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成梅

2019-02-17 12:07:44

古风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很年轻,年轻得让人怀疑他的地位,但那时候,他已经是无垢城里的四主之首了,连至高无上的城主都会对他礼让三分。

在那个江南旖旎着如诗秀雨的烟花三月里,他带了一队白衣的少年,一行轻尘踏足那片原本只有我和鸟兽的丛林。他伸出双臂,将我从林鹿身边缓缓抱起,掌心透出与兽皮树洞不一样的温暖。我傻傻看着他白衣金冠明眸如星,在那种入天边银汉一样璀璨的光华里,我安静地由他抱上马背,身下的坐骑越跑越快,风吹起他的衣襟袖带,一片纷飞的白色里,我有了飞翔的感觉。

傍晚,我在他的怀中与他一起回到无垢城。可惜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一个什么都不懂,只会对着鸟兽喃呢的孩子,我并不能体会能够与他共乘一骑威风凛凛地踏入城中的时候,人们眼中的惊讶和羡慕。他带我去了他的住处,他让我叫他“君主”,他叫我“望舒”。那年,我六岁。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那个雕梁画栋的府邸不过是一所描了金的囚笼,里面,我再看不到寒苇摇影和西霞漫天,他只用了短短十天的时间,便教我将那神如天马的良驹变成我身下奴役驱使的坐骑。

而后,我便成了他的影子,无论是读书、骑猎还是阅军、行战,除了觐见城主和睡觉,他都带我在身边。

无垢城,天下最具实力的王城,除了至高无上的城主之外,分别设有四主,按照地位的高低依次是:南令主、东门主、西堂主、北君主,四主辅佐城主,打理着无垢城的一切事务。收养我的人,是君主,无垢城内地位仅仅次于城主的人。

在他身边,我慢慢知道,他不骂人不代表他不杀人,他不发脾气不代表他不生气,他不说话不代表他认同,他笑不代表他不心烦。他把我的天空换成了文章和武器,他用冷漠和高傲使同样冷漠和高傲的我学会不服输,学会沉默和不表达。

十岁,我学会了纵马挥毫、弯弓搭箭。

十二岁,我学会了出口为章、七步成诗。

十四岁我学会了刀斫猛虎、剑走游龙。

十六岁,我翻开了他的兵图。

我以为我在高头大马上冠盖京华的卓然超群会使我飘飘如醉,然而深夜剑舞扫落漫天花瓣如雨时,白日里的骄傲自得竟然都在一掬冷月下瞬间支离破碎,寒风里,孤寂触目惊心。

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只是十六岁以后,我便不再期待。

十八岁那年,我第一次杀人,是在跟随他西北战完班师凯旋的路上。

那场战役,我亲眼看着他用降魂阵困死了上万敌军,滴血未染的大地上生生透出一股腐朽的霉味,哪怕我身在军帐,也是闻得清清楚楚。

夜深人静,他靠在床榻,对着白烛,手握一卷经书,身前半盏清茶。我离他远远坐了,擦拭着我心爱的断月剑。

那把剑原本是他挂在书房里的,对于一切都已经漠然的我,一见之下竟对它有了狂热的喜爱,在解了三方奇门阵,闯过六处风雷堂之后,他把它送给了我。

我一遍遍擦拭着,不知道是想擦干剑身的污秽,还是想擦去心头的血腥。

我知道这些天的征战已经让他疲累倦极,他累了倦了的时候,才会去看佛经,可是,降魂阵里敌方的声声哀号犹似在耳,他却静静对着一页淡黄,无喜无悲。

压抑的咳嗽,一声,两声,是他。

我继续拭剑,无动于衷。

突然,轻微的破风声,黑色的身影一掠而入,剑身闪着寒气径直向他扑去。

我心中一凛,剑身堪堪擦过他的颈侧,吐出一抹绯红。

书页翻动的声音,佛经在他手中轻轻掀过一页。

断月之所以名叫断月,是因为,当它的主人将它舞起的时候,它的速度能够斩断月光。

他算得准,我无法忍受任何人伤害他,在他掀过那页佛经的同时我飞身而起,断月划破夜空,流转出月光一般炫目的光华,三招以后,断月,第一次刺穿人体。剑身从他前胸没入,自后心破出,温热的血,从剑尖一滴滴坠下,带着浓重的腥咸。

