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收到谢公子回信的时候,兰舟正在帐中和手下的几位将军商讨要事,并且这要事的商讨已经到了紧要关头。
此时军师顾子安和左将军裴易正因为到底兵分几路而吵得不可开交,文人到底是比武将能言善辩,这会儿顾子安占上风,但兰舟只觉得有些头疼。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顾子安和裴易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怨她不知道,但不管什么深仇大怨耽误她看谢公子的回信就是他们的不对。
兰舟摆弄着面前的茶杯,另一只手轻敲着桌案,脑子里想的却是谢公子这次在信里说了些什么呢?是长安新开了酒楼还是她爹新娶了小妾?又或者谢公子会说他想她了?不不不,读书人脸皮薄,谢公子更是个中翘楚,他才不会这么说。
那么谢公子会说些什么呢?
帐中的争吵一次又一次地打断她的思绪,兰舟突然觉得此刻的商讨毫无意义,兵分几路这件事不管谁对谁错顾子安和裴易两个都不会认同对方的观点,倒不如赶紧结束各忙各的。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
啪——
茶杯稳稳地立在桌子上,大帐中争吵不休的将军们也都停了下来。
“顾子安和裴易给我闭嘴,等二位商讨出结果,西戎大军恐怕连洛城都攻下了,到那时这仗也不用打了,二位倒是可以直接金銮殿上以死谢罪。”她顿了顿,看向长桌最末位的一位白白净净的少年,“林书白,你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那少年听到兰舟点了自己的名字,顿时瞪大了眼睛,错愕不已。本来这种议事他是没有资格参加的,可林阁老的孙子这一层身份使他在军营里也受到了诸多照顾,但往常这种议事他只是旁听,并没有人询问过他的意见,他也没主动说过什么,这次兰将军主动询问他的想法,倒是令他受宠若惊了。
他站起身来,低着头不敢看在场的任何一位将军,踌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在下……在下觉得顾军师和裴将军的话都有道理,与其争个不休,倒不如各取其长。将军……以为如何?”
在场的诸位谁不明白这个道理?之所以争个不休不过是怕得罪那二人罢了。
兰舟心底暗叹,林小公子日后恐怕前途无量。
兰舟站起身,开口道:“说得不错。裴易带兵从白首峰绕后,顾子安带兵偷渡暗河,其他将军带兵随我正面进攻,三日后发兵。最后一战,攻下平城,随我回长安,该升官的升官,该发财的发财,该娶老婆的娶老婆!”
众将军笑。
兰舟急匆匆地回到自己的帐中,一进门就看到了桌案上那封自己想了许久的信,信封上和以往一样写着“兰舟亲启”四个字,看着这四个字,兰舟便能想到谢公子写字时的认认真真。
兰舟小心翼翼地打开这封信,满心欢喜地抽出那薄薄的一张纸,只见上面写着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天冷加衣否,兰姑娘。
兰舟看了好几遍,突然就安下了心,这几日因为平城之事忙得焦头烂额,可当她看到谢公子信中简简单单的八个字时,突然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
她是兰家这一代的将军,所有人对她的期盼都是收复平阳七城,把西戎赶至关外,甚至连她自己都认为这些就是她的使命。
可是这世上还有一个谢公子问自己“天冷加衣否”,他对她的期盼从来不是那些天下事。
“我道你在议事时怎的火气这般大,原是谢小公主来信了,耽误了你的时间倒是我们的不是了。”顾子安抱臂轻靠在大帐门口调侃道。
“我说了多少次你不要再叫他谢小公主,传到他耳里怎么办。”兰舟抬眼瞪他。
“与我何干。”顾子安轻哼一声转身离去了。
她提笔写下回信,“加了啊,谢公子”,唤来身边的小厮,命人快马加鞭送到那个人手里。
2
最后一战打得十分酣畅淋漓,夜半进军,西戎将士正在沉睡中。裴易早早带人从白首峰绕后,顾子安也带人趁着天黑悄无声息地偷渡了暗河,三军同时进攻,打得西戎将士措手不及,天大亮时平城已经在兰舟的掌握之中。至此,二十年前被西戎夺去的平阳七城终于全部被收复。
兰舟一边命人清点伤亡人数和俘虏一边派人去和西戎谈将要签署的协议,当她处理好这一切时,已经是五天之后。这时朝廷派来接管平城的大人也到达了平城,随这位大人而来的还有皇帝命兰舟带诸位将军到长安接受封赏的旨意。
兰舟看着手中的密旨,长舒一口气,“终于要回去了啊。”
这是兰舟这三年间第二次回长安,之前一次是兰老将军病重时求皇上将这位最得他喜爱的孙女召回,怕见不上最后一面。令人没想到的是随兰舟而来的还有平阳一带名声显赫的鬼医,兰老将军的病慢慢好起来了,兰舟也再次返回了军营。
兰舟带着手下的将军到达长安的时候已是夜半,守城的士兵正抱着红缨长枪打盹,突然听到城外一阵马蹄声,惊得立马站直了身子。
兰舟身边的副将下马表明身份,那守城士兵匆忙打开了城门放行。
进了长安城,兰舟勒住身下马,转身和身后的诸位将士说:“今日已晚,兰舟先行一步,三日后酔今朝咱们再聚。”
“莫不是将军家中也有美娇娘等候?”有人笑道。
“哪里是美娇娘,将军家中的肯定是个好儿郎吧哈哈哈。”
兰舟也笑,但并未说什么。她迎着月光坐在马上,皎洁的月光衬得她瓷白的脸庞更显精致,身后的将军们突然发现,兰将军和他们并不一样。
