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语棠有一盏神奇的旧宫灯。
说它神奇,是因为它能召唤一个神奇影子来到她身边。十年前买下的时候,这盏宫灯还能算得上时新样式。那时她五岁,被父亲抱着,同娘一起逛起了上元灯会。
月亮正圆,挂在夜色中的树梢上。她骑着父亲的脖子,走过拱桥顶,看见一盏盏花灯:有四方的、有山水画的、有仕女的、有莲花的、有玻璃的……,盏盏灯火中,每一盏都那么新奇、好看。
“棠儿今日精神不错。”娘站在一旁,欢喜地看着大病初愈的女儿。
“是啊。这孩子身子弱,今日可算爽利些。”父亲看她可爱,亲了亲她的脸蛋,逗得语棠格格地笑了起来。
路过几个花灯摊,父亲放语棠下来,牵着她一盏一盏仔细挑选。语棠偏偏挑剔得很,凡是看起来略有相似的,她便不要了。
直到路过一个疯道人的花灯摊,她才停住了脚步。道人眉毛长垂,道袍上打着补丁,邋遢惫懒。他的眼睛始终盯着腰上挂着的酒葫芦,丝毫不顾生意。哪怕他的宫灯个个新鲜可爱,众人皆顾目停留,他也不卖。
有人拿过一盏来,想要细看。他便劈手夺过,念叨着:“贫道与先生无缘!还来罢!”
见这道人疯疯癫癫,父母皆不以为意。唯有语棠,望见摊子顶上挂着一盏小小四方宫灯,小巧别致。其他宫灯都在街上的车水马龙中萤萤亮亮,只有这一盏小宫灯挂在高处,同月亮一起,在夜空中淡淡发光。多孤单呀,语棠看了,觉得这盏小灯可怜兮兮的。
她拽了拽父亲的衣角。父亲看了看道人,叹了口气:“道长不卖的,棠儿,待会爹给你再瞧盏好的。”
见父亲不肯,她立马哭了起来。不论娘拿着糖葫芦怎么哄,也是不管用。
听了这孩童哭闹,道人竟挪了眼,从架子上取下这盏小小宫灯,在把手上绑上一根细细的红绳,俯下身来,递与语棠:“罢了。见你二人舐犊情深,好事一桩,何不快哉?此灯可保小儿此身无虞,但记十年后,原地此时,物归原主罢!”
父母听闻,知道自己女儿生来身子就弱,这道人想来有些门道。刚想细细问上几句,语棠就接过了那盏小小宫灯。她喜出望外,急忙给道人道了谢。
道人见这小孩稚气未脱的道谢模样,不禁捻须笑道:“有缘!有缘!”
说罢,上元的烟花便吵了起来。众人回头望去,五彩的线条如流苏一般,滑落夜空;炮竹声噼啪作响,好不热闹。舞狮队正巧走上拱桥,狮子憨态可掬,逗趣之极,好一副太平盛世平安景。
等语棠一家回头望来时,哪还有什么道人?哪还有什么花灯摊?唯有语棠那盏小小宫灯,扎着红绳,亮亮的,同众人一起,共贺上元。
2
这灯来得古怪,父亲便收了起来,不许语棠去拿。语棠闹了几日,但见了娘织了几个新的布娃娃,也忘了这件事。到来年春天,她过生日的时候,才又有机会遇见那盏小宫灯。
那天父亲带她看了场皮影戏。见那白色幕布上,人影绰约,一直晃一直晃,她盯得死死的,影子都快刻在自己脑子里了,该睡觉了眼前也是一幕幕的。她睡不着,翻箱倒柜找了几个以前收着的剪纸样子。灯呢?她这么一想,立马记起了上元灯会。
“棠儿这么晚不睡,找什么呢?”娘被她吵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望着自己女儿。
“娘,那盏小宫灯放在哪里呀?”她小孩心性,脱口就问。
“在柜子上。”娘还在困意中,毫无防备地就告诉了她。
她笑嘻嘻地把娘推回了房间里,自己拿着个板凳便朝柜子上爬去,终于够到了那盏小宫灯。小宫灯上落满了灰,她吹了吹,那鲜红的绳子便露了出来。
“好啦,我再剪个小人。”她自言自语道,把宫灯点亮,又在光亮下,剪了个和她看起来差不多的小孩子。
她对着墙壁,看着灯照起的一片白亮,举起了那个小人,还有几个蝴蝶的鞋样,准备讲个司马光抓蝴蝶的故事。只见墙壁上蝴蝶晃晃悠悠,小人追在其后。跑着跑着,蝴蝶跑进了没有灯照的阴影中,小人也跟着跑了进去。
这回,她没动手。小人又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点了点头,动了动胳膊和腿,径直从有光亮的墙壁一端,走到房间另一半融在黑暗之中的墙壁上,消失不见。
