自己喝过酒液和食物残渣,吐了一会,我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吊在灯泡,一开始有些耀眼,然后光芒就变得黯淡,再然后我只能看到一片无尽的黑暗,身体失去了全部的知觉。

6.送信之人

醒来的时候,我只感觉头部十分沉重,人常说,醉酒醒来的人通常会把前天晚上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可是那个残酷真相却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子,比头痛的感觉还要明显,那个真相,将十多年来我自以为是的孤傲和不满彻底击碎。

我搀扶着墙壁走下楼梯,想要逃离这里,厨房的炉火还在燃烧着,但母亲却不像以前在这里忙活,这样也好,不需要和他们碰面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俩,我只能远远地离开他们,

我走到店内,卷闸门还是半掩的状态,张叔不在,只有母亲在擦拭着餐桌,母亲告诉我,张叔出门去买祭拜用的东西了,今天是父亲的忌日,大家一起去乡下的祖坟去祭拜他。

我低着头,不敢去直视母亲,母亲倒是一脸无所谓,给我倒了杯解酒的清茶,招呼我坐到她身边。

苦涩的茶水一进入嘴里就让我清醒许多,眼前的事物不再摇摇晃晃,固定在它们原来的位置。

母亲贴心地给我摁压着太阳穴,力道适中,这让我想起了以前,临近高考那段时间,我常常因为刷题受阻而感到焦虑,母亲也是这样摁压着我的太阳穴,帮助我清醒大脑,后来我考上了一所名不经传的二本学校,急不可耐地逃离了母亲的身边,在外面生活的时候,除了开口向她要生活费,便再无其他联系。

“妈,这多年你一直隐瞒这件事,难道不累吗。”

“累啊,别人对我指指点点我不在乎,可我在乎我儿子的感受,你知道你心里在责怪我和你张叔,也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告诉,想让你不要再这样误会下去,但都被你张叔拦住了,他宁肯被你一直误会下去,也不想你知道你爸这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可你考上大学后,就再也没回来过,还是因为这个误会,我就无法忍受下去,我对你张叔说,如果哪天你回来了,一定要把真相告诉你,我不想自己死后,儿子还在因为误会,不肯回来看我。”

母亲说着又哭了起来,短短两天里,我已经看到母亲哭了三次,都是因为我而流下的眼泪,母亲一直都是个坚强的女人,面对街坊邻居的各种流言蜚语,她从来都不放在心上,但在儿子的面前,她总是显得那么脆弱。

正当我想要说话的时候,卷闸门却被人打开了,走进来的人却不是张叔,而是一个渔夫打扮的中年男人,他一进门就对我大声嚷道。

“许也,还真是你呀,回隆回了也不跟老师说一声啊。”

声音听着有些熟悉,我再仔细一看,发现来的人竟是我的高中班主任。

母亲看到卷闸门被打开后,就急忙擦去眼角的泪痕,再看到来的人是谁后,立刻摆出一副迎客的热情笑容。

“哟,老师来啦,快坐快坐,还是老样子吧。”

“那肯定的啦,就数你家的大片牛肉分量足,又好吃,我就好这口。”

我心里有些不明所以,在母亲进入厨房之前叫住了她。

“妈,老师,他经常来这里吗。”

“是啊,你走后这十年来,老师他一直是这里的熟客,经常来这里打探你的消息,问你的近况,前几天还来这里问你在长沙的住址,说是有封信要送给你。”

信,隐村,两个词突然在我脑海中飞逝即过,我想起来那封无名之信,再回过头来,老师满脸笑容地坐在我的对面,不停地打量着我。

“哎呀,回来好啊,人在外面漂泊再久,终究还是要回来的呀。”

“老师,好久不见啊。”

“十年,看起来很久,其实过得很快,看看你,当年一个毛头小子都长成大人了。在看我,以前还拿着藤条教书育人,现在却在资江边撒网捕鱼,小镇没啥变化,但是小镇上的人都变了,你看黄青光,学校里最不起眼的一个,现在当上了工厂的董事长,还回镇上建起了新厂,有出息了呀。”

母亲用木托盘端出两碗大片牛肉粉,一碗放在我面前,一碗放在老师面前。

“跟老师边吃边聊,你知道吗,你的老师跟我一样,天天盼着你回来呢。”

母亲说完便走回厨房,老师很熟练往地自己的碗里加入一些佐料,从竹筒里拿出筷子搅拌起来,然后低着头大快朵颐。

“对了,你现在还在写作吗。”