被他亲手调教后我已经不把一般高手放在眼里,可是当我的断月刺入人的身躯而不再是往日的箭靶时,我还是呆住了。

很快,黑衣的刺客轰然倒地,连同我的断月。

剩下的被同伴的鲜血刺激到的黑衣人瞬间清醒过来,手中兵刃上中下三路直杀要害。在那几把尖刀即将刺穿我身体之前,他终于出手了,白色的身影微微一旋,另外几个黑衣瞬间倒在地上,喉间一丝血痕极浅极淡。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而后拔出断月,递回我手上。

那晚的月色很暗,我一身男装跳入泾河水中,头发散了,身体冰冷,可是我仍然没有泪水,是的,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骑鹿逐蝶的小女孩,我是无垢城里赫赫有名的君主的右使望舒,我为了一个曾在自己心里是天神的男子,由女人,变成了武器。

他永远是那么冷静,他静静望着我,缓缓踱入水中,河水漾起他的衣带,他身躯所过之处升腾起莹莹的水汽:“望舒,你的内修不够,你的性子太烈,太烈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我从来都没想过要成大事!“我冷冷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君主。——是的,我要的,只不过是你的一个微笑。

他对我的恼怒视而不见,声音依然平静不带任何温度:“十年,十年以后,无垢城君主的位子,就可以给你了。”他脸上的落寞一闪即逝,“无垢城数百万百姓的生命,是我的责任,以后,便是你的责任!”

原来,我的存在便只是为了这份“君主”的责任,我冷笑狂呼,激起水花四处飞溅着。

“望舒,”他喊着他给我的名字,然后,什么都没说。

回城之后,他拟了一份死亡名单,以后的日子里,每个月他都会带我去杀一个人,他在与人交手时候教我对手的来历、武功路数、特点、成名绝技以及弱点破绽,然后再把对方杀死。已过而立之年的他已不再像当年那般出手凌厉狠辣,但他的剑下,从来没有过活口。

除了那个孩子。

那个倚在树底的小男孩,误中了无垢城中最毒的毒王的魑魅之毒后,君主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我阻拦的剑只不过在他手腕划出了一条淡淡的血痕。

“为什么?”尽管我早已习惯了杀戮,可那只是个孩子!

君主转过身不再看:“他中了毒王的毒,活着只会更加痛苦,与其让他烂成肉酱而死,不如给他痛快。”

毒王已经死在君主剑下了,即使不死,毒王的毒也是无解的。

然而,当我在无垢城门口再次看到那个小男孩咬着糖果坐在草丛里的时候,许久没有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张扬了一脸惊讶。他瞪着乌黑的大眼睛望着君主:“你为什么要弄破我?”君主微微低了头:“那么,是谁把你补好的?”“我娘啊。”小男孩往嘴里塞了一颗糖果,满脸天真地说。君主点点头:“你娘待你很好。”“不,”男孩摇摇头,“我答应我娘杀了你,娘才帮我的,我在这等你,就是要跟你说一声。”他一派天真烂漫,而我却听得毛骨悚然。我下意识地挡在了男孩与君主之间,可他却轻轻地,不露痕迹地推开了我,弯下腰轻轻碰碰男孩的粉色脸庞:“乖,那我等你!”男孩咧开嘴咯咯笑着跑开了。

他直起身子,注视着远方,冷笑:“杀我?你凭什么杀我!”

我知道,这是说给我听的,在平时,我很少接他的话,可是这次我接了:“他能!就像你杀死了那么多前辈高人一样,总有一天,也会有人…..超越你!”我没有用“杀死”这个词,我说不出口,我的大声不代表我的愤怒,却昭然昭示了我心底深深的惊惧。“所以你必须超过我!”他收笑上马,平静如初。

我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杀人的用意,他调教我的用意,心疼和怜惜在我心中迸发泛滥。

之后他杀人,再不让我跟着,无垢城周围的高手越来越少,与此同时,我的技艺也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进步着,心中确立的假想敌被我一个个推翻否决,直到只剩下两个人:君主和血魔。