她睁大了眼睛,吓得叫不出来。只见一个穿着棉袄,扎着朝天髻的一个小男孩走了出来。他手上绑着红绳,恭恭敬敬地朝她作了个揖:“妹妹好。”
语棠忘了害怕,觉得有些好玩,好奇地伸出手去探了探。她的手直接穿过了这层幻影,什么也没触碰到。
这下她慌了,大叫起来。果不其然,娘又被她吵醒了。
“娘,你看!”她见娘来了,直接一头扎进了怀里。
“什么呀?棠儿可是被这影子吓着了?”娘忍俊不禁,走到墙壁跟前,指了指壁上的影子,丝毫没看见小男孩的样子。
语棠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只有她一人能望见。娘收起了地上的剪纸,给她放在了桌上,拎起那盏小宫灯,递给了语棠。
“你爹本不许你拿着的,罢了,给你吧。你可别告诉你爹。”娘说完,便把她领至床前,给她盖上被子。本准备走前灭了那盏宫灯的,听到语棠的哀求,便作罢了。
娘走了。语棠顿时掀了被子,走到那个小男孩旁边。她平日里总是病在家里,很少出门,更别提和小伙伴们玩耍了。见到个同龄人,她高兴极了。
“其他人看不见你吗?”语棠问。
小男孩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她琢磨了一会儿,又抛出这个问题。
小男孩摇了摇头,一脸茫然:“我一直住在灯里,孤单得紧,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
她想了好一会儿,在小男孩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写了两个字,说:“那我叫你灯影,可以吗?“
“多谢妹妹赐名。“他又作揖,脸上挂起了淡淡的笑意。
好玩极了,语棠想。她拉着灯影,玩了好一会儿。等她困得不行,把自己拽上床后,就困得到三不着俩了。夜半,她踢开了被子。坐在床脚的灯影叹了口气,站起来,给她把被子盖好,看她酣睡过去。
天亮了,光线照进房间里。宫灯不知何时已熄,灯影不见踪迹。等晚上来了,语棠故技重施。这次她把娘织的新娃娃拿了过来,和灯影开开心心地玩了很久。
从此,灯影成了语棠最好的朋友,别人都看不见的好朋友。
3
语棠也试过,拿其他灯照那剪纸,没有什么作用;拿其他剪纸去试那灯,也无奇效;唯有灯影一个,夜间即召即到,白昼则无踪无影。
“妹妹今日怎么了?像是哭过了。“灯影凑上前来,仔细看了看语棠肿起来的眼睛。
夏日蝉鸣不已。隔壁大云哥今日就开始上学堂了。昨日,他专门在窗户那喊了起来,得意洋洋地炫耀给语棠听,让她在家好好养病、学绣花,别想做那些男儿郎的事情。
“我也想读书。“语棠放下娃娃,揉了揉哭成桃子的眼睛。
“妹妹不是识字吗?“灯影说得没错。父亲也曾手把手地叫她念过《女德》、《烈女传》几本书,字也教了一些。
“可是,我想读故事书啊,像男子一样。爹就读了很多书,能讲好多故事。那几本女德什么的,我都看了几遍了,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天天困在家里,山川海野都没看过呢。“她吸了吸鼻子,”臭大云哥,成天就知道跟我炫耀,许他明天出门去学堂,摔个大跟头!“
“这样啊……,那我给妹妹讲故事吧。“灯影点了点头,双手背在身后,一副自信的神色。
“真的?“语棠兴奋地跳了起来。
“这有何难?“灯影一挥手,墙壁上便如皮影戏一般,演起了各朝各代的故事。语棠伏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个时辰,一直看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床边多了几套书。她翻了翻,都是备注好了的。用早饭的时候,她听娘说,大云哥出门被影壁上一晃而过的大黑影吓了一跳,一脚磕在门槛上,摔了个大跟头,书包一捡起来,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书全不见了,可不是怪事一桩吗?