老师突然的发问让我停止了动筷,对现在的我而言,写作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词,我不能理解老师为何煞有介事问起写作这件事。

“我现在,在长沙做程序员。”我略去自己已经失业的情况。

老师停下筷子,用一种深邃而不可望见的眼神看着我,我好像在某一个黄昏的下午看过这个眼神,那时它是欣赏的目光,曾赐予我追求的勇气,而如今,它光芒黯淡,变得有些失望,让我捉摸不透它的含义。

“也就是说,你放弃写作了。”

“老师,我有点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还记得,隐村这个名字。”

“记得,是那封信,它的内容有些莫名其妙,但我觉得它在指引我回到老家。”

“再往前呢,你忘记了隐村的由来了吗。”

“我只记得我在信上看到过隐村这个名字,再往前就真的没有印象了。”

“唉,你怎么能忘记呢,这可是你自己创造出的故事呀。”

“我自己创作出的故事?怎么会,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你还记得你高中时候写的小说吗。”

“我,写过小说,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你写过很多故事,每一个故事都让我深深沉入其中,我在这座小镇上教了三十多年的书,忘记了来时的初衷,只是像完成任务一样,给学生上课,带领他们毕业,你知道我对这个小镇是什么感觉,这就是一座囚牢,每个人漫无目的地活着。

而镇上的学校,则是囚牢中的坟墓,这里的学生没有想过这里的未来,毕业就去北上广打工,上学的目的只是在履行任务,他们根本不奢求自己能在学校里收获什么,只想快点毕业,快点长大,在氛围下,我也迷失了自己。

应付式地上课,应付式地布置作业,即使学生没有完成作业,我也懒得去责骂,我会在这个小镇上腐烂发臭,直到你拯救了我。”

“我拯救了老师?”我不解地问道。

“那是一个下午,结束课程的我只想快点回到办公室躺着休息,你突然把我叫住,我不认识你是谁,你却告诉我,你是我的学生,想把自己写的东西给我看,然后把一沓发皱的稿纸递给我,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写的很潦草,文笔也很稚嫩。

但我从第一行字开始读,就一直读到了最后一页,那个关于隐村的故事,即使它还未完结,依然深深吸引了我。”

“隐村的故事,到底是什么样的故事,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隐村是介于生与死之间的领域,它在小镇的某处,小镇上死去的人徘徊在那里,他们忘记生前的磨难与苦痛,只记得自己生前犯下的罪孽,因为这些罪孽,他们无法得到安宁,只能在隐村里盲目寻找着,寻找着可以让他们解脱的事物。”

“他们最后找到让他们可以解脱的事物了吗。”

“这个故事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没有交代隐村的人最后的结局,它还是尚未结束的状态,我当时问你故事的结尾是什么,你告诉我,这个故事没有结尾,就让那些有罪之人,永远徘徊在隐村当中。”

“一个创作者永远都不知道,他的写作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改变,你知道吗,你创造了隐村,一个真实存在的隐村。”

“老师,你糊涂了吧,哪有什么隐村,那只是一个故事,更何况我都不记得自己是否真的写过这样的故事。”

“我没有骗你,我真的去到了隐村,我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进入的,但在那里面,我见到了很多曾经认识的人,他们给了我一封信,说是给你的,还说这封信会指引你回到这里。”

“我回来的目的不是那封信,而是想看看我的母亲。”我继续隐藏自己的内心。

“除了隐村的故事,其他的故事都在我指导下写成的,我很惭愧,身为你的老师,却只能教会怎么写好故事的结尾。当你把写满故事的笔记本卖掉后,我从收废品的手里又将它买回来,闲着没事的时候,我会将它们拿出翻阅着,那些笔记本能时刻提醒着我,我是一个学生的老师,我教会了他一些东西,可是我没能教会他坚持下去的勇气。”

“老师,我怎么开始尝试创作的缘由已经忘记了,但我想,我应该知道自己放弃的原因,写作不能带给我生活的保障,在长沙住了十年,我一无所有,无论我过得怎样窘迫,我都没有放弃过在城市拼搏。”

“那你,为什么会回来这里。”

老师一语击碎我仅存的自尊,我放下了碗筷。

“老师,如果没有其他事,你就先回去吧,我待会还得去祭拜父亲。”

