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扶桑
熙攘的街道,小贩们尽力着卖弄自己的货品。春日午后,每个人都在努力的利用着清字街道最后几日的热闹和美好。
今天天气是极好的。正是人间漫漫四月,堤边的柳条抽起新芽,还仍承受不住雀儿的站立,在潋滟波光里来回摆着。
哒哒的马蹄今天也甚是轻快,声声踩进我的脉搏,让我的生命也变的鲜活了些。
我坐在街边⼀不起眼的位置,太阳暖洋洋的,我像空气里一颗尘埃,舒服的快漂浮起来。
轻轻摆好了画架。
这是哥哥在世时用七里堤最粗壮的树做的,那时没有工具,哥哥把我抱在树枝,我一边采着树上的桑果往嘴里塞,一边看着他挑选好石头,用做出来的不仑不类的“斧头”,砍着另外一边的树枝,咔嚓咔嚓像极隔壁姐姐清晨的织布机。
那时我是极不喜欢这个画架的,没有好看的作工,没有明亮的漆,吸引不了那些“花枝招展”的大小姐。夏日颊边的汗水最终蒸腾起阵阵娇气,七里堤坝边响起了我震耳欲聋的哭声。
如今这支木架已经陪伴了我四个年头,成为我在祈梅村赖以生存之物。后来在集市也看到各式的画架,终不如这支吸引我。那个年纪我还没明白,粗木做成的画架在我哥哥手里,是如何神奇的变没了木刺,光滑得仿佛使用了良久。
离村那年,我给它涂上了那个夏天的桑葚紫,浓浓相思终于在这色彩里得到了些许慰藉。
突然淡淡的胭脂味从前面飘来,拉回我的思绪。一双精致的刺绣淡青兰花鞋迈进我的眼帘。随着轻风中翩跹起舞的轻纱,我抬眼看向她。
是很娇美的女子,淡扫蛾眉,聘婷秀雅,皓齿明眸,青丝纠缠,美艳一词只怕会落俗了她。我伸出手指向我的画架,终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会画画吗,我们小姐想画肖像。”姑娘身侧的小婢年纪尚小,怯怯的丢出一句话便看向我。
我起身摆了一张小木椅擦拭干净,示意她坐下。
姑娘倒也没有怪责我不与她讲话,径自闲谈起来。我起身为她理好鬓发,抚平衣袖的细纹,冲她笑了笑,便端坐在了画架前。
“我住得尚远,姑娘且需画快一些,只因我今日,向家父求得来这里游玩。幼时宁兄告诉我,在青山镇南边三里,有一个情人湖。据说只要互相爱慕之人来这里虔诚放生一条红鲤,两个人的恩爱便能融进苍萃世间,被上天庇佑。”
我有点羡慕面前的女子。她被幸福和美好包裹着,像幼时除夕,哥哥从怀里变出的芝麻年糕。
我远远望向她,目光停驻在她眼眸。事实上我是不愿看向他人双目的,因为我能通过别人的眼睛,知道他内心所想,用不好听的话说,叫偷窥。
这件事情对于我来说得不幸。我曾看到青楼头牌曳朌生姿,花容满面。我明明知道下一秒将要陨落一条生命,却什么也做不了。
不过在艰难的年代,我却也靠这个本事好好活了下来。
以前特别贫寒,哥哥生病时,我去集市偷过包子。我生来胆小,但是为了至亲也做过偷盗的事情。
我在几个包子铺前流连,从他们眼睛里判断对我是可怜还是嫌弃。然后挑同情心甚重的下手。
热腾腾的包子从白色纱布里发着烟气,我能从他们没有表情的脸上,听到他们内心自白,然后成功作案。
因为我知道他们到底是可怜我,还是想打断我的腿。
我利用了这个方法获得包子,保证了自己未来的安全。
抛开这件事情有没有道徳本身不谈,我是不幸的。你不能从我偷成功了,没有付钱就拥有了包子而觉得我很幸福,我反而因为能看穿他人想法并成功利用,而感到罪恶和难堪。
因为这个时候,善良是有罪的。
兄长不在后,我便不再敢看向他人的眼睛,甚至不再与人交谈和沟通。哥哥的去世告诉我——好好为自己活着。