语棠听了,吃吃笑了起来,灯影可真是个小气鬼啊。
每晚,灯影便和她共坐一桌。她蘸着茶杯里的水,在八仙桌上一笔一划挑灯练字。灯影一会儿给她倒杯茶,一会儿给她剪剪烛花。见灯影也不认字,她把他抓了过来,陪她一起习字。等他们都闷了,灯影便给她放皮影戏看,两人看得手舞足蹈。
语棠认得字愈发多了,父亲不由得暗暗赞叹,带她进了书房,正儿八经地给她授起了业。有次,附近几家小孩凑到一起,大云哥又得意洋洋地起了诗句,语棠当即联上下句。这回换他愣住了,呆了一刻钟也没接上,气得拂袖而去。
娘见她读书辛苦,特意裁了一套新衣服给她,给她端了一盘新下的枇杷来尝尝。她在小宫灯的照映下,给灯影转了个圈看看。灯影放下正在剥的枇杷,拍了拍手,笑说:“好看,好看。妹妹穿什么都好看。”
“又胡说了。”她假意斥道,心里却乐开了花。
看灯影,这快一年了,还穿着冬日的棉袄,没什么变化。她看了看自己的新衣裳,竟觉得无趣起来。她跑到针线盒旁,拿出剪子,给灯影剪了套新衣服出来。
那纸剪的衣服就半个巴掌大。“给你,你也穿新衣服吧。”她捂着嘴,笑着递给了他。
他摸了摸脑袋,接了过来。这纸衣服在他手里,往墙上一照,影子变得大了不少。只见灯影稍稍跃起,便跳回了墙上,变成了一个影子,慢慢地把胳膊伸进了衣服里,他居然穿上了。
影子又如当日一般,走了下来。等他走下来的时候,他整个人的装束都变了:原是穿着棉袄,现在换了夏季的纱衣。人似乎也长大了一些,本扎的朝天髻,现也束起了发,像个学堂读书的小书童了。
她愣了一会儿,却又马上笑逐颜开:“好呀!总算是给你换了身新衣服了,以后我常给你做!”
灯影脸微微一红,又朝她作了个揖,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头巾,颇为不习惯的样子。他还是走到桌子旁,给语棠剥起了枇杷。
一岁一岁,她也朝豆蔻年华走去。给灯影做衣裳成了她的大乐趣,她常常坐在烛影下,拿着剪刀和绣花针忙碌不已。一年一年,灯影穿上新衣服,也陪着她,变成了翩翩少年一名。
4
秋蝉凄切,凉风不期而至,吹动散落在地上的落叶。枇杷树影渐长,月明星稀,只剩语棠一人留在庭院内,抚树长叹。
前些日子娘着了风寒。原说休息几日便好,谁知病越来越重,最后竟卧床不起。请了大夫来诊治,都无法子,摇了摇头便走了。几日歇息变成了几月,几月变成了一年,终究是回天无术,娘还是去了。
语棠侍奉汤药一年,也未曾在娘下葬时落下眼泪。她木木的,似乎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最疼她的娘竟就这么走了。父亲偶尔看见她的样子,甚为忧心,怕她旧疾重发。但见她没说过什么,却也无法,只好这样罢了。
夜晚难以入眠,她提着那盏小小宫灯,走到了庭院里。这是娘亲手栽的枇杷树,每年新下的果子都给她先尝,如今却不知何处再寻了。
一声长叹,她转过身去,泪眼中凝望那弯月。手里的灯影剪纸也没握住,落在了地上。语棠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灯影了,守夜哪有空闲呢?