7.进入隐村

老师走后不久,张叔提着祭拜用的香线和黄纸回到了店里,由于昨晚的种种原因,我尽量避免与张叔有眼神接触。

母亲,张叔,我一行三人搭乘了同村人的三轮车一起去往乡下。

一直以来,农村就好像是一个国家的角落,无人问津,自生自灭的荒芜。

从我五岁离开这里到镇上,已经过去了二十年,除了野草的狂野生长,这里看不到任何生存的气息,坍塌的土坯房是沿路最常见的风景,偶尔有背着柴火的老人牵着一条同样苍老的黄狗走过。

三轮车行至村口就无法驶进,开车的同村人坐着驾驶椅上抽烟,他没有跟随我们一起进村,而是停靠在村口目送我们的离开。

坟山在村子的最深处,为此,我们要不停地穿过那些竹篱笆围着的房舍,有些房舍升腾着炊烟,有些房舍则散发着荒凉的气息。

留在这个村庄里的人,大多是老人和小孩,他们带着警惕的目光注视着我们,由于村里的熟人大都搬走或是死去,我们因此不用停留下来对这些陌生的同村人打招呼。

一路上,我们三人都保持着心照不宣的沉默,我们都对昨天的事如鲠在喉。

父亲的墓碑是坟山上最小的石碑,但比其他人的墓碑看起来干净许多,没有青苔和荆棘的遮掩,这得益于母亲和张叔年复一年的祭拜和清理,说来惭愧,身为他的儿子,我也有十年的时间不曾来这里祭拜过他。

坟山里少有人迹,连飞鸟都在天空盘旋片刻,就匆匆离去,此时是中午时刻,山脚下却有迷雾慢慢升起,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我们所在的地方走来。

我看到这么奇特的景象自然感到不安,我呼唤着身边的母亲的和张叔,但是母亲和张叔却像被屏蔽听觉般无动于衷,两人只是看着父亲的墓碑念念有词。

我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像是被锁在原地,我眼见着迷雾越来越近,它遮掩了地面与天空,将树木和墓碑一并吞噬。

迷雾很快来到我的身前,它将母亲,张叔,还有父亲的墓碑也被吞噬其中,却偏偏只在我的周围留下一片空间。

这时,我发现自己的腿脚能够行动,但我还是警惕地看着周围,在狭小的空间里不曾迈出一步。

迷雾遮天蔽日,让我仿佛身处时间之外,我只在不断地呼吸中,感受到一丝时间的流逝。

忽然间,迷雾传来一阵呼唤,指引着我向走进深处。

迷雾仿佛通了人性,它开出狭小道路,显出一条覆盖着植被的土地,我一步步说着迷雾中的声音指引,走进了迷雾深处。

那条道路给我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道路的尽头就在眼前,但是却永远走不到尽头。

遍地是闪烁着露珠的野草和花朵,可我没有在空气中嗅到湿润的气息,悬在头顶的太阳刺眼却不灼热,我无法分辨此时是正午还是临近傍晚,从迷雾中循着阵阵引导走出,再回首望去,迷雾升腾至天上,形成带来荫影的云朵,身前和身后的景象如镜像复制般相似,视野的开阔并无带给我方向的指引。

往前直走的视野开始下坠,我以为自己来到了崖边,但是我看到不是陡峭的岩层,而是层层叠叠的梯田,边上的田坝长着高大的棕榈树,简直是梦幻的搭配,五彩缤纷的鸟儿盘旋在两座梯田所形成的巨大空隙中。

仿佛那些空隙是专门为它们存在的自由空间,它们不需要停驻任何一篇土地,迎着山谷吹来的清风,它们可以一直这样飞来飞去,直到死去然后在风中埋葬自己。

起初,我疑惑自己走进了某个陌生的山林间,但现在我知道这里原本是不存在的空间,而它之所以存在的原因是因为我创造,我还是没有想起那个我创造的故事。

但我对这里存在的种种不真实的想象感到熟悉,像梦境一样的场景,那是我对乡下老家的零星记忆,我借由这些片段记忆拼凑出了一个村庄,支离破碎的印象组成了这里。

夸大的细节,无处不在的假象,穿梭在各类花草的蝴蝶在眨眼间消失又出现,几近透明,像是没有实体,藤蔓生长在废弃的卡车上,它开出果实,巨大的南瓜在驾驶椅上狂野生长,冲破车前玻璃,没有轮胎的摩托车挂着树枝上,发动机轰隆作响,从排气筒里吹出了沁人心脾的海风。