这次我破例了,四年来第一次。我偷偷的胆怯看着她,试图发现一些她人生看似幸福的原因,我不愿承认是因为自己很羡慕她。
遥遥一望,我低头叹了口气,只此一眼,我们便再无眼神交流。我只是虚虚看向她的五官,在纸上精心描摹。
此时我的脸上,同情和心疼,无声中取代了羡慕……
“但是我的宁兄今天没有办法来,我并不知一个人放生锦鲤还会不会打动菩萨,愿意眷佑我们的感情呢”
“听说每年来这里的恋人都是为了感情长长久久,白雪青丝,琴瑟和谐,所以我今天特地穿了他夸过的衫裙,抹了最是喜爱的脂粉,扮了最是温柔的发髻,来这情人湖,祈祷未来……”
她没有继续,只是怔住了,像是在思索,停顿了许久。
“如没有未来,便以我幸福,祈他平安罢。”风里她的话轻飘飘的传来,像是拂过数年光景。
我画画是极好的,没有去过塾里向先生学习过。
起初是为了混一口热饭,哥哥让我学习一门技艺。
思来想去从琴艺,厨艺,武术中选择了最不花银两的,几钱便可以买了纸墨,具体有没有成就也要看造化和天赋,当然这两样我是比较匮乏的,但好在后面日子里,靠着不精的技艺也没有过得特别清贫。
哥哥去世后我有一段时间特别难以提起画笔。颓靡一阵子想想还是需要好好赚钱,回来更好的修缮一下哥哥的坟墓。
抱着这样的想法,才在清字街画起了画。
清字街是平城比较热闹和安全的地方。我深记哥哥遗嘱,安全努力的生活。
一时辰不到,我已经画完,姑娘走到跟前,静静看了一会儿。
“谢谢妹妹,把我画得甚是好看。”旁边的丫鬟听完从荷包掏出了银两,只一幅画,丫鬟却将二两银子送到我手中。
我看完笑了笑,见不好拒绝,便收下了。
“姑娘若下次还来平城,来找我罢,我知道一处姻缘庙,听说能求好姻缘,也算不负相遇之福了。”
我笑着看着眼前仙姿玉貌的姐姐,忤恸也许是个无福之人,期望能得到好姻缘。
然而事情,会向人们朌望的方向发展吗?我不知道。远处乌鸦嘶鸣,我有点不安起来。
2.初见
告别之后,太阳也没有那么烈了,风吹来也有些凉,便收拾好笔墨,打算回家打扫一下。
油墨灯芯尽管便宜,但是担心自己以后生病,没钱抓药,银子能省就省吧。
说是家,也只能算一个破宅。我画像经常收不到银两,有故意使坏威胁,白嫖的,也有很多一贫如洗,求免费帮画寻子启示的。
这直接导致我住不起便宜的客栈,吃不起荤腥鱼肉。哥哥留下的钱财也用来买棺木了。
近几年过得也很辛苦,好在没有意料之外的坏事。流浪时找到一家破败的小屋子,遮风避雨也暂时够了。
转身之际,人群一下子炸裂涌动起来,尖叫声一浪高过一浪。我并不知怎么回事,也开始惊慌,护住了身旁的画架。
耳边的马蹄和嘶鸣声戛然而止,街旁的小孩尖叫了一声又突然呆住,安静的只有树叶的沙沙响。
风中的血腥味道刺激着我的鼻腔,眼前霍然闪过哥哥去世的场景,双腿突然软掉,膝盖直直跪在地上,动弹不了。
倒地的瞬间一双淡青兰花鞋映入眼帘,姑娘急急掩在我身前。
马上的人显然没有料到这个情况,明晃而冰凉的利刃直直刺向我们,已是收不住。
腹部吃痛,使不上任何力气,更扶不起同时倒下的她。
街道上的人四哄而散,不想惹马匹上有备而来的杀手。
我只觉身上有隐隐热流,也不知是我还是她的,内心开始慌乱害怕起来。
黑色面纱遮住了他的一半面容,只露出了浅茶的双眼,深遂如潭水,细碎的墨色发梢在眉眼间发着好看的光泽。
我终于看到了他的眼睛。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么强大的气场,茶瞳中像搅起了漩涡,想把人深深吸进去。
