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我经常去王老师的办公室聊天，他很和蔼，一点都不嫌弃我这个面黄肌瘦、懦弱胆小的土孩子。他不让我提以前发生的事情，他说：你那个时候是个小孩子，懂什么？我能计较这个？以后不用再讲这些。在我学习遇到困难或者情绪消沉的时候，他也会耐心地开导并鼓励我。
有一次正在聊天，那个曾经从我碗里舀走一勺饭的大师傅进来找王老师，他看见我在王老师办公室，很是吃惊，嘴张了半天都没有说话，我也没有揭穿他。
后来在食堂碰到他，他问我：你认识王老师？我不置可否。他又说：你们是亲戚？我也没有回答。他接着说：你怎么不早说？从此，那个大师傅再也不从我碗里舀走饭菜了。
在县城高中读了一年，我就转到父亲工作的县城去读书了。就这样，我和王老师分开了，但他给我的影响是长久的。
王老师和善可亲，不但不计较我给他的伤害，还在精神上给了我很大的鼓励，他是第一个给我自尊的人，也是第一个让我在人生成长道路上重拾信心的人，他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了烙印。所以有空就给他写信，他也会回信给我，鼓励我好好读书，以后出人头地。
高考后，我的成绩不是很理想，只是考到了一所中专学校，就很是沮丧。开学后给王老师写了书信，谈了自己的失落和消沉。王老师很快回信，他说：能考上就很好，要珍惜，要好好读，俗话说“家有万贯银，不如薄艺在身”……
因为我当时学的是畜牧兽医，所以他说的“家有万贯银，不如薄艺在身”这句话对我印象特别深，至今每个字都在心里。那封信中还夹带了50斤粮票，这50斤粮票对我来说，简直比金子还宝贵，我的感动无从说起。
对于一个此前如此贫穷的孩子来说，这50斤粮票的分量可想而知，更何况这来自一个我曾经伤害过的，真正打交道也不到半年的，没有多少交情的人，甚至是平白无故的人。人家为了什么呢？我无比激动，无比感动！
这是我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笔财富，而且是一个无关亲情的人寄来的，这种感动直至今日，无法忘怀。那时我发誓，等我以后工作了，一定要用自己挣的钱，从村里供销社买上糕点去看王老师，报答王老师的知遇之恩。
然而，谁能想到，这个愿望竟无法实现。
8.无处安放的感恩之心
1985年春节过后不几天，我从王老师工作过的供销社买了白酒和饼干点心，骑着自行车，直奔30里外的王老师家。王老师的家就在我当年参加中考的村子附近，所以并不难找。
这个时候，春寒料峭，渭北高原还是一片萧瑟景象，除了麦苗的一片绿意，万物还在沉睡。虽然寒冷，但我心里温暖无比，见到王老师的热切愿望，让我即使被刺骨的寒风吹过，也感不到寒意。一路上，我都处于兴奋状态，终于可以拿着自己挣的钱去看王老师了。
快到村子时，碰到一个女孩子，我们一起并肩骑行。年轻人见面也没有陌生感，就随便聊起来，她听说我是去看王老师时，脸上神色大变，她一再问我：你不知道吗？我当时处于兴奋状态，根本没有多想，就傻傻地摇头，说不知道。那女孩几度犹豫后，告诉我，王老师因抑郁自杀了。
这真是个晴天霹雳，差点将我从自行车上打下来。这话如何让人相信！
到王老师家门口时，我忐忑的心无法平静，急切的情绪又让我烦躁和不宁，跨过门槛的那一刻，我觉得腿是铅块般沉重。尽管不愿相信，但那冷静静的院落，还是让我感到了不详。
果然，迎接我的，不是王老师，而是他的爱人，那个我在几年前看电影时，在黑暗中看见过的王老师的爱人。这个时候，不用说明，彼此从各自凝重的神情中就看出了端倪。
我没有问王老师在不在家，而是说我是某某某，王老师曾经的学生，师母没有见过我。她一听就说：王老师以前经常说到你。
稍事寒暄后，师母带我来到安放王老师遗像的房间，就去做饭了。我一个人在王老师的遗像前久久伫立，心潮难平。王老师的遗像，是个七寸见方的玻璃框，背景是黑色的，告诉来人，此人已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从此无法相见。
依然是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依然是明亮而深邃，依然是生动的娃娃脸。我跪下来，将我带来的酒洒在地上，久久地凝视，泪水悄悄滑落。
饭后，师母带我去王老师的坟上祭奠，一路沉重无语。寒风卷起风沙，在黄土路上肆意飞旋，黄沙飞进泪眼，眼睛涩涩的胀痛。
归途中，经过当年撞王老师的路口，触景伤情，下车徘徊。10多年来，和王老师的的点点滴滴，历历在目。想到那次挖桐树时对王老师的不敬，悔恨交加，悲情难抑，一个人站在苍凉的原野，嚎啕大哭。此时寒风料峭，四野寂静，碧空如洗。
然而，泪水，如何能洗去我的悔恨与歉疚？一笔无法返还的良心债，从此堵在我的胸口，一颗无处安放的感恩之心，从此飘荡在天际之间。
王老师的离去，其实应该是有预兆的，但我却毫无察觉。
那几年，我每年都会抽空去看他，最后一次看他时，看到他有些心烦意乱，脸色也不好。我那时候还不懂人事，也没有问他遇上什么事情了，回学校后，也没有多想，谁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呢？
回家后，我给父母讲了这件事情，但父母表现平静，这让我多少有些失望。回单位上班后，我天天伤心，无法排解，在一个晚上，一口喝下一瓶烈酒，很快就昏倒在床。幸亏有同学来看望，敲门不开，就破窗而入，将我送进医院，洗肠抢救……
如今，30多年过去了，曾经送给我50斤粮票的王老师，在黄泉路上，您可安好？
多年来，我远离故土，在外奔波，竟再也没有机会去看王老师。
王老师，明年一定去看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