我发现自己脚下没有一块是裸露的黄土,全都覆盖着植被,我脱下鞋子踩在上面,感到比地毯还要柔软舒适。

我抬头望去,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汪婷婷。

8.隐村故人

我和汪婷婷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一次是在朋友的带领下混进县一中的操场去目睹她的真容,长发飘扬,清纯的笑容美到让人窒息,就连午后的暖光都成为了她的背景板,第二次是她发疯之后,她久疏打理的头发枯燥发黄,小孩被她吓哭,大人们被她的惊叫避之不及。

可在我心里,无论是长发飘扬还是披头散发,她都是我见过最清纯迷人的女孩,而此刻,她又以令人惊艳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

我尝试着用语言捕捉在隐村遇见汪婷婷的情景,但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发现自己无法概况她那时的美丽,每当我敲下一行字,我都会摇头懊恼,然后点击删除,如果我无法完整地转述自己心里的感受,我宁肯它成为记忆而不是文字。

“你怎么在这里。”我向她问道。

“我一直都在,和这里的人一起在等待着你。”她伸出手来,示意我走近她身前。

“这里是?”

“你的猜测没有错,这里是隐村,你笔下的故事,而我是真实存在过的人,现在被困在你的故事之中。”

“可是我忘记了你所说的故事,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创作故事的经历。老师试图去唤起那些记忆,可他失望地离开,他相信我的故事,他相信隐村的存在,我还把他当做是疯子。”

“有些东西不是被你遗忘了,而是藏在记忆深处,你需要去寻找,跟我来。”

她缥缈的身影在此刻变得真实可见,这时我才发现,是那些若隐若现的蝴蝶组成了她的身体,她走在我前面,长发被风拂动着,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触摸,可我能感受到,只有自己手指的触感。

她说的对,有些经历不是被忘记了,而是藏在深处不曾被自己察觉,我从那个午后见到汪婷婷开始,我就喜欢着她,但这份喜欢是卑微,她是重点中学的校花,而我是三流学校的笑话。

但第一次喜欢的感觉是强烈且无法阻挡的,我想掐灭思念的微小火焰,反而致使它越来越狂热,我错误地认为将这份喜欢转移到其他人身上,能够得到合理的宣泄,可这不是我唯一的错误,我的第二个错误,是认为比起重点中学的汪婷婷,去追求同在三流学校的许倩能更容易些。

许倩拒绝了我,无形中也让我看到去追求汪婷婷的结果,我以为自己不会再拥有爱情,可再次见到汪婷婷,我想起了她疯症之后的形象,很多人对那时的她感到恐慌,但我只想抱住可怜的她。

现在的她已经死去,只是被困在隐村,无法走向往生,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自责,但不可否认,是隐村带给我可以面对面与她交流的机会。

行走的步伐没有随着自身的思考而沉重缓慢,隐村的景象似乎每走一段路程就能看到超乎想象的变化,梯田在身后逐渐消失,也许等我回头再走一遍,梯田也不会再出现了。

取代梯田的是不知深浅的清潭,水草从中探出摇曳的身姿,汪婷婷漂浮在水面上,带动起阵阵涟漪,可我踩进水潭后,水面却直接淹没我的脚踝。

鞋子在被我脱下后,就再也无法找回,我光着脚,因此能清晰感受到从草地到水潭的变化,清冽的水带给我从脚底到头部的舒适感,好像还有游鱼亲吻着我的脚趾。

我与汪婷婷始终都保持着一段距离,我无法完全追赶上她,但她也不会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从水潭登上平地后,我发现苏晓东一直在岸上等候我和汪婷婷的到来。

苏晓东的出现在我意料之中,在老师的诉说中,我创作的隐村是囚禁有罪之人灵魂的地方,整个隆回小镇,恐怕没有谁能像他那样成为罪恶的代名词了吧。

高中的时候我曾经目睹过他的恶行,他和他的同伙在一次放学后,将我们班上一个面容姣好的女生骗上课自己的轿车,他们开到了野外,我当时骑着单车跟了一段距离,没过多久,轿车就好像发现了我的跟踪,加足马力扬长而去。

之后的事情,我没敢往下去联想,女生再也没回到教室上课,她的座位一直空着,和女生关系很好的同桌得知她的死讯后,伏在课桌上痛哭。

我将一切联系到苏晓东身上,试图去乡镇派出所报案,可第二天,我就在放学路上遇见了苏晓东和一群混混在等候着我,十七岁的他和那群布满纹身的青年混混站在一块,毫无违和感,青涩却暴戾的他更像是这群混混的首领。