奇怪的是我听不见他任何想法,这让我很不安,尤其是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这种感觉很不妙。
身体热量快速消散,想来虽然命薄但也不至于命丧此处,还走得这般不体面,于是用最后的力气,拉下了趴在马背上而被吹掀的裙摆。
这倒使驭马的人吓得不轻,一个虚鞭晃在马腿上,受惊的马儿一声长鸣,甩下二人,往山中跑去。
此刻我的脑海还有我的画板,我的饭碗,这可不能丢。
怕他抓住我,使足了最后的力气⼀口咬在他的虎口,只一声好听的“嘶”,我才满意的松口晕了过去。
梦里鲜花盛开,芳草茵茵。我躺在屋外河边的草地上,闻着屋里传来的饭菜香,看着天空飘来飘去的云。太困了,好想睡睡一会儿呀。
“醒一醒,醒一醒,莫不是讹上我……”啰嗦声真是扰人清梦,我假装没有听见,歪过头去继续睡。
过了一会终于没有声音了,我沉浸在梦里,看着哥哥在屋前忙碌,深知是梦,却不愿醒来。清醒也沉沦,痛苦也快乐。
突然脸上痒得难忍,一定是根羽毛在划来划去,实在不愿醒来,任由思念拖曳着我,“凶手”也更加放肆起来,痒痒吹着气。
思绪在眼泪划下时结束,一瞬间我清醒下来。脸上的骚痒也在泪珠掉落时停止,我反而不自在起来。
假装不经意的睁眼,想抬手揉揉眼睛,装作人畜无害的样子,希望前面的“杀手”能放我一马。
谁知我全然忘记腹部中了刀,稍稍一使力,痛意漫过四肢百骸,我鬼哭狼嚎起来。
想想我大声哭会不会让他生气,又生生憋着,憋的腹部更加难受,更加想哭。
就这样,我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奇怪的表情,结束了我二十岁的风雅。
“行了,我给你请大夫了,你等等就好。”语气极冷,但终于让我安静下来。
他这才敢坐在我的榻前,小心翼翼地,仿佛我是位怪女子,会轻薄了他一样。
夜色已深,微弱灯光中我看向他。还是白天的衣物,宽硬的肩膀下是墨色的长袍,绣着鸣鹤腾云,腰部恰到好处的收紧,想来也是习武之人,手背有着骇人刀伤,握着玄乌宝剑,步履轻盈,身形凛凛。
乌色青丝被金冠挽起,一双剑眉雕刻般分明,诗意的睫毛下,双眸若千年昆仑雪下的池水那般澄澈有力量,闪着睥睨天下的神彩,傲如杨,隽如画。
“我不知道她会跑向你,我会帮你疗伤直到痊愈的。”他用话语阻止了我的目光
“那位姐姐人呢?她也受伤了。”记忆开始涌来,街边发生的事情在他的提醒下一下子窜入脑海。
“禾念无恙,关心自己就好。”
“哦……好好照顾她,可能……她……不会想活很久”我鼓起勇气说出了我的担心。
“那是很可惜……”
我不愿再讲下去。我不会再掺和任何人的生死,都是定数罢了。
他没有再多言语,听我叹了一口气,便只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我,细碎不明。
“你走吧,我付不起医药费的。这点伤自己也能好。客栈我睡一晚,明天就走。”
我不是英雄,所以可以为五斗米折腰。主要太舍不得这个软榻了,就睡一晚吧
“你死了你家里人讹我怎么办,我叫疏南,我不会欠着你,我会等你好的。”
“放心吧”,心里泛起苦涩道“我没有家人的”。我假装很轻松的掖了掖被子,笑着看了他一眼。
显然他很错愕,但也只是沉默良久后,缓缓道出一个“好”。
我没有生气,我虽然听不到面前这个男子的心里所想,但是直觉告诉我他是善良的。
荒郊野岭,我只是如蝼蚁一般的性命,他不用怀有歉疚,随意丢下我,继续他的路程就好。
但是他没有,他没有抛下我这个拖油瓶,而是和我一起,被困在他乡客栈里。