“妹妹几月未见,清减不少。”是灯影的声音,平静舒缓。
她再转过身来,夜下一名白衣少年,仙气飘飘,眉眼中带着关切,又多添了几分忧愁。
秋风掠过,庭院深深,唯有思绪尚存。
夜深,风果然更添几分寒意。灯影从屋内拿出一件斗篷,给她披上、系好,说:“穿上吧,夜里凉。”
语棠看了看,正是娘之前买给她的。她鼻头一酸,不禁落下泪来。
“多谢。”她轻声说道。
灯影拿起那盏小宫灯,领起了路。语棠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里。等到房间里,桌上已经多了两碗甜汤。
“喝一口吧,我记得太太总做给妹妹喝。”灯影端起一碗,给她吹了吹凉。等凉了一点,他便把汤碗递给了坐在桌旁的她。
她端起了碗,攒了几个月的眼泪总算落了下来,在甜汤中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断了线的泪珠不停落下,汤匙怎么抖,都抵不到嘴边。灯影立在一旁,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一声未出。
那盏小宫灯还亮着,陪她在这秋夜中悼念故人。
5
语棠总算开朗起来。父亲见状,也是心安。每夜灯影必带些时新果子,同她说笑,陪她度过这漫漫长夜。她慢慢不再那么忧愁了。
少女快要长成一十六岁,上门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语棠又会裁剪,又会作诗,相貌也出色,连隔壁大云哥都派了媒婆来。没等语棠反对,父亲苦笑着摇了摇头,把这位好事的媒婆送了出去。
语棠是一百个不情愿。
“哪有女孩子家一直陪着爹爹的?天要下雨,你要嫁人的。”见女儿孩子气的恳求,父亲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头,说了几句。
不过,看女儿闹小脾气的样子,父亲也不忍心。见上元节又来了,他特意带上了语棠,一起逛起了灯会。
她动了小心思,提着那盏小宫灯,提前叫出了灯影。她和父亲走在灯会上,时不时回头,便能望到走在身后、每个摊位都看得入神的灯影。她偷偷地笑了起来。
乡亲们见到父亲,很是亲热,叫他去酒楼喝酒去了。父亲也半推半就,便放了语棠自己逛起灯会。语棠从酒楼二楼下来,门口赫然站着一身新衣的灯影。
新衣服是语棠特意裁的。灯影举着两根糖葫芦,看见语棠,咧着嘴笑了笑:“你一根,我一根。”
甜甜冰冰酸酸的,语棠咬了一口晶莹的山楂,激灵了一下。灯影那俊朗的眉目、身形,让她心中多了几分格外的羞涩。
两人同逛起了灯会。树头挂满红纱,千盏宫灯共亮,照得黑夜如白昼。两个人猜了会灯谜,倒是猜中不少。“那是自然!也不想想我的学问怎么来的。”语棠举起奖品,得意洋洋地冲灯影说道。灯影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
“来看,来看!”语棠走到一个摊子前。摊子上卖了不少绣好的荷包、扇坠什么的,语棠看了两个鱼儿和莲花的,正想叫灯影过来,却被拍了拍肩膀。转头一看,正是那个道人,那个送给她一盏小宫灯的道人。
“十年未见,小姐别来无恙?”道人一点未见老,衣服也还是以前那个样子。
“道长?是你?”语棠惊叹一声。
道人捻须,点了点头:“一盏小灯,护得有缘人十年周全。也算贫道功德一桩,现今,十年已至,还请小姐把灯递还给我罢!”
语棠这才想起,十年已匆匆过去,当时道人便说,要她还来。
她迟疑了好久,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道人见她为难的样子,笑声响起,拂尘一舞,便罩得她什么也看不清了。等她回过神来,除了手腕上多了几道红绳,手里哪还有什么小宫灯了?
灯影呢?她急得到处寻找。圆月之下,她登上了小河上的石拱桥。舞狮队响着唢呐,敲着锣,从她身边挤过。她无心看那憨态可掬的狮子作舞,只顾朝四周望去。熙熙攘攘中,她似乎听到了一句“妹妹”,蓦然回首时,只见灯影在远处人流中,提着那盏小宫灯,冲她微微一笑,渐渐远去;眼神流动间,处处都是流光溢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