他们不由分说将我暴打一顿,临走时,苏晓东拍着我充满淤青的脸,提醒我不要相信自己心里多余的正义感,终有一天,我会被它害死。

“没想到你这个人渣也在这里,不过也没错,隐村最适合用来困在你这样的人。”

“哇哦,那你现在应该很激动吧,拜你所赐,我现在被你的故事困在了这里。”

“不,我现在后悔了,像你这种人渣,不应该待在隐村,你应该去地狱受到煎熬。”

“我也想啊,可是,我离不开隐村,这些,也是拜你所赐。”

我望着汪婷婷,看着我和苏晓东争吵的过程中,她显得风轻云淡,似乎并不打算掺和其中。

我向她问道:“你是怎么做到和苏晓东和平共处的,毕竟他曾经那样伤害过你。”

“我没有和他和平共处,他和我一样都是被困在这里的灵魂,来到隐村后,我就变得清醒了,那些痛苦的记忆也不再成为折磨我的梦魇,但我依然记得那些事情,可我能对他做什么,杀了他?可他已经死过一次了,赶走他?但隐村是没有出口的。很多时候,原谅只是假象,是无可奈何的举动。”

“隐村困住的应该是有罪之人,可是你也会被困在这里。”

“你没有错,隐村的确是困住了有罪之人的灵魂,我并不无辜。”

“让你被困在这里的罪孽是什么。”

“我辜负了一直守护着我的父母,在我疯癫之后,他们没有嫌弃我,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可是,我日复一日地疯癫对他们而言是种折磨,即使是疯癫状态的我,也很清楚这一点,尤其当我知道,我的父母无数次尝试去杀死苏家人来讨回公道的时候,我就害怕是自己促使他们变成这样的,苏晓东死了之后,他们对我说,孩子别怕,那个伤害过你的人,爸爸妈妈已经将他抹除,他不会再来伤害你了。

原来我的父母一直在往苏家人的饭菜里下了慢性毒药,他们救过苏家厨师的妻子,所以厨师每天都会打开豪宅后门,让他们进去下药,这种慢性毒药不会致死,但是纵欲过度的人,会被毒效所吞噬,然后引起突发性心肌梗塞。

这是他们为苏晓东量身打造的死法。你知道吗,我的父母都是医生,他们一直都以救死扶伤为自己做人的宗旨,可他们因为我,成为了杀人犯,发生这一切,我把它们看作是我的原因。

后来他们不再做医生了,因为杀过人的手,怎么还能再去医治病人。我再待在他们身边只会毁了他们,于是在一个夜晚,逃离了那个家,在夜深人静下,跳下了资江,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死去,我醒来后,就发现自己来到了隐村。”

“这些事,你也知道吗。”我望向苏晓东。

“当然,隐村是没有秘密的,当你在想什么的时候,这个心声就会传遍每个人的心里,在隐村见到她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和她一样,对彼此的存在毫无办法,就只能选择和平共处。”

“让汪婷婷和伤害她的人一同困住隐村,这也是我的罪孽。”

“被困住的可不我们两个,还有你最亲近的人,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苏晓东自顾自地走了起来,走了大概十米的距离,发现我并没有跟随的意向,便再次向我找手示意。

“你可是整个隐村的造物主,还担心我会害了你?”

很多年前,我屈服于他的暴力,害怕他的出现,如今他再度出现在我面前,却已没了当初那番暴戾,说实话,我现在并不害怕他,他像一个卸下了盔甲的孩子,身上尽是累累伤痕和脆弱敏感的内心。

我好像能懂得,汪婷婷为什么能在隐村和这个伤害过自己的人和平共处了,除下暴戾的伪装,他就是个普通人,也许比普通人还要弱小。

我跟随着苏晓东的脚步,穿过一丛不长尖刺的荆棘,我看到一群掉光了树叶的参天大树,古朴的大树上刻画着一张张苍老的人脸,它们的表情都像是在哭泣,像是对什么事情表示着哀悼。

这里天空好像裂开了一个缺口,可是从缺口中呈现的不是无尽的黑暗,而是现实世界的影像。

一个苍老的身影站在这缺口之下,抬头仰望着现实世界中影像,而那些影像对我而言无比熟悉,那是不同年龄段的自己。

那人是谁,为什么会在看我的影像。

他好像听到了我内心的呼唤,慢慢转过身来,看清他脸庞的那一刻,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9.隐村缺口