“我该如何唤你,你可直呼我疏南,我们年龄相仿,今日之事是我让你无端受伤,责任在我。”他走来我榻前坐下,放下贴身佩剑,细细瞧着我。
“稀寻。”
见我不再搭理,他也自知无趣,走到门口,退出到让我舒服的空间。
晌久,夜色里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大夫来了。
“这包扎的还可以,刀口不深,却也需要时间愈合,性命也会无碍。我给你写一个药方,一日煎三贴,趁热服下,有消炎止痛的功效。”大夫留下药方又匆匆走了
这还是个很动荡的朝代,烧杀抢掠也不少见,若不是为了生计,想必大夫也不会这个时辰出门问诊。
我非常理解他,“大夫放心吧,身体抱恙就不送了,夜黑还请小心行路。”
我想从荷包拿我攒下的少的可怜的银两,疏南却开口拦住,“这是诊费,谢谢大夫了。”
我的手还悬在半空中,异样的情感让我烦躁,“如果没有什么事情,你也可以滚了。”我悠悠飘出一句话。
我很不悦,也不适应,独来独往才能无牵无挂。
我讨厌这种让人感动的关心,轻轻扯住你的生命,让人莫名心跳轰鸣。
反正最后都会消失,我不需要这种无用的东西。
我不想再看,只是闭上了眼睛。良久,背后响起了愤怒的关门声。
离开吧,所有只能称作萍水相逢的遇见。
3.围命
最后我还是屈服于他的淫威,在揽阙客栈休养了五日。
一方面我不确定未来几日还能不能提笔挣银两,一方面自己阴暗潮湿的小屋确实也不适合恢复身体。
这几日除了三餐能看见他来几次,别的时间倒也没见他出现。
那天晚上,他摔门而出的确是生气了。
换我也气,这个行为任谁看,都像是一个古怪的女子。
但是第二天他推门送来了熬好的药,想来是清早去集市抓的。
客栈开在山脚,离小镇遥远,尽管很苦,我端起便直接喝掉了,眼角濡湿。
后来疏南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总是笑我是一碗草药便能感动哭的女孩。在我死不承认的几年里,他一直向大家肯定当时分明看到了我的泪光。
“我今天,是向你告别的。我为他人所托,来情人湖办事”。
我当然知道你是来这办事的,每天见首不见尾,来去匆匆,眉头紧锁,客栈老板瞧见了,也知是被杂事绊住。
“你走吧,你困在这也有几日了,办事去吧”。有点闷,可能是没有开窗户,我转身打算去开。
“我住讼遥城,若日后有需,可来洛府找我。”
“好”。讼遥城洛府?当今文官——洛宇卿的府衙。
传闻洛宇卿为朝廷殿阁大学士,四年前被谪,想来应是过得不太好的。
那一年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疆土之上饿殍遍野,官兵征税,战火四起。
哥哥也最终抵住凄苦的流离,落得命陨于乡的下场。
他看了我一眼,将一枚玉簪交予我。冰凉如雪,莹若凝脂,尖部被金丝缠好,没有多于的雕刻,奢华而庄重,美而不艳,仙而不俗。
他只是教我藏好它,日后会问我来讨要,我不解,却也收下了。
如果当时我没有收下这只玉簪,也许所有的事情都会便利一些。
客栈老板说,洛公子替我付好了十日的费用,让我安心养伤,并且他已经帮我找到了画架,安心歇息便罢。
想了一下,十日太久,我不是一直呆在屋子里的脾性。终于在第七天,我和客栈老板告了别,便打算离开。
走了五里,终于有些烟火气息,在前面的茶水铺喝了茶,打算继续赶路。
才是四月,我却越发觉得头重脚轻,反应过来时已经不妙。
太阳晒在身上,身上的水干了又湿。
睁开眼时自己被绑在一户别院空地上,不停的有人在向我泼水,试图弄醒我。