血魔是无垢城中最大的阴影,据说他的内功已经出神入化到了可以以手为刃的境地,身为守护无垢城的君主,他一直在找寻血魔,我也是。

时光对我和君主来说似乎只成了一种形式,我们在兵图和剑器中忽略了年华流逝。春去秋来,夏归冬至,雪花飘洒的时候,君主会站在那一林梅树下,静静望着落有点点雪珠的白梅。我不明白,他注视梅雪的目光为什么会那么的专注又那么的苍凉,我只觉得他体内的血液也在随着点点落雪而一点点流逝、冻结。而我,只有练更快的剑,更奇的招,我潜意识里认为这样也许能给他带去一点点慰藉。

君主在我二十岁那年杀死了血魔,他是在我和他的部属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一个人去的,三天以后,血魔的人头出现在无垢城城楼上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的时候,他回来了,依然是一身白衣,一身云淡风轻,没有表情,只是多了道剑伤,从右臂到左胸,这让他看起来更加苍白。

其实,我是有一点遗憾的,血魔是除他之外最后一个有资格与我交手的人,只可惜死在了君主的剑下。那么以后,我的这把断月会刺进谁的身体呢?我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拭剑,默默地想。

有人敲门,我以为是君主,可进来的却是君主的剑童:“右使,君主请您收拾一下东西,城主今天召四主觐见,颁下城主令,命右使接任南城令主一职。”

上任令主年事已高,几次辞位,却苦于无人接任,没想到这次会挑上我,我呆呆望着忙东忙西收拾行装的剑童,突然跑了出去。

第一次没有任何预兆地闯入了君主的卧房,深夜里他裸着上身,眉头微锁靠在床榻上,右肩到左胸裹着绷带,隐隐渗出血丝,旁边的小几上一个玉质药碗,半盏深色汤药静静氤氲着苦涩的热气。

他见我闯进来,只是微微一怔,继而随手披了件衣服:“有事吗?”

他病了吗?我心中一紧,不去西城的决心更加坚定:“我不去南城,我不做令主。”我盯着他的脸,字字果决。

他避开我的我的目光起身踱到窗口:“令主虽然是四主之末,但总是四主之一,它需要你去独当一面,而不像右使,只需听命于我,这对你日后接任君主有好处。”他的声音不再冰冷,破例了几分规劝的味道

可是他那规劝里潜在了一种迫人的力量,让我感到无力和绝望。“我不去。”连我自己都知道这句“不去”有多么无力多么多余,可是,我不想走。在这里,至少我可以看到。十几年都睡在他的隔壁,我几乎无法想象南城的夜是怎样的。

他走过来,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去吧,你已经长大了,老呆在我身边不如出去走走、看看,我在这里,你尽管放手去做。”

曾经,我是多么地期待过他这样子和我说说话,可是这一次,我只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奈,或许,这就是宿命。——可我不是相信宿命的人,他教我的!

“我和你比剑,我赢了,让我留下。”他身上有伤,尽管我不愿,可是我不得不利用这次机会。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好。”

我把这场比试看成是一次对决,或是一场豪赌,我把我的未来和过去日日夜夜的心事悉数押上,融进剑里,剑身碰撞在一起,流光溢彩,我越战越凶到后来根本顾及不到他的伤势,而他一直只在接招,不攻、不防。我不允许任何人如此轻视于我即便他是君主。我忽略他胸前渐渐淋漓而下的鲜血,满腔愤懑化成环环相扣的剑法,剑剑紧逼,我不是君主,所以我会疯狂,君主的退让是在逼我,我使出的最后一招只会有两个结果,要么我的剑尖指着他的喉咙,他输掉,要么我的断月刺穿我自己的身体,我死在他面前。

可是我忘记了,我的对手不是你死我活的敌人,而是守护无垢城的君主,所以我的豪赌有了第三个结局,君主用手握住了我的断月剑身。

他不会输的,同样,他也不会杀死我。

我输了,我要去西城。

他用手握着断月,鲜血从指缝中淋漓滴落在雪地里。他可以用两指夹住剑身的,我知道他做得到,可是如果那样,我的断月就会在他的内力催动下成为两截,我该感谢他吗?