父亲好像一直这样苍老着,印象中他被张叔带回的时候,好像就是这个模样,我能实实在在地触摸着他的身体,不同于往日的冰冷,父亲有了一些温度,如果不是身处隐村,我可能会以为眼前的父亲还活着。

“爸,你也在这里。”

“我一直在这里,看着你的成长。”

“可是按照时间线来看,是高中时候的我创作了关于隐村的故事,可你早在我高中之前就已经死去了,为什么你也会被困在这里。”

“傻孩子,走向往生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在隐村出现之前,我就一直徘徊在隆回小镇,看着你长大,隐村出现后,我理所当然地被困在这里,寂寞的时候,就透过隐村的缺口去张望现实世界。”

“隐村的缺口?”

“这个缺口,是因为你没有写完隐村故事而形成的,透过缺口,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影像,你看这个,是你五岁的时候,我离开老家去东莞打工之前。”

影像中,我那时五岁,牵着父亲的编织袋不肯让他离开,父亲每走一步,就能把我往前拽动一大步距离,那时我对父亲最后的记忆,为什么那时他能这么绝情,完全不顾儿子的挽留。

看完影像后,我才发现整个过程中,父亲的眼角都是噙着眼泪,他始终背对着我,是因为他不敢面对我,否则他忍不住流泪,放弃去东莞打工的机会。

“一直以来,我都想回到这个时候,如果我当时留下,后面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我还能再做一个好父亲,一个好丈夫。”

“我知道隐村能带给有罪之人什么样的惩罚了,徘徊在往生和现实世界之间,时刻目睹着现实世界的亲人现状,无论他们生老病死,都只能做一个旁观者,因此身处隐村之人,才会这么渴望着解脱。”

我诉说完自己看法后,父亲惭愧不安地望着我,我能明白他心中所希冀的东西,不只是他,还有汪婷婷和苏晓东,整个隐村的人都把解脱的办法寄托我身上,可是,我没有办法,因为身为创作者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结束他们的痛苦。

“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去帮到你们。”

“你看看缺口吧,他能让你看到自己一直忽略的真实自我。”

我依言望向天空的缺口,影像随之发现了改变,影像中我变成了一个少年,那时高中时候的我,对一切充满好奇,不甘于在这座小镇上荒废自己,我被那时的苏晓东狠狠地踩在脚下,脸上尽是淤青,但眼神依然充满倔强,我不服气,凭什么像他这样的罪人可以为所欲为,而无辜之人就得忍受家破人亡的悲剧。

尤其是后来,苏晓东凌辱了汪婷婷的事情在小镇上传开,我对他的恨意又更深一层,每到下午,疯癫后的汪婷婷就会出现街道上发狂,我很想靠近她,但妈妈拦住了我,被咬断手指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叔,她害怕我会像张叔那样被汪婷婷咬断手指,我并不责怪母亲的想法。

后来,汪婷婷被她的父母关在了家里的二楼,我去过她家楼下,希望能再见到汪婷婷,即使隔着两层玻璃窗的阻隔,我依然能听到她发出的惨叫,我攥紧了拳头,心中在呐喊,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为什么要让坏人逍遥法外,好人却备受折磨。

那天晚上,我拿起了笔,开始写下一个充满报复心理的故事,我为了报复苏晓东给自己带来的伤害,编造了一个介于生死之间的地方,它能困住有罪之人的灵魂,既让他们无法走向往生,又让他们时刻目睹着现实世界中发生的种种经历。

在写隐村的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想到第一个人自然是苏晓东,在整个小镇里,我最想报复的人就是他,而这次报复,也是促使我开始创作隐村故事的起源。

原来报复,就是我创作的开端,也是因为报复,促使我创作了关于隐村的故事。

我没有把这个故事的结尾写完,是因为我想让那些有罪之人,受到隐村无穷尽的囚禁,可是,这人世间哪有无罪之人,小镇里死去的人,他们的灵魂都来到了隐村,这也是为什么汪婷婷和父亲也在这里的原因,无独有偶,我的老师来到隐村中,也见到了自己熟悉的人。

“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啊,我的写作竟是出于报复。”

“不错,你也成功地报复了我。”