“总算找到你了。”在这危险的状况下我首先睁开眼睛看他,试图找到他的弱点,救自己于水火。
眼前的这个男子,眉眼凌厉,目光坚毅,步态端重,可惜,比起疏南,还是差远了。
“禾念她人呢。”薄唇冰冷吐出几字,却让我打了个寒颤,头也越发沉闷,思绪也开始混乱。
“那个姑娘,我也不知道,你找我,也没有用。”
“嘴挺硬。”他向我走来,腰间环佩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光泽。
原来惹着大人物了。狄府公子,平日嚣张跋扈,为非作歹,气焰熏天,早已恶名远扬。
我从他眼里知道了他的人尽皆知的心事。
平时祸害人间的达官贵族,从小便爱慕一位女子。知她柔弱,便在漫长岁月里把自己变得更强,以为是她需要的保护。
可惜,用错误的方式保护了她十年,却敌不过她与贫穷书生子化的一面之缘。
他知道此事时,变的更加为所欲为,整个人几近疯狂,所行之处更是民不聊生。
可怜的骄子还是以为自己不够强大,哪知爱情,岂都是完美的呢,只是一厢情愿罢了。
“给她吃点苦,嘴不是挺牢吗?”他话刚完,几个壮汉向我走来,完了,定是逃不过一难。
一盆浸着辣椒的凉水披头淋下,几秒之后,我就开始在地上打滚。
凉水好似热油,让我混身滚烫,伤口和眼睛也开止不住泛疼。
“这个玉簪,是你的吧?你可知这簪有何故事?”凉薄的语气让我冷静了一点。
“这个是我捡来的,我也不知有什么故事。请你们放过我。”我开始耳鸣,并有点泛恶心。
“这枚簪,是四年前国政之乱,叛变他国,卖国求荣的女子所戴。如今你说出它的来历,那就只能被皇上,受凌迟,以叛国罪处死了。”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你说出禾念下落,玉簪的事情,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这副嘴脸真可怜,爱而不得,就让所有人一起受苦吗,我们犯了什么错。玉簪就是我捡的,要杀要剐,随你!”我并不是不怕死。
此刻比起我的命,我更不想他们去查这件事情,不想疏南因此被连累。
虽然是他给我的簪,但绝对不会是想害我,肯定是有讲不得的苦衷。
我好思念疏南,想知道他安不安全,想知道他在哪里,更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挂念他。
“你们还真是一对苦命鸳鸯啊。”眼前男子戏谑嘲讽的话语一出,我的心沉入湖底。
疏南也在他手里,而且生死不知。
混身又燃起求生欲,我必须救他。我费力睁眼想与他对视……
眼前混沌不清,只能看到身前人影的轮廓,却知不道他心声。
我转头看向膘肥体壮的侍从,依旧什么也听不到。
失去这个双目读心的能力,我却没有想象中这一天到来时的解脱,相反,我因为救不了疏南而自责痛苦。
身体在发烫颤抖中绵软下来,意识也开始混沌不清,甚至不知现在身处何处……闭眼是疏南风雅翩翩的样子。
重重被扔进牢房,一股铁锈腥臭和腐败的气息扑来,想必这次真的是九死一生了……
4.红豆
关节泛起止不住的酸痛,我仿佛置身冰窖,不停颤抖着。
背后有着暖意传来,艰难翻过身探去。在我意识到这是一副身躯时候终于清醒过来,猛向后退去。
人在害怕紧张的时候真的会心口发疼,此刻我一个字都说不出。
“别怕,稀寻,是我。”温柔好听的声音传来,此刻的害怕和不安通通变成了委屈。
看着他柔亮的眉眼,我抱住他的脖颈,大声哭泣起来。