兰舟打马而去,顾子安紧跟其后,过了几条街,兰舟勒住马。
“顾子安,你跟着我做什么。”
“长安城那么大,我只是恰巧和你走了一条路而已,怎的就成了跟着你了。”顾子安扬眉道。
“顾子安,你总是这般能言善辩的。”
“哪里那里。”顾子安拱手道。
随即他又似不经意般开口说:“你要去哪儿啊,我送你如何,这么晚了你一个姑娘家不安全。”
“顾书生,这么晚咱们俩到底谁更不安全啊。”兰舟大笑着打马而去。
顾子安在原地看着兰舟消失在街口,最终长叹一声,“肯定又是去找谢小公主了。”
兰舟打马在长安城绕了几绕,确定无人尾随之后,下马拐进了一条巷子。她运气,腾空而起,翻过了高高的围墙,进到了一个园子。她似是轻车熟路一般在园子里七拐八拐,躲过了所有人。
终于,她进入一处院子。
兰舟停下了脚步,静默地看着窗子里手握书卷的少年,那少年一身月白色锦袍,身披狐裘,兰舟认了出来,这狐裘正是两个月前自己所赠。
她不敢发出声,怕惊了窗子里的少年,他这样很好,她这样看着他也很好。
窗子内的少年还在灯下读书,窗子外的姑娘就这么站在凛冽的风里。
她的目光多么温柔啊,那少年没有看到,那个人啊由始至终都未抬头。
兰舟站了不知道多久,腿麻得厉害,她轻微地动了动,却不小心踩到了脚边的枯枝,发出了声响,她皱着眉低头慢慢移动麻掉的那条腿,再抬头时却对上了那少年的目光。
清冷的月光与摇曳的灯光都打在少年的脸上,少年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推开门,长身而立。
兰舟站在原地未动,却笑了起来,那一笑恍若寒冬腊月开起了三千桃花,少年的心在那一刻微微动了。
“谢公子,我回来啦。”
3
“可有受伤?”
“无。”
“可有吃饭?”
“无。”
“可有回府?”
“无。”
谢云深一板一眼地问着,兰舟漫不经心地回答,谢公子长叹一声,觉得这姑娘是故意在气他。
“那么兰姑娘可知深更半夜来此并不妥当。”
“不知。”
兰舟眯着眼笑得像只狐狸,她知道谢云深又要讲那些大道理了。
是的,她深更半夜来到他的府邸不妥,这些她知道。可她想见他啊,从收到他的那封信起就想。
“谢公子,我走啦。”兰舟看着面前的少年开口道。
少年抬起手似是想要摸一摸姑娘的头,却终究未放到她的发上。兰舟低着头,并未看到少年眼中变了几变的情绪。
“早些休息吧,兰姑娘。”
那只手从兰舟的头顶慢慢收回,复又垂在腰间,在无人看见的衣袖中紧握成拳,又无力地松开。
兰舟转身,慢慢红了眼眶。
少年看着兰舟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脊背佝偻的姑娘在一瞬间苍老了许多,可明明还是那个姑娘啊。他想不出所以然,索性不想,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姑娘离去的身影逝去。
在兰舟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要吃面吗,兰姑娘。”
兰舟回头,站直了身子,回头看着月色下的少年,这句话说的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和他在信中的语气一样。
“长安城下雨了,兰姑娘。”
“兰大人上个月新娶了一房小妾,兰姑娘。”
“今年的花灯节和去年的不一样,兰姑娘。”
“玄武大街新开了家酒楼,兰姑娘。”
……
而这次他说:“要吃面吗,兰姑娘。”
兰舟知道,谢公子向来如此,用最平常的语气和她说最平常的事。
她本该满足的,可心底还是有几分不甘的,面前的这个人永远都是风轻云淡,可她不是。
风尘仆仆地奔波几日,从平城到长安,兰舟心里想的都是这个少年,当她真正走到他面前,却还是觉得与他隔着万重山。
他是长安惊才绝艳的谢公子,万人追捧一字难求;而她不过是平阳蛮荒之地的女将军,无才无德饭后笑柄。
长安城欢喜谢公子的姑娘千千万万,而她又何德何能让谢公子说一句“要吃面吗,兰姑娘”。
谢云深让兰舟在书房休息片刻,自己转身去了小厨房,不大一会儿他便端着一碗清汤面走进来。
“吃吧。”
兰舟捧起面前的碗,默不作声地吃了起来。
谢云深盯着面前这个认真吃面的姑娘看了一会儿,转回目光,拿起桌案尚未看完的书卷继续翻看。书房里一片宁静祥和,谁都没有说话,兰舟面前的那碗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吃完了,她盯着谢公子,谢公子盯着手中的书卷。
不知过了多久,兰舟只觉得眼睛发涩,外面传来了打更声,四更了。
“我要走了,谢公子。”
谢公子终于从手中书卷里抬起头,开口道:“早些休息吧,兰姑娘。”
似是无奈又似轻叹。
兰舟原路返回,跳过高高的围墙,又回到了那个小巷,出了巷口便看到了自己的马,她牵着马慢慢地走在长安街上,月光下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这个时候,长安城寂静一片,月亮挂在天上,欢喜的少年郎在她的心里,月亮很美,可那少年郎却是比天上的月亮美上许多倍的存在。
突然间身后传来一阵笛声,她停下了脚步仔细聆听。这曲子她听过,在三年前的一次宫宴上,谢公子名满天下的《东风曲》。
她回头,看着身后的高墙大院,那里住着她欢喜的少年。她知道,这长安有许许多多的姑娘渴望着有朝一日住进那里,她也是其中之一,她和那许许多多的姑娘一样,恬不知耻地想要离那少年更近一点。
谁家玉笛暗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