苏晓东一直在我和父亲的旁边未曾离开,我在他的眼神看不到愤怒,他的眼睛就像一个空洞,把现在的情感都陷进了内心深处,我在纳闷他为什么没有气愤地扑过来揍我一顿,但忽然想到,见面时他对我说过的话,隐村的缺口能够看到现实世界的种种影像,也许他早就知道这一切是基于我的报复,来到隐村的人,只能记住自己的罪孽。

苏晓东对我说道:“你放心,隐村已经将我改变了,即使你不帮助我们脱离隐村也没关系,我挺喜欢这里的,它时刻让我记得自己犯下的过错,我每天都在缺口下面,去回顾自己残缺不全的一生,我知道你们都把我当作坏人,没关系,我现在还是个坏人,从来没想过要变成好人,像现在这样,不再作恶,去反思自己的过错。”

“即使你现在反思过错,你也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原谅。”

“我不需要原谅,如果反思过错是为了寻求原谅,那么原谅这件事本身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我很不想让你得到解脱,但是隐村困住了我父亲还有汪婷婷,他们不该受到这样的折磨。”

“为了他们,你应该结束这一切,你放心,就算离开了隐村,等待着我的还有地狱,我最终是不会逃脱制裁。”

“可是,我还是没有想通,我到底要怎样才能结束这一切,写作对我而言已经是一件陌生的事,更何况我创作的起源是为了报复,也难怪我会忘记写作这件事。”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写了这么多故事,为什么只有隐村真实发生了,而其他故事却没有发生,你的创作也许出于报复的目的,但是你后来坚持写作的原因又是什么,难道你一直在为了报复吗。”

“不,我后来的创作,是为了记录,我想记录下那些脑海中随时闪过的奇特想法,自从我写出隐村的故事后,我脑子里就多了很多这样的故事,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我不停地写,不停地写,写了整整一年,可我当时认为,我的写作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于是我放弃了。”

这时,我又想起了老师对我说过的话。

一个创作者永远都不知道,他的写作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10.故事结尾

当我明白隐村为什么会真实存在后,我知道自己该回到现实世界,他们寻找着解脱,而这个解脱办法是让我把故事的结尾写完。

临走的时候,父亲紧攥着我的手。

“原本我以为被困在隐村是一次惩罚,但是这竟然是我能够再次见到到家人的机会,能看到长大后的你,真的是上天对我的宽容,我已经满足了,也不会再责怪自己了,替我转告你的母亲,别让她再背负着沉重的过去,有些东西该放下就应该趁早放下,也告诉你张叔,无论再怎么对死去之人心感愧疚,也无法让死者返生,让两个活人在一起相互依存的原因,不应该是因为一个早已死去的人,而是他们自身的相爱。”

我看到隐村的人,也就是小镇曾经死去的人,从四面八方而来,去都围在我的身前,我要离开的想法在心中诞生后,就在隐村当中传播开来,看来隐村真是一个没有秘密的地方。

但是,我临走之前最想见到的人,还是汪婷婷,说不定这个想法也被她所知道,因此她才躲着不再见我。

苏晓东对我说:“她好像还在缺口那边,一直这样向往着现实世界,她有太多没有完成的夙愿了,成为父母眼中的骄傲,成为自己喜欢的人,我是没有资格去劝阻她放下这些的,但你可以的。”

“我明白了。”

还是那片迷雾,从遥远的山林间趁着我和大家在谈话间,悄然无息地到来,它吞噬着我周围的人,但我对此并不诧异,它是带我回到现实世界的。

这次迷雾还是和之前一样,在我的周围形成一个独立的空间,我静静等候它散去,母亲,张叔,父亲的墓碑再度呈现在眼前。

母亲熟悉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

“儿子,还愣着干啥,快给你爸磕个头啊。”

我依言走到父亲的碑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三次躬,这是自己对过去的道别。

鞠躬结束,我想起了父亲的话,回过身对母亲和张叔说道。

“等过完年,你们俩就去登记结婚吧,在一起总要有点名分,你们不用担心,父亲早就同意了。”

在返回小镇的车上,母亲和张叔一直在不解地看着我,他们不明白我突如其来的变化,而我则静静看着荒芜的村庄在自己的眼中渐行渐远地消失。

回到小镇后,我凭着记忆找到老师在小镇上的住宅,很庆幸老师没有搬过家,在这座小镇固守不变的存在中,也有着他一份的坚持,老师似乎一直在等待着我,还有那些装载着我故事的笔记本。