疏南没有说话,一双温柔而宽大的手掌轻拍我的后背,向哄婴孩一样哄着我。
“我就知道,你不会害我的。”混着鼻音我含糊讲出一句话。眼睛沉重身体发轻,但却是我几日来最安心的时刻。
昏睡到傍晚,我倚在疏南臂弯,发现后惊坐起来,把正在休息的他吓醒。
“你醒了,要不要再歇一会儿。”他开口就是骇人的嘶哑。
此时含着笑意的薄唇竟无一点血色,额前碎发淡淡盖下来,铺下一层阴影。
昔日俊雅翩跹的他此刻毫无生气的躺在这里,眼睛又止不住泛酸,鼻子开始抽抽噎噎,他也被我逗笑。
“最迟明日,便会有人救我,你安心睡一觉,补充体力便好,这些事,我会和你解释的。”说完他双眼慢慢盖下来,我开始着急和心痛。
粗略检查了一下,他的左腿被血渍浸润,此刻干贴在他的腿上,呼出的气息有着不正常的温度,很是危险。
“对不起,我不会看不该看的,我只是……”他没有回应我,我焦急的脱下他的精致黑靴,挽起他的裤腿。
果然,小腿及脚踝皮开露骨,周围的血液已成暗黑色,我抹了下眼睛,做了简单的包扎和固定,又躺下握住他的手。
体温好像比刚才更高了,人也因为畏寒绻缩起来,想起他给我取暖,我卸下外衣,盖在他的腰腹,转身抱住了他。
此刻人命关天,我并没去想儿女情长。可他身上好闻的淡雅墨香飘来,我知道,我喜欢眼前这个人。
第一次见面时的血腥,后面多日的照顾陪伴,我早已对他产生不一般的情愫。
当时说是呆不住客栈,也许只是因为他的离开吧。
我并不知道他的想法,可是我想珍惜他,想让他平安。
“谢谢姑娘此般待我,此生我定不负你。”他额上开始冒汗,我看向他,心在他无边温柔里沉溺。
救援的队伍到时,已是第二日晌午。
我和疏南在一群人的搀扶下,来到了被刀剑包围的男人面前。
“从头到尾,你都没有想过自己的原因么,冯潇?禾念已经回家了,可是她在明街寺,和她的心上人跳湖殉情,被救了。现在两人还在禾府生死未卜,你也不要执著了。爱一个人就去守护,如果不能得到。若不是你以你家世逼她父亲,她也不会出此下策。禾家对我有恩,如果你继续迫害,我也绝对奉陪到底。”
疏南说完便拢好我的衣服,坚定握着我的手,温柔看向我,一起离开。
仆从一路驾着马车,平稳而迅速的回到了洛府。
洛夫人看见疏南的伤一下子晕了过去,洛老爷虽然心有疑虑,却也没有多问和阻止我入府照顾。
我在疏南院里看着大夫来来回回进出,满院子都飘着草药苦味,无比担心,不停祈祷,紧张的手都在颤抖。
“少爷想见你。”传话的仆人好似解救了我,我直接冲进了屋子,想见心心念念的他。
推开门,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呆住。
一群大夫在一旁商讨问诊,我从只言片语中也拼凑出了他们的讨论内容:怎么保住少爷的腿和武功。
看到我来,疏南点头支开了担心的大夫们,我奔过去,开始悲伤的大哭起来。
疏南没有安慰我,只是心痛而复杂的看着我。
“你走吧,府里会治好我。”他没看我眼睛,却说出了残忍的话。
如果我当时细细观察,一定能发现疏南被子里用力握紧却颤抖的拳头,能发现他的悲伤,心疼,隐忍。
“你是不是想知道所有事。我现在就告诉你。在冯府,我只是看你受伤都没有供出我,我对你感激,而今我已被救出,我也不再怕你威胁到我。簪子是我母亲的,我洛家四年前被卷入叛国之祸,那日我把簪子交予你……是因为……”
说到这,他好像被哽住,睫毛也在微微颤抖,停顿了一会儿,他又继续说下去,完全没在意我因心碎而站立不住的双腿。
“我只是想陷害你,洗清洛家罪名。你无父无母,又心仪于我,定会成全我吧。”我不可思议得看他的眼睛,我已经没有能力再读任何人的心,但是我感受到了他的坚定和无情。