暗红的血顺着剑身不断蜿蜒,像是夜的泪。我和他站在梅树下,四目相对,无言。终于,他先放开了手:“望舒,我说过,你的性子太烈,太烈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你要记住,剑是用来杀人的,但是目的,却绝不是杀人。”他转脸望向身后的那株梅树,“我知道,这几年来你的苦练不过是负气而为,不要再和自己过不去了,记住,你的使命关乎无垢城数万生命,这注定是你的责任。”

“是,望舒谨遵教诲!”我突然把自己定义得与他相距很远,“望舒明日赴任,就不再向君主辞行了,望舒告退!”礼毕,我起身向我的住处走去,身后是他的一声叹息,和一串急促的无法抑制的咳嗽,我听得入心,可是,望舒没有学会回头,我是望舒。

我说过,这是一场豪赌,押上的,是我的生和死,是他的爱与不爱。

南城的日子纷乱繁复,我让自己终日忙于战马笔墨,决计不对北城半分留恋,我告诉自己我已经记不起沉醉在北城的夜,我告诉自己我已经记不起北城的人。

上元夜。

清明节。

端阳节。

中秋月。

新年。

日日夜夜,我守在南城,与南城血脉相融。

如果不是要共同朝见城主,我相信,我是不会再见到他。

每次觐见,都成了我南城令主风光无限的时刻,我用令天下侧目的速度崛起着,而他,却在一次次的觐见中,淡薄、苍白和消瘦下去。他静静坐在城主下面右手侧的位置,微合双目,静静听着无垢城里的种种件件,听着对我的句句赞美褒奖,脸上是依旧的无喜无怒,静如素莲。

我告诉自己,一日看不到北城来接我的轿子,我一日不回北城。哪怕我是一生的空等。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只是,我早就放弃了期待。

我彻底绝望,是我挥军南下,征战琅寰那天。

琅寰国是无垢城一统天下的最后一块绊脚石,也是唯一能够与无垢城一较高下的国度,无垢城日新月异,它终于扛不住灭国的恐惧,挥师北上,要与无垢城背水一战。

那天,我换上将军甲胄,提起断月,跨上战马,我立在军队之前,威风凛凛。没有人知道那一刻我心如死灰,因为大军南下的那一刻,我以为他会来,可是他没有。

无心的人,杀伐成了一件快事,月余时间,琅寰之师已经溃不成军,我撕碎了琅寰国王请求降和的表书,率军直捣琅寰腹地。

那一战,我灭了三座城池,血染战甲,四野荒骨,在那一片苍凉中,我望着长河落日,无心无泪。

只需最后一战,琅寰就会在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了。

我终不负你,你可满意了?

夕阳沉下,我勒马回营。

军帐里,笔未动,纸未动,一切如旧。

只有一缕药香似有还无!我心中砰然一动,是他!

是的,我知道,是他!

我转身冲出军帐,跌跌撞撞追了出去。我有一种错觉,这一次如果擦肩,我失去的将是永远。

从未有过那样的渴望,我不是望舒,不是南城令主,我只想追上他的脚步,拉住他的衣袂,我只想,只想看到他的笑容,做他身边的清影。

我疯狂地追赶,只知一路狂奔,心底那个名字第一次冲口而出:“羲和——”

蓦地,我看到茫茫雪地,他远远立在一株梅树下,静静望着我。安静,淡定,微微地笑。

“…..”千言万语,我却是寂然无语,顿住脚步,我竟失去了进退的勇气。

他一步步走上前来,微笑:“你,还好吗?”

旧衣素服,如今却是宽大到在风中翻飞,什么时候,他竟也是两鬓微霜?在缕缕药香里,我乱了心神。

“破琅寰,只需最后一役,到那时,便可像你常说的那样,天下宁定、黎粟安康!”我想说,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一切都不曾让你失望,那么,你会不会不要这么累?

他轻笑:“我知道。”

他在笑,映着那纷纷落雪,一树白梅,清清泠泠,像是出尘般淡然。

反而是我,什么都说不出。那一夜一夜,那一点一点,全部都梗在喉中,痴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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