那些笔记本就放在橱窗最显眼的位置,和一些世人熟知的作家作品摆放在一起,老师这样的重视反而让我感到惭愧不安。

这些笔记本的封皮破旧,但不曾蒙上灰尘,翻开第一页还能看到老师用红笔标记出来的语法错误,这样的故事老师被当作是救赎的工具,如果是回到小镇之前,我会把这些当作是一个笑话,可我进入隐村后,亲眼目睹那些被自己笔下的故事所囚禁的灵魂,我不敢再轻视任何形式的故事创作。

我很感激帮我保留这些被我舍弃的笔记本,除了反复的道谢,我找不到其他可行的感谢方式。

在得到老师的许可后,我将这些笔记本带回家中,我摊开它们细细品读,稚嫩的文字却精心构造了庞大的故事结构,这些故事灵感是现在的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捕捉到的,也许现在我的文字变得老练世故,但是我再也没办法回到那个为了创作而创作的时期。

在橘黄的台灯照耀下,我久违地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划动。

“隐村的人们在一次谈话中,终于找到他们一直在寻找的东西,那就是故事的终结,他们从何时何处得知,自己是存在于某个故事的人物,而这个故事还被创作者本身所遗忘,这些都不重要,他们需要创作者将故事写完。”

“年轻的创作者并不知道,自己的写作能带来这些奇特的影响,他曾经放弃过写作,因为他认为只有努力生活才能忘记现实的疲惫,而写作则是对生活的自怨自艾,并不能带来实质性的改变。”

“当他目睹隐村的人们在自己不成熟的故事中沉沦,反复无休地寻找着解脱时,他才知道任何故事都需要一个结尾,但所谓的故事结尾不是预示着人物的死亡,而是宿命的终结,这段隐村的经历让他明白这一点。”

“也许有些隐村的人已经在创作者开始拿起笔重新创作的时候,就随着一阵轻风烟消云散,也许还有些人眷恋于现实世界,透过隐村缺口去观望依旧存活的亲人。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他们的自由,而一个创作者能带给笔下人物的终结,就是赋予他们自由的权利,他们不再受到约束,这就是宿命的终结,也是一个故事真正意义上的结局。”

汪婷婷在除夕夜回到了自己久违的家里,他们父母在她消失之后便一直给她保留着餐桌的位置和碗筷,好像知道她终有一天会回到这里,汪婷婷很自然地坐在父母给她留的位置上吃起了年夜饭,汪婷婷的父母在她吃完碗中的饭后,才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是他们消失多年的女儿,她变得正常了,也变得比以前漂亮了。

这个消息在大年初一就传遍了整个小镇,大家都为这件神奇的事情议论纷纷,谁都想见见消失多年后的汪婷婷,可汪婷婷却在当天夜里,就和父母一起搬离了小镇,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也许她还会改掉自己名字,也许不会,这些已经不是我能够预知的事情了。

当我停下笔后,隐村故事中人物有了自己选择的权利,他们也不再是故事的人物,而是真正的自己。

到了大年十五的时候,母亲和张叔依然没有去民政局办理结婚手续,我曾催促过他们,但他们说,在一起这么多年,名义早已不重要。

过了没多久,母亲和邻居沈阿姨帮我张罗了一次相亲,见面后我才发现相亲对象是邓倩,我和她都感到一些拘谨不安,回到现实世界后,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我对汪婷婷的迷恋是一种喜欢,对邓倩的追求也是出于喜欢,从来都没有替代品的说法,只是喜欢的程度不同罢了。

邓倩对我说:“反正都这么熟了,只要你不嫌弃我拖家带口的,就这样在一起吧。”

我说:“我还祈祷,你别嫌弃我一无所有的呢。”

“原来很多人在一起的原因都是为了凑合着生活啊。”

我伸出自己的手去握着她摆放在桌面的手,对她说道。

“对你而言是凑合,但对我不是,你相信吗,即使是现实生活中的人,也有着他们的宿命,也许宿命早就决定了,我们俩就该在一起呢。”

后来,我带着邓倩和她的女儿回到了长沙这座城市,离开隆回小镇不是为了逃避过去,而是想要重新生活,我找到了新的工作,新的住处,对我而言,这可能就是崭新的人生,唯一没有忘记,是写作这件事。

今天是休息日,我从早上端着一杯咖啡坐在电脑桌前,在文档上打出第一段文字后,到现在已经是深夜,妻子在身后的大床上安静地睡着,她侧躺着拥抱两个熟睡的小天使。

也许我现在应该结束这个故事,去亲吻我美丽的妻子,还有我两个可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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