他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漠让我害怕。明明昨天,你还说定不负我。今天就想告诉我想利用我。
比起被陷害被背叛,我更难过他对我没有一丝心疼和喜欢。
眼睛承受不住眼泪的重量,一颗一颗往下掉着。
疏南转了过去,不再看我,真是狠心。
疏南此刻咬着牙紧闭着眼,试图让自己再伤人一点,再强硬一点……
“我知道了……”我轻声回他。
“你先好好看大夫,把身体养好,你还要练武的,不要放弃的。我没关系的,你不用担心我,我也不怪你……”我看着他的背影抽噎着说着,断断续续,鼻音浓重,不要让我离开,我受够了离别。
“你还听不懂吗?让你滚,遇见你我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好事。你要是愿意,可以留在府里,但是不允许说你认识我。”
他的话语有着前所未有的决绝,掷地有声,字字振我耳膜。
我的腹部旧伤在情绪的刺激下像针扎一般疼痛起来。
我蹲下捂住,抽着丝丝凉气。好疼,心好疼,难过的要死掉了,视线逐渐模糊起来。
“来人,带她下去治伤。”他的手下动作很快,很随他。
我被安排在他的寝殿旁边,随意得让大夫在我身上清理伤口,敷药,一句话也不说,疼也不皱眉,仿佛整个人被抽走了灵魂。
看守的大夫每隔一个时辰便去一次疏南寝殿。
而疏南此刻躺在榻上,九死一生,危急关头还一直挂念我。
多年以后疏南后面告诉我,那日他安顿好禾念,便快马加鞭回来,托客栈老板照顾和安顿我,明明我是能一直住在那里的,才几日而已,我便离开,幸亏客栈老板及时告知他。
一路寻我被冯府抓住,他着急我便努力反抗,最终寡不敌众,受伤被关。
我在房中冷静了几日,看到来来往往为他奔波的下人,放下了心。
我是一个总是带着厄运的人,离开他吧,默默守护就好了。
一边房中,下人慌张赶来,“少爷,稀姑娘她……她不见了,应该是走了……”
“不是让看好她吗?怎么就让她这么走了,还受着伤。”我在远处的路边坐着,眼睛已经哭不出眼泪,发着涩,全然不知疏南在府里发了疯想出来找我。
后洛老爷没有办法,把一瘸一拐的他一掌敲晕,才给他继续治疗。
据说是受伤后没能及时止血和处理,伤口感染发炎,很是严重,实在是不敢耽误。
我站在一棵桑树下,执着相思与红豆,却不敢再回头……
5.琴瑟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这几天的。没有找住的地方,没吃饭,没有喝过几口水,没有求生欲望,喘气只是为了看他完好的恢复。
五月初,我看见他从府中出现,一如第一次见面那般吸引我。
他坐上马车,三日没有回府。
我突然变得心安,也可能是心死。
我仿佛做了个决定,毅然往街头走去。
再次见面,已是朝堂。两两相望,距离遥远。我背负着叛国之罪,遭受着世人辱骂,百姓唾弃。
是的,我去朝上认罪了,我的命真的很轻很渺小,如果临死前能为他做点什么,那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
我想替罪,替洛家洗去冤屈。
我与疏南的见面短短小半时辰。朝上官员讨论着给我什么最炎酷的刑罚,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个上面。
我好思念疏南。
好思念疏南。
我假装不在意看了一眼他,撞上了他愤怒,冷漠,复杂的眼神。他眼里分明藏着关心和心疼?
此刻的疏南只觉得呼吸都在痛,眼前的人这是又受了多少辛苦,这么多天,为什么都没有好好养身体。
为什么几天而已,一个人就消瘦成这个样子。
疏南没有说一句话,眉毛深深紧锁,牙齿拼命咬住才忍住了过来一把把我抱住的冲动。而这些我却全然不知。
结果是我需要游街三日,三天后的午时,在最热闹的城门前接受凌迟割肉之刑。
最后一日的时候我已经没有感觉。
前两天的菜叶,鸡蛋和泔水抛向我时,我真的生不如死。
每天的游街两个时辰,我度秒如年。
真正最后一天的时候,我反而内心很平静。
车笼已经发酵的恶臭不堪,百姓也没有了前两日的积极,除了手链和脚链被拖磨得长泡出血,不断化着脓,吸引了很多小虫,让我很害怕和难受。
最后一天疏南没有来。
前几日我看到他远远跟着囚车,眼睛发红,我觉得很幸福,他还在意我的吧。
最后一天,我不想他看见我走时的丑样。
刑部大哥往刀上喷了一口酒,“长得这么标致,可惜是个叛国贼,凌迟之痛,你就好好享受一下吧。”
我闭上眼睛等待疼痛来临。疏南,再见了……
耳边是一阵奇怪的铁器碰撞声。我心里一紧。
两米外疏南一袭白衣,指尖长剑滴着血。
“别怕,我来救你了”世界安静的可怕,我只听见疏南的温柔低语。
“皇上圣旨,稀寻无罪。”他一剑劈开铁锁,解开我的手脚链。
我的身体在不真实感中颤栗起来,凌迟之刑的后怕顿然涌上。
心绪起伏的瞬间,我难受到呕吐,趴在笼里不停干呕,没有吐出东西,只憋出几行眼泪。
原来疏南来了,我才敢害怕。
双手已经没有力气环住他。
他抱起我的前一刻,他的好闻的披风轻柔裹住了我。
他单手抚上我眼睛,一手拖住我后脑勺,下一秒,温润的唇覆上来,嘴角的微咸让我明白,他心疼的哭了。
“我不会再赶你走了,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自私,我不许你死。”
疏南的低语落入我脖颈,失去意识的一瞬间,我落入了温柔而坚毅的胸膛里。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洛府,双臂双脚被缠上了厚厚的纱布,轻轻一扯便是剧痛。
满屋子飘着的药味让我清醒了一些。
“醒了?喝口药吧,这样好的快。”我愣愣躺着看向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下一秒,一口温热甘甜的药汁被渡入口中,无防备的咽下。
接下来他的温柔继续堵着我的口腔,我差点溺死在他的霸道里。
“我之前说的话,都不是真心的。你走的每一天我都很担心,我睡不着的担心,我也一直派人找到了你并在你身边保护你。”
他坐在我的榻房,帮我掖好被子,握着我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双眸如水。
“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切。”我不后悔也不害怕,我只是想知道所有的事情。
“我母亲只是被赠予这只簪,并不是它的主人,也不知晓它成了叛国的证据。那日我把它交给你,只是希望日后你还给我,当时的情况,我不方便放在身上,而你,我很相信你。我这几日一直在查你过去,你哥哥四年前出事,其实也是被人陷害。所有事情我都和皇上禀明,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想了。”
“安心做我妻子吧,稀寻”。听到这句的时候,宇宙停止了流浪,我也忘记了呼吸。
我的一世流离也终于在此时结束。
多年的颠沛终于得到救赎。
我的命运与叫疏南的公子,紧紧牵连在了一起。
疏南三书六礼聘下了我,他说这是他最难忘的一天。
而那天的吻,在疏雨江南中,化成绕指柔。
五十年来我与疏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每一天都是笑客和甜蜜。
我教疏南画画,他教我习武,日子平凡而有趣。
我很庆幸在情人湖的相遇,我和禾念在后面的每一年里总去那里上香还愿,感恩这所有的遇见。
我真的很爱疏南,从这点我也开始明白,二十几的年纪,栽下了一株红豆,开始了我对疏南用不完的相依相恋。
四十年后疏南离世。
我没有想象中的悲痛,我的一切都被打理好。
每个季节都有仆人送我应季的花,我知道是疏南交待的。
第二年当日,我身体也每况愈下,不小心摔碎了那只玉簪。
沉寂百年的秘密浮现开来。
玉簪破碎,卷好的纸中藏住了疏南对我的保护。
叛国的是我哥哥,洛府想收养他,他却恩将仇报。后就有了洛府惨遭陷害,被世人不容。
在我游街的三日里,他应该是调查经历了很多,我能想到他当时的无奈和痛苦。
因为我那个哥哥,家族蒙羞,仕途坎坷,骄傲的人却因为我无法骄傲。
善良的他选择隐藏着这个秘密。过去的已经过去,我来到了他的生命里,便都原谅了。
疏南的选择是拥抱我。
美好而又温柔的疏南,在陪伴我的这么多年里,幼稚隐藏着这个秘密。
换我来原谅你啦。
屋外月亮隐去,刹时间雷声大作,倾盆大雨。我枕着疏南的玉枕,安心睡